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是經曆的事太多了,雖不敢說洞若觀火,令儀卻著實練就了對世事的預判。自從得知茉蓉與滿鐵的中村粘連不清,令儀就大概猜到了這個結果。張督軍掌控著整個東北,他一向不喜國外資本在東北境內采礦,滿鐵為此也曾多次向國民政府抗議,但毫無效用,那個所謂的國民政府,管不了奉軍、管不了皖軍,甚至連自己的直軍也沒管明白過。想要衡昌的並不是茉蓉,而是中村一興,或者說是滿鐵。從陽春樓出來,令儀的一顆心跌入欲底,她情願是茉蓉的惡毒在作怪,無非不想讓她與博洛踏實地過日子。可眼下這情形……元冬扶著令儀的手肘,小心覷著她的神色:“奶奶彆惱,不值當為這種人生氣,氣壞了身子倒不值許多。”杜鬆守著騾車,見她主仆兩個走來,忙跳下車要去擺那梯凳子,令儀擺了擺手道:“我想走走。”說著掙開元冬的手,“讓我一個人走走,你們先回去吧。”“奶奶想都彆想。”元冬斷然道,“今兒街上人多,奶奶碰著事大,快上車家去吧。”令儀歎了口氣:“實在不想悶在車裡,你們隻到街口等著,我走到街口就上車。”元冬無奈,懷知令儀心中難受,也不再勸,自上了車,帶著杜鬆走了。令儀緩步行在街邊,一隊一隊的人潮從她身邊經過,都是年輕學生,花樣麵孔,他們打著橫幅,嘴裡念念有詞。這是一個不安分的年月,大人們不安分,成日家打來打去,孩子們也不安分,動不動就遊行請願,一會子反對奉天教育司削減學校經費,一會子反對東北獨裁自治,又反對複辟帝製……煜祺在學堂裡時,也常參加這樣的活動,令儀常勸他道:“與其義憤填膺地喊什麼口號,弄什麼遊行,不如努力強大自身,強大到能夠改麵局勢……”不知是哪個學生絆了腳,撲倒在身邊同學的身上,同學又站穩也撞在一邊,正撞向令儀,一雙手從身後攬過令儀,返身將她擋於身前,那手的主人卻被學生撞了個趔趄。學生致歉而去,令儀有驚無險方想起擋她的人,扭頭看過去,竟是壽一。“姐姐,可傷著了沒有?”壽一鬆開令儀,上下查看著。令儀不由一笑,至那日城郊一彆,他們竟再未見麵,壽一再不曾往郭家來:“你不惱我了?”壽一撇了撇嘴,道:“自然是惱的,姐姐又不來哄我回心轉意,是不是也早忘記我了?”“孩子話。”令儀含笑道,“是壽一少爺惱著我,躲著我,我再沒眼色,也等少爺氣消了才湊上來說話不是?”壽一到底還是笑了:“惱不惱的,事情也都過去了,眼下我要去俄國洋行送送凡卡,姐姐要不要同去?”“凡卡?”令儀不解,可街上人滿為患,實在不是說話的地方,便道,“元冬他們在前麵,我們上了車再說。”騾車艱難地行走在街市之中,壽一緩緩地講著俄國洋行的事。原來凡卡的國家也要變天了,凡卡是貴族出身,他的兩個妹妹都嫁進了皇室,所以他們在這場即將到來的風暴中絕不會有好結果,他這次回國就是要變賣家產,帶著家人逃往歐州。“這麼多年,我們商社和俄國洋行鬥來鬥去,現在想想真的可笑。”壽一苦笑道,“還是你們中國人聰明,早早就知道‘世事如棋’的道理,之前我們太自以為是,以為自己是下棋的人,其實想明白了,誰都不過是一枚棋子,任人擺布,聽天由命。”令儀打量著壽一,總覺得幾月不見,他長大了許多,也不是因為沒有穿那藕荷色的長衫,一改那粉嫩的打扮,隻覺城郊那次相見,他還是個孩子,而眼這位儼然已經是個經事的大人了。“阿一,是有什麼事嗎?”令儀緩了聲音,推心置腹道,“幾個月不見罷了,怎麼你也會有心事重重的樣子?完全不像隻惦記糖糕的那個阿一。”壽一朝令儀笑笑,這笑讓人心疼,令儀看得出,他在努力裝出平日裡那副沒心沒肺的樣子,卻是再不能那樣不摻雜念地說笑了。風光一時的俄國洋行門前亂成一團,凡卡親自指揮著幾個工人搬挪東西,見令儀的騾車來,頗感意外,忙丟下工人迎上來。壽一扶令儀下了車,見這般情景也是一驚。“怎麼說走就走?”到底在生意上相交幾年,令儀亦有些不舍,“就這樣著急?”凡卡苦笑:“家裡人都在等我,還有兩個妹妹和妹夫,晚了我怕他們會……”他沒能說下去,不覺低下頭。令儀與壽一心領神會,才要安慰幾句,忽見一個工人將一個雕花紅漆食盒丟在一邊,凡卡急忙跑過去,說了那工人兩句,便提著食盒走回來。“這不是那年,我買你鋼材,送你的食盒嗎?還留著?”令儀笑道。“一直留著,會帶回國。”凡卡看看食盒,向令儀道,“看到它,我會提醒自己,不要小看任何對手,哪怕她隻是深閨婦人。還有……”凡卡忽然一笑,“千萬不要找中國女人當妻子,我不是她們的對手。”話說得在場人都笑了,凡卡從懷中掏出一張契約遞與令儀:“這是當初買下天成的合約,現在它是你的了。”“這怎麼行?”令儀驚道。凡卡瞥一眼壽一,無所謂地道:“反正它在我手上,也基本沒有創造過價值,還是讓它物歸原主吧,就當……這個的回禮。”凡卡提了提手中的食盒。壽一亦知此時凡卡必是忙亂,也不便長談,便朝他張開雙手,兩個對手鬥了十來年,這竟是第一次擁抱彼此,然而他們也都深知,這一彆之後就是此生不見了。放開壽一,凡卡又朝令儀伸出手,令儀會意,輕輕將右手放進他的掌心。凡卡拘謹地躬身,輕輕吻上令儀的手背,沒有任何褻瀆,鄭重得如同儀式。回程的車上,令儀默默不語,壽一安靜地坐在她身邊,元冬瞅瞅這個,看看那個,十分不解:“你們兩個是怎麼了?平日也不見與卡先生多親近,尤其壽一少爺,成日家挖空心思搶人家生意,氣得卡先生牙癢,怎麼?現在想起人家的好聽證?”壽一不服氣地朝元冬張了張嘴,到底一個字也沒說出來。令儀攔道:“元冬,彆笑他,生意場上的爭鬥再平常不過,但論人品,凡卡從沒使過齷齪的手段,行事也算光明磊落,既便是對手,也是值得敬重的。我說這孩子有些不一樣,原來他也是個貴公子。”說話間車停了,元冬忙忙地下車放梯凳子。壽一送令儀至宅門前,悄聲道:“原打算看過凡卡也來看看姐姐的,既這樣見了,也趁便提醒一句,姐姐做生意的手段是一等一的,隻是滿鐵不比普通商社洋行,中村也絕非善類,姐姐的那些手段隻怕會惹禍上身,不如……”壽一沒能把話說完,因為令儀目光如刺,分明刺透了他的心思。“我說今兒怎麼這樣巧?街上那麼亂都能遇見。”令儀笑得客套,“阿一趕是來做說客的嗎?中村讓你來的?他既不相信茉蓉能幫到他,做什麼還使出這些手段?”“姐姐,我是一心為你。”壽一急急地道,“我們山縣家是什麼身份?中村要見我,打發人來說一聲,我就要乖乖地去,我尚且如此,何況於你?你放眼看看,三省之內駐了多少日本軍隊,你的國家又有多少軍隊來保護你?滿鐵絕不是你用生意上的手段便可以對付的,一個煤炭所罷了,你給他就是了,怎麼都沒有命重要!”令儀含笑點頭:“謝謝你特特地告訴我這些,阿一,想來你的日子也不好過。滿鐵是不好對付,可他也不敢動用駐軍明著搶礦,還不是推茉蓉出來作個呆人兒,隻要他們不是用槍炮頂著衡昌的門,我絕不拱手相讓。”令儀說完留給壽一微微一笑轉身進了門。門房還是上次因為放壽一進門而被博洛罵的小廝,他看看令儀的背影,又看看不肯離去的壽一,想了半日,才開口道:“壽一少爺要進去嗎?我……那個……”門房沒想出合適的話來,也不用想了,壽一返身離開,身影擠進行人中不見了。話可以說得淩利,但要做到談何容易。令儀緩緩地走向大書房,也不顧籌劃什麼主意,先要想好怎麼在博洛麵前說個謊,把這事掩過去才好,以博洛的脾氣不知會做出什麼事來,可正如滿鐵不敢動用駐軍一樣,博洛若隨意調動部隊保下衡昌,隻怕不用日本人動手,奉天軍部也不會放過他。進退維穀,一個商人在自己的國家做生意,竟然被他國的商人逼得無路可走,一種從未有過的憤懣和悲哀一點一點填滿了令儀的心……大書房裡,蘇茉與帶著小丫頭打掃,一見令儀回來,忙迎上來請安。令儀笑道:“好好的,你又來做什麼?”“元冬姐姐成日家陪著大奶奶在外麵,我怕小丫頭子打掃得不乾淨。”蘇茉笑回道,“以前服侍太太不得閒,如今……總是該來幫襯著大奶奶做些事。”元冬忙道:“二奶奶可彆這樣叫,沒得折了我的福,哪裡配讓二奶奶叫一聲‘姐姐’。”蘇茉笑道:“好姐姐,咱們自小一處做活,一處憨玩,雖然年深日久,先前姐姐待我的好,我是一刻不敢忘的。”“你們就彆客套了,關上門說話,咱們還分什麼彼此?”令儀笑道,說著命小丫頭子上茶,上點心。蘇茉扭捏半晌方道:“其實今兒來還有件事想找大奶奶商量。”令儀見她這個形狀,便遣了丫頭們出去,元冬也轉身要走,蘇茉卻攔著:“元冬在這裡也好,有她在,給我壯壯膽子。”令儀笑道:“就這樣嚴重?說得我竟有些沒底。”眼見著下人們都退了出去,元冬合了門,才一轉身,竟見蘇茉一頭跪在令儀麵前:“求大奶奶替我在二爺麵前求個情,竟放了我吧。”令儀一驚,忙拉她起來:“他對你不好嗎?那些年他不在家,你獨守空房都熬過來了,怎地他這會子回來了,你竟要走?”蘇茉含了悲道:“我原不過是在太太屋裡服侍的,比不得翡翠姐姐,連二三等還算不上,誰知我們那位爺為了茉莉姐姐與先二奶奶置氣,非要所芷茉和我收在房裡……”蘇茉在同年的丫頭中不算靈利的,萬想不到有這樣的福份,乍乍地就被叫進二爺的房裡,當天便開了臉作娘姨,心中也是歡喜的。博洛那時少年氣性,正與靜嘉置氣,也不往正房裡去,白日裡與她玩笑說話,待她極是和氣,好東西都儘著她和芷茉用,幼年不知事,總以為這樣就如那戲折裡唱的“相看兩不厭”。然而年歲漸長,蘇茉才漸漸察覺,博洛對她、對芷茉、甚至對靜嘉都是疏離的,一處玩笑是好的,卻從聽不見他與她們說一句知心的話。平日裡也並不似男歡女愛那般親密,用現下那些洋學生的新詞說,他們——博洛與靜嘉、芷茉、蘇茉,並不相愛。令儀沉默不語,隻聽蘇茉繼續道:“以前,我服侍先二奶奶,服侍太太,抬頭四角牆,卻也覺得日子很好,還總想不出大奶奶做什麼要天天往外跑。太太去了這些日子,我每日閒著無事,就陪庭兒去學裡,跟著孩子們學認字,也半懂不懂地看了些書,隻覺得自己先前竟是個傻子,活得渾渾噩噩,如今大夢初醒,我想趁著還有些光陰,到外麵看看,所以特特地來求奶奶成全,怎麼讓二爺給我一封休書,送我走。”元冬攔道:“傻子,好好的要什麼休書?若你被休出這個門,性命臉麵要是不要?”“蘇姐姐,我隻問你,你心裡到底有沒有二爺?”令儀柔聲問道。蘇茉細想了想,點點頭,又搖搖頭:“打小與二爺在一處,若說無情份是再不能的,我服侍他,盼他好,他傷了我心疼,可說句不害臊的話,我知道二爺心裡沒有我,卻一點兒都不難過,因我心裡也沒有他,他隻是我的爺,我安身立命的一片瓦,一方土。如今我隻想撤去這塊瓦,好好看看這片天。”令儀沉吟片刻,再抬頭時分明眼中有光,她伸手拉了蘇茉的手:“你若真想走,我必成全你,隻是你這樣好的一個人,服侍太太這些年,又看顧庭兒,況你是二房奶奶,若這樣被休了,以後還怎麼做人?你若信我,我必想法子,讓你體體麵麵地離開郭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