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博洛第一次進了大德東的內堂。送走了令儀的騾車,博洛便徑直往大德東來。鋪麵的夥計並不認得他,凶神惡煞地不讓進。博洛亦不惱,通報了姓名,那小夥計回進去,不一時就殷勤地跑出來,點頭哈腰地請他進內堂。“上梁不正下梁歪”,博洛忍著心中的冷笑,單看夥計的作派就知他東家的德性,這個德性的東家,大德東也長不了。內堂富麗堂皇,一改那德在時的胡木圈椅、大桌高幾。一組西洋沙發顯得突兀,那蓋著花桌布的大圓桌上,擺著青花瓷雙肩瓶,瓶裡拜著幾支玫瑰。東西都是好的,放在一處卻著實不倫不類。博洛打心底裡發出一聲冷哼。“連我尚且不入二爺的眼,何況於這些粗笨東西。”茉蓉的聲音嬌滴滴地從背後傳來。博洛回頭看去,茉蓉一襲黃櫨色洋裝,裙擺拖地,五官描抹得精致,燙卷了的頭發整齊地束在腦後,她款款行至博洛身邊,“二爺怎麼想起我來?”“你到底想乾什麼?”博洛沒心思陪著茉蓉惺惺作態,“你害死靜嘉,害死碧萱的賬還沒清算,真當我郭家好欺負!”“怎麼,那小蹄子沒跟爺說,我隻要衡昌。”茉蓉說著往沙發上坐了,“天增順的分號遍布三省,我隻要一個衡昌不過分吧。畢竟‘天增順’是阿瑪留給我們……姐妹倆的。”茉蓉特特將最後幾個字說得很重,博洛雙頰肉筋暴起,忽然鬆了口氣,再開口時已不聞怒音,“茉蓉,當年你處心積慮地害死靜嘉,又差點要了令儀的命,無非是想嫁進郭家。那時你落敗,一心拜高也是情理之中,可眼下,你已經是海龍府能夠呼風喚雨的角色,何以不肯罷休?”“罷休?”茉蓉冷笑兩聲,“郭將軍,當年我對你百般愛慕,你卻視為無物,那時你怎麼沒想到勸我罷休?你新婚之夜拋下我不知所蹤,那時你怎麼沒想到勸我罷休?那個賤人當著眾族人的麵羞辱於我,那時你怎麼沒想到勸我罷休?”“彆以為你能為所欲為,日本人沒有你想得那麼靠得住!”博洛皺眉道。茉蓉說著“咯咯”地笑起來,仿佛聽見一個天大的笑話,忽然神色一凜,仍舊聲如鶯啼:“日本人靠不住,你就靠得住嗎?你今日肯貴腳臨賤地,咬著牙來見我,無非是為了那個賤人,心裡指不定多惡心。好,你讓我罷休,我就罷休,你三跪九扣地來娶我,用八抬大轎把我從你們郭家正門抬進去,我就什麼都不要了,隻要……”茉蓉輕巧地上前一步,“你!”“我看你是失心瘋了!”博洛退後一步,“希望有朝一日,你不會為你的所作所為後悔。”茉蓉一滯,同樣的話當年令儀在牢裡也說過,他們都以為自己高高在上,可以俯看彆人如螻蟻,無論她怎麼往上爬,在他們眼裡都隻如泥土。一時怒從心頭起,茉蓉狠命向桌子上掃去,青花瓷瓶應聲落地摔得粉碎,瓶中的水和著殘花灑了一地。她緊握雙拳,劇烈急促地呼吸帶動胸口起伏,再開口時,聲音已咬牙切齒:“該後悔的人是你,是那個賤人!等著瞧,我要讓那個賤人一敗塗地,我要讓你們郭家一敗塗地,我要讓整個海龍府都拜倒在我的腳下,你們不會後悔,但一定會付出代價!”博洛無奈地低下頭,心中許多話終換成一聲歎息轉身就走,茉蓉卻仍喋喋不休的在背後叫罵,博洛頭也不回,徑直走出了大德東的鋪子。茉蓉的眼淚不受控製的滑下來,忽然一隻大手拍向她的肩膀,不等茉蓉反應,那隻手用力搬回她的身體,緊接著狠狠一記耳光扇過來,茉蓉一個不穩,整個人撲倒在桌子上。雖然心知這巴掌的主人是誰,她捂著瞬間紅腫的臉頰,仍驚恐地扭過頭。中村一興就站在離她一步遠的地方。這是個很奇怪的男人,四十多歲,與同齡人相比,氣質上佳,溫文爾雅,與人談講時,既有長者的涵養又有能者的睿智。起初茉蓉是被這個男人的優雅折服,可漸漸地,她才察覺自己根本看不懂這個男人。他可以一瞬間暴跳如雷,一瞬間和風細雨,他可以一邊打人,一邊講道理,他可以細心救一隻受傷的兔子,也可以手起刀落要人性命,血濺三尺,麵不改色……如同此刻,中村剛剛掌摑茉蓉,卻能和顏悅色地開口道:“我早說過,你知道得太多,閉上嘴就命長,可你怎麼就閉不上這張嘴呢?”茉蓉仍捂著臉,唯唯諾諾地道:“你……你不是說讓我接近他,打……打探二十八師的動向嗎?”“愚蠢!”中村冷笑,“我現在開始懷疑‘相信你’本身就是個錯誤,隻怕你沒打探到二十八師的消息,倒把我們的消息都透露給他了。”“我不會。”茉蓉急急地辯白。中村忽然變得笑容可掬:“放心,我也不會給你這樣的機會。你的臉……我看看。”中村說著抬手去托茉蓉紅腫的臉頰,茉蓉如受驚的兔子,不由向後躲,又不敢十分躲,中村微微蹙眉,十分心疼地道:“我記得你的商號裡新進一種敗毒的藥膏,在哪裡?我幫你擦些。”茉蓉不敢說話,眼睛不自覺地看向五鬥櫃上一個小屜子。中村起身取了來。他塗藥的手式輕緩,溫柔的目光透過金絲邊的眼鏡似有無限悲憫。茉蓉眸光一滯,若不是這幾年與他朝夕相處,她幾乎會被這樣的目光而迷惑。那目光似溫泉,清轍且帶著讓人想要靠近的微暖,然而……“我幫你買了明天一早去奉天的火車票。”中村柔聲說著,茉蓉卻不自覺地一抖。“彆怕,將軍隻是想你了,還說上次你跳的那支‘樂部伎’十分好看,想看你再跳一次。”中村低眉看向茉蓉那張精致的臉,“你多順著他,他不會為難你的。”中村收起藥膏,如同欣賞一件作品般仔細看著茉蓉的臉,忽然潺潺一笑,由衷讚道,“你可真美,像藝術品一樣完美!”說畢起身離開了。茉蓉重重鬆了口氣,方覺渾身上下的力氣似都用在方才的驚懼之中,眼下卻是被冷汗濕透,一點力氣也沒有了。想想馬上又要回奉天,對著那張醜惡的嘴臉曲意相迎,茉蓉的手指一根一根握緊,然而心中的煩膩厭惡之情再難忍耐,她憤然起身,使出全身力氣將大圓桌猛地掀翻,一聲淒厲的叫聲從後堂直穿到前麵的鋪子,原本在算賬、點貨、做雜役的夥計不由驚得一抖,緊接著便繼續手中的活計,仿佛剛才那一聲根本並不曾有過……夜半時,令儀方從東院走出來,薑霽華原要出來送,令儀卻說什麼都不讓,錯午時,東院的丫頭說三奶奶身子不爽快,連著兩頓不曾好好吃飯,令儀便命人請了蘇大夫來瞧脈。總算有一個好消息打破了這個滿是陰霾殘春——薑霽華懷孕了。令儀千叮萬囑了許多話,又命人搜羅補品送到東院來。薑霽華忍不住笑道:“大嫂子並未生養過,難為竟也知道這許多。”一語既出,旁邊的煜祺先變了顏色,霽華亦自知失言,忙掩了口。倒是令儀笑道:“我雖未生養,可眼見著沅兒、庭兒先後落草,養兒育女的辛苦好歹也知道一些,好生養著吧。”說畢起身出去。煜祺瞥一眼霽華,不悅地道:“胡說什麼!”說著便幾步追上令儀,扶上她的手肘,悄聲道,“原是她年歲小,不懂事,大嫂子隻彆理她。”令儀含笑看看煜祺,道:“到底是有家室的人了,從前哪裡見你這樣小心起來?況人家又沒說錯。”說話間,叔嫂倆出了院子,令儀暖聲道:“快屋裡去陪著她,女人這時節金貴著呢,彆惹她氣惱,人家也是金尊玉貴養大的小姐,小磕小絆的,你看孩子的份上了,彆使少爺脾氣。”煜祺低頭憨笑,反是令儀好一頓安慰了他,又勸他回了屋子,元冬方跟上來扶著令儀:“奶奶彆吃心,以後……都會有的。”令儀苦笑不語,元冬也便再不說話,長長的湧巷,一陣風吹來,無聲無息地掀起兩個女人的發絲。令儀抬手抿一抿頭發,扭頭見元冬隻低頭走路,一縷烏發已垂至眼前尚不知覺。“這是怎麼了?”令儀停下腳步,替元冬抿起頭發,“這幾日總見你魂不守舍的,可是有什麼事?”元冬心虛地笑笑:“奶奶說哪裡話?我能有什麼事?不過是……看著奶奶這樣勞心勞力,我卻一點子忙也幫不上,所以難過罷了。”令儀笑看元冬一眼,又轉過身繼續前行,許久方道:“自從大爺沒了那年,我劈麵給你一巴掌到如今也好多年了吧?這些年你實心實意的照顧我,再不曾有任何相瞞,我是知道的。如今你有難心的事,不想我跟著煩惱,所以不說,這我也知道。隻是元冬,我們姐妹能相扶到今日不容易,你若有事,且還當我是個知近的人,不妨說與我聽聽,能幫你排解的,我自然不會袖手旁觀,即便我無能為力,白聽聽,你能舒解舒解也是好的。”元冬心頭一動,咬了咬嘴唇,道:“並不敢瞞奶奶,也並不是什麼要緊的事,眼下多少大事等著奶奶,因此我沒說。不過是前兩日往雲旗家裡送東西,本以為他不在家,誰知他回了海龍竟也不先來家裡回奶奶一聲,且……我瞧著那裡間屋裡分明有人,雲旗又說什麼都不讓我進裡間,我猜那裡必定猜著那家姑娘,你瞧咱們商號裡那些外掌櫃,有幾個是沒按外宅的,爺們兒家這原不是大事,按說,雲旗連個續弦尚沒有,身邊多幾個姑娘都不叫事兒……隻是……”“雲旗不是那樣的人。”令儀笑道,“他心裡有你,誰看不出來,以他的品性既有你,必不會再藏彆人,你彆多心,男人家的屋子難免醃臢,他不想你進去也是有的。”元冬搖頭:“我的性子奶奶是知道的,向來不是那愛撚酸吃醋的人,隻是最近雲旗越來越古怪,總是神神秘秘的。彆的不說,他提前回了海龍府,怎麼不向奶奶來請安,悄悄地躲在家裡做什麼?再有,好好地,他把老媽子和小子都辭了做什麼?身邊又是誰服侍?”令儀沉思片刻,道:“既是這樣,我替你打聽打聽也罷了。”“奶奶彆費心了!”元冬急急地道,“這些大事尚未料理清白,哪裡去顧這點子小事,奶奶如今心事越發重,夜裡都睡不安穩,何苦來操這個心?雲旗那麼大個人,由他去吧。”“你奶奶夜裡又睡得不穩嗎?”博洛的聲音從身後傳來,主仆倆不由一驚。“二爺慣會背後嚇唬人的!”元冬嗔道,“仔細驚著我們奶奶。”博洛行至令儀身側,元冬知趣的退後兩步。“有多少血心夠你這樣熬著?再不聽人說一句。”博洛微皺了眉看向令儀,“有你這樣操心的,還要我們這些爺們兒做什麼?”“你彆聽風就是雨的。”令儀含笑道,“元冬不過是白說一句,就惹出你這許多話。我一個隻會憨吃憨睡的人,哪裡就熬著心血?”博洛牽了令儀的手,緩緩在湧港裡走著,因著元冬在身後,令儀便欲抽回手,可抽了兩下竟紋絲不動,待要說什麼又不好說什麼,少不得由著他牽了。“如今你越發輕減,還以為能瞞得住?原想著煜祺的媳婦也能幫你管著家裡的事,誰知方才聽說她有喜了,雖是好事,到底又要辛苦你一個人”博洛心疼地道。“我還有二爺。”令儀悄聲道,“二爺說,無論如何都會護著我,有二爺護著,我還怕什麼?”一語說得溫柔,博洛不由握緊了那隻纖細的手,才要開口,就見石仲榮遠遠地跑了來:“大奶奶,不好了,保安團的人圍了咱們鋪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