仲春時,殘雪融儘,大地回暖,衡昌煤炭所也開工了。令儀命雲旗找兩個可靠且有功夫的人去西安縣保護陳少庚。雖然局勢劍拔弩張,可東三省內能為日本商人所用的武力也隻有那些浪人,令儀擔心茉蓉一夥不敢明裡怎樣,暗地裡算計卻是防不勝防。明庭與沅芷上了新式學堂,新春開學,令儀與博洛齊齊去送,一輛八寶纓絡華蓋雙青騾的大車載著他們,得安、元冬、白蘇另乘一輛小車。“這樣的排場有一回也罷了,見天這樣仔細人笑話。”令儀說著下了車,回身要去抱沅芷,不想博洛先伸手將孩子抱下車,明庭倒懂事,亦不用人抱,自己跳下車,他穿著新式的校服,恭恭敬敬地行了禮:“媽,我上學了,爸,我上學了。”沅芷也跟著道:“媽,我上學了,二老爺,我上學了。”說著拉著明庭就要走。“你回來。”博洛蹲身在沅芷麵前,“你叫我什麼?”因著博洛丁憂在家,閒時常與孩子們一處玩耍,也親近許多,尤其沅芷粉團捏的一般冰雪可愛,博洛尤其疼她,反比明庭更寵溺些,因此沅芷並不怕他,甜甜的又喚了一聲:“二老爺。”“明庭都叫我爸,你怎麼不叫?”博洛假作生氣。“可是……我有爸。”沅芷聲音乾淨清脆,很是動聽。“傻丫頭,世人都有雙重父母,我雖今兒不是你親爸,保不齊明兒就變成了你公爹,不如你先叫一聲來聽聽。”博洛逗她道。沅芷並不能明白他的意思,困惑地看向令儀:“媽,二老爺也能當我爸嗎?”令儀笑推博洛:“小孩子麵前,亂說什麼。沅兒休理她,上學去要緊,在學裡要看顧弟弟。”沅芷朝令儀笑笑,轉身拉著明庭進了學堂。博洛笑看著孩子們,忽然一句高聲:“明兒我讓庭兒娶了你……”“博洛!”令儀低嗔道,“現如今也被叫老爺了,還沒個正形兒!”說話間白蘇已跟著哥兒、姐兒進了學堂。“這也小心太過了。”博洛悄聲道,“還當是家塾?這是公辦的學堂,上學還帶個服侍的人?成什麼樣子?”“並不為服侍,霽華會給白蘇找事做。”令儀說話間,眼睛瞥向不遠處一輛三輪黃包車,那車夫就坐在路邊:“那是專門接他們仨人兒上下學的,眼下這形勢……隻怕那些人會亂來。”博洛狠咬牙根,許久方道:“他們若存了這個心思,我不動一兵一卒,也決不讓他們活著走出海龍府。”令儀不願博洛為這些事生氣,抬頭看看天,笑道:“今兒天好,我們……走走吧。”自那日令儀與茉蓉在陽春樓見麵,回來竟隻字未提,博洛問過兩次,都被令儀支吾過去。博洛知她不願說,也不好逼問,今見她這樣說,以為要說茉蓉的事,忙應聲道:“也好,前幾天見你天天往商號跑,今兒倒得閒,那就……走走吧。”說著轉頭向得安道,“你帶車回去,彆在這裡招搖了。留下元冬服侍。”得安領命而去,令儀與博洛信步而行。街市如舊,人流熙攘,春風夾著淡淡的花香撫上他們的臉。博洛有一瞬間的恍惚,他與令儀是遊走於安樂人間,心無雜念地欣賞仲春景致,“燕子不歸春事晚,一汀煙雨杏花寒”。可惜隻是一瞬,眼下卻是前路崎嶇,多有虎豹,他們打起十二分精神尚難以應付,必得相互扶持,才能走下去。“你還是不打算告訴我嗎?”博洛悄聲問道。令儀扭頭瞧他一眼,笑道:“並沒什麼,商號的事你就彆操心了,我自會處理。”兩個人說話間卻到了一處熟悉的所在,一處不大的院落,朗朗書聲從院中傳來,博洛抬頭看,那門上的匾額書四個字“知類通達”,竟是家塾。“如今新學大興,怎麼家學裡還有這麼多孩子?”博洛說著信步進了門。不等令儀開口,元冬先道:“新學裡哪能如我們奶奶一般好心?這裡茶也現成,飯也現成,自那年哥兒、姐兒來這裡開蒙,竟又添了點心,至今未黜了。”博洛不覺點頭,扭頭瞥令儀一眼,見她隻是淺笑,並不答話,不似往日,必得給一番說辭,講白這筆銀子錢斷不能省。博洛心中納罕卻不追問。私塾裡開課早,此刻已下了晨讀,孩子們紛紛出來用茶水,那些大的自向茶壺裡倒了,小一些的便圍坐於院中一棵大桃樹下,兩個穿水藍色粗布長襖的婦人走來,一個提著龍頭銅嘴的大茶壺,一個從大食盒裡拿了粗瓷碗。每碗隻倒五分茶,孩子們逐一接過茶,甜聲道謝……博洛不覺看癡了,此刻仲春時節,那滿樹桃花漸殘,輕春吹過,一陣落紅飄下,婦人忙放下銅壺,手遮了就近兩個孩子的茶碗,仰頭看樹,笑容明豔,似比花嬌。“蘇茉?”博洛不見相信的細看一眼,這不是那個在府裡唯唯諾諾的蘇茉,不是那個笑不敢笑、哭不敢哭的蘇茉,此刻雖無綾羅綢緞,亦無華貴首飾,卻比任何時候看起來都高貴清雅。博洛扭頭看向令儀,見她仍含笑看向孩子們:“這……這是?”“自太太沒了,蘇茉常往學裡來,跟著先生學認字,跟著孩子們讀書,她問過我,我也準了的。”令儀含笑道,“博洛,自你要了她在房裡,這十幾二十年,是不是不未見過她如此,我也是今兒才算認得她。原來她是這樣美的姑娘,以前府裡那些所謂的金尊玉貴根本襯不起她。”博洛忍不住又看向樹下,一個孩子不知說了什麼,周圍的孩子們都笑起來,蘇茉也跟著笑了,並不用掩口低笑,而是發自肺腑的笑,無比燦爛。一時銅鑼輕響,孩子們放下碗,忙忙地跑向課堂,蘇茉便收拾茶碗,一個回身終於看見了遠遠站著的博洛和令儀,驚得她險些失了手,身邊的婦人忙從她手中接過碗。蘇茉驚慌失措地往身上抹了抹手,忙不迭地跑過來,見了博洛就要跪,卻被博洛一把拉起來:“做什麼?我長得像瘟神嗎?”蘇茉終歸又恢複了博洛熟悉的樣子,雙手不自覺地抓著衣角:“二爺,我……”“你彆怕!”令儀伸手拉過她,雙手握了她的手,緩聲道,“我跟二爺說過了,你出來是我準了的,這個家我還當得了。”蘇茉似犯了極大的錯誤,不敢抬頭看博洛,隻看向令儀,令儀亦笑眼望她,似給了她無限的鼓勵。蘇茉深深吸了一口氣,心中不免打鼓,她也曾求令儀替她朝博洛說明說,可令儀道:“你想挺直了腰杆走出這宅子,就必得自己說,若連這點子勇氣都沒有,我怎麼放心你一個人出去?”“博洛。”蘇茉似下了極大的決心,鬆開令儀的手,上前一步道,“我想……同你離婚。”博洛一驚,這句話竟然是從一向俯首帖耳的蘇茉嘴裡說出來的:“不是……怎麼……個意思?”到底還是說出了口,蘇茉隻覺心中一塊大石落地,通體舒暢,反平靜了不少,堅毅地道:“博洛,你喜歡我,因為我們從小一處長大,我也喜歡你,因為你是我心中的大英雄,可夫妻是要彼此相愛,兩心相守的,你不愛我,就算給我正室的名分,我們也不可能是夫妻。既我們彼此不愛,不如好合好散,如今民國,不興休棄那一說,所以……我們離婚吧。”不等博洛回過味兒來,又一陣銅鑼輕響。“我要去上課了。”蘇茉回道看看課堂的方向,“大奶奶想得到,在學裡開了女塾,這是堂是密斯的課,不能遲到。”說著快步跑走了,一直跟在她身邊的婦人也朝博洛和令儀福了福,忙地跟著走了。博洛這才看清,原是一直服侍蘇茉的丫頭芸香:“我……那個……”博洛指著她們半日說不出話來,扭頭正看見令儀掩口偷笑。“都是你挑唆的,她趕是要休了我嗎?”說著,博洛也繃不住笑起來,一旁早捏了兩手汗的元冬也跟著笑了……十來日後,海龍府出了自大清皇帝退位以來最震驚的一件大事,二十八師郭師長與偏妻登報離婚,以後男婚女嫁,各不相乾。離婚的啟示遍登三省之內各家報紙,連奉軍指揮部都震動了。雖說新政府倡導婚姻自由,可全國上下這樣離婚的也沒幾件,更何況是個偏妻,堂堂奉軍師長被小老婆甩了,竟成為一時笑談。相比之下,郭宅卻十分安靜。按蘇茉的意思,她拒絕帶走任何東西,也不要博洛給她的錢。唯芸香執意要跟著,也便隻帶了她。“你這樣走,以後指什麼活著?”雖然已經送至門口,博洛仍不無擔心,“你一個弱女子,肩不能擔,手不能提,不如帶些產業走,我已置下一處宅院給你住。”彼時,郭宅正門大敞四開,向來妻室不走正門,蘇茉也沒想到,她此生第一次得到這樣的尊重竟是離開郭家。蘇茉笑道:“往後怎麼樣呢?仍舊養在深宅,茶來伸手,飯來張口,那與我之前日子有何不同?”博洛還要說,令儀攔道:“蘇茉的意思我知道,二爺也彆勸了。”說著從元冬手中接過一個小匣子,笑向蘇茉道,“這裡麵是家學的房契和城外供養家學的三十畝良田的地契,並不是贈予姑娘,隻是將家學的一切托付與姑娘,願姑娘此去得嘗所願,終能活成自己歡喜的樣子。”蘇茉掩淚含笑接了遞與身邊的芸香,元冬方又遞出一個小箱子:“這是咱們一同長大的幾個姐妹湊的一點心意,好歹你留個念想,遠看著你打小老實,最不起眼,不想你是我們中最有出息的。”也不等蘇茉說話,元冬自遞與芸香,才握了蘇茉的手:“若有難處,千萬彆自己擔著,白白枉費了我們打小一處的情份。”蘇茉含笑流淚,卻是四隻手緊握一處。博洛親拿了梯凳子置於騾車前,伸手向蘇茉。這是一個二十幾年服侍人的姑娘,博洛從沒想過,她有一天會活得如此光彩照人,果然人貴自重,才會被尊重。蘇茉搭上博洛的手,悄聲道:“你也好好的。”說著回看一眼令儀,“你們都好好的。”說話間,早有淚珠輕輕劃下。乍乍地離了生長之地,不舍之情難以言表,博洛扶著蘇茉坐進車裡,忽笑道:“好姐姐,這輩子總是我對不起你,下輩子,讓我變成一隻狗,任你打,任你罵可好不好?”一語未了,蘇茉果然破涕為笑,芸香也上了車,收了梯凳子,那車把工一揚鞭,騾車小跑著漸行漸遠,蘇茉挑著車簾隻管回望家宅,博洛、令儀和遠冬亦駐足揮手,惜惜難彆。騾車終究看不見了,元冬先扶了令儀道:“奶奶的心思儘到也罷了,我已照奶奶吩咐,托了學裡的掌墊先生照顧二……姑娘,況家學兩邊的宅子都被奶奶買下來,也放在家學的房契裡,有了這份基業,蘇茉姑娘必不會吃苦。”元冬說著,上前一步,鄭重朝博洛福了福:“謝二爺成全,再不想蘇茉能有這樣的好命。”博洛譏誚一笑:“隻道人家的命好,怎知你命不好?爺不僅成全他,也必成全你。”元冬不明所以地看著博洛,令儀也不理他們,自顧地進了門,博洛丟下一句:“這兩日你看見雲旗了嗎?他找你老子娘去了。”說著便丟下元冬,跋腿去追令儀,也不管元冬紅了臉,僵在原地。“大奶奶留步!”博洛輕喚一聲,追上令儀。令儀知他又要難纏,亦不肯停下腳步。“大奶奶,想躲著我嗎?”博洛的臉上帶了一絲壞笑,“眼下我成了滿東北的笑柄,被小老婆甩了。爺這麼大度的成全了你們,那誰來賠爺個老婆?”令儀輕瞥一眼博洛,不在意的道:“如今二爺可是比唐僧肉金貴,三省之內的名媛都知道又多了一個單身的師長。遠的不說,現放著上回那個徐老師……”“我就知道你吃醋了!”博洛嘲笑道,“茉兒,你藏得再好,那心思也逃不過我的眼睛。你隻放心,出了孝我就八抬大轎娶你過門。”說著就要去拉令儀的手,隻聽身後一陣腳步聲,忙縮了手,回頭見門房小跑著過來,手裡拿著一張紙箋。“大奶奶,不好了。”門房將紙箋奉到令儀麵前,“方才幾位軍爺……不是,是法院的警察來送了這個,說是傳大奶奶出……什麼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