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洛終歸平安到家,郭家上下歡天喜地。彼時魯頌的傷勢亦大好,劫後重逢,饒是身經百戰的硬漢也不勉落淚。博洛每日忙整頓軍務,重新組建一團,又命孫德勝務必想法子提振士氣,讓這僥幸活下來的一半隊伍也活出個精氣神來。令儀捐資一萬塊為二十八師上下重新做了棉衣棉鞋,又找了全城的老嬤嬤為將士們納鞋墊子,那鞋墊裡夾了烏拉草,再冷的天墊上腳也是熱的。城中各商號、鋪麵也紛紛響應捐資助軍,有百姓如此,將士們無不感念,操練也欲加勤勉刻苦,且從不擾民。彆處是攤派軍餉尚且派不出去,唯有海龍府軍民一心,太平無事。這一年春節,整個海龍府似都沉浸在難得的祥和之中。隻維楨病勢越發沉重,終於沒能熬過這個正月。事發突然,白日裡,維楨的精神尚好,也難得清醒。拉著博洛含含糊糊地說起他父親,又說起靜嘉,提起靜嘉又不免想起額林布,維楨言語不清,卻滴下淚來。這些年她受的病痛也是這般熬著,直熬到燈燼油枯,“天道輪回”,祖宗留下的話從來都是不錯的。不想維楨夜裡痰湧堵了氣管,憋氣而死。清晨,服侍的丫頭喚她起床時,隻見維楨雙眼突出,睜得老大,雙手扭曲地抓著被褥,死相駭人。家中早有準備,裝裹棺木一應現成。開了正堂設靈,喪儀用品皆是早早備下的,眼下連大清朝都沒了,自然也無品級可尋,但令儀知道維楨最愛排場,便仍按滿清貴婦儀製停欞。小子丫頭們忙著刮掉那門上新油的桃符,掛了白綾,喜慶地燈籠也都被撤下,那糊了白的燈籠閃著幽暗不明的光亮。許是早有準備,維楨的離世讓這個家忙亂多於悲痛。族中老少自不必說,博洛已明令全師各級軍官不得來吊喪,可新上任的海龍府行政公署專員早將此事告知家中兄長,他兄長得了信兒,那整個奉天指揮部也就都知道了,與博洛相交甚篤的同僚紛紛趕來。與天增順有來往的鋪麵、廠礦也來吊唁。郭宅門口車水馬龍,來客絡繹不絕。門上回事一聲接一聲:“二十九師參謀長廖偉英前來吊唁。”“直屬炮兵旅旅長張月祥前來吊唁。”“俄國洋行買辦凡卡先生前來吊唁。”“大德東商號東家章茉蓉前來吊唁……”博洛與令儀本在跪靈,聽到這一聲不由互視一眼,他們都以為自己聽錯了,卻在對方的眼神中得到肯定,再向門口望去,一個通身黑色洋裝,頭上一頂黑禮帽的女人不急不徐地朝靈堂走來。博洛怒從心頭起,猛地起身,才要上前,忽覺手臂一沉,低頭卻見令儀拉住他,無聲無息地搖搖頭。茉蓉的妝容新式,可眉眼仍是舊時模樣,她從容地進了靈堂,才要去請香,博洛伸手攔住:“罷了,太太不受你的拜祭,這裡也不是你該來的地方。”“經年不見,二爺還是老樣子。”茉蓉笑得甜美,隻是那笑容中透著一絲決絕,“隻是伸手不打笑臉人,我誠心誠意來吊唁,難道郭家不是將軍府,就連這點子規矩也不要了不成?”博洛才要再攔,令儀悄拉他的衣袖,向身邊的得安道:“請香。”茉蓉瞥一眼令儀,便向得安手裡接過祭香,又向燈蠟上點了,朝上鄭重拜下,誰知才一拜,那柱香齊齊折斷。令儀不動聲色地道:“現下是太太不受你的拜,我們也不能違背太太的意願,姑娘請吧。”茉蓉終於沒能維持住她優雅的氣度,怒向地上撿起那折斷的香,折斷處明顯被做了手腳,不由冷笑:“章令儀,有你的!眨眼的功夫就能算計了我去!”令儀仍是淡淡的樣子不急不惱,道:“死者為大,好歹給彼此留個退步吧,姑娘請!”說著伸手,示意茉蓉出去。不料茉蓉卻朝她更進一步,博洛伸手擋住令儀。茉蓉恨恨地瞥博洛一眼,道:“放心,我吃不了她。我就知道你們倆沒那麼乾淨。”說著哼一聲,道,“令儀姐姐的天增順好大的名號,關裡關外無人不知,隻是這名號原不是郭家的,而是我章的,你我都是章家的女兒,那這商號是不是該有我一份子?還請姐姐清算了,我不貪心,隻要我那一份,姐姐好自為知。”說著轉身就走。得安氣不過,便要追上去。博洛冷聲將他喚住:“太太靈前,不得無禮。”得安隻得退了回去。博洛眼看著茉蓉的背影出了門,目光中不由含了淩厲……維楨的靈位仍停在家廟,時逢亂世,能運棺木入祖墳的日子遙遙無期,令儀作主,將家廟後麵的良田全部買下,一做祭祀的使費,二則府上老了人便安葬於此,也便於祭掃,多早晚各位大帥不打了,日子太平了,再計議遷陵之事。博洛是從軍之人,本就對身後之事不甚在意,也便同意了。一時諸事完畢,博洛向奉天報了丁憂,軍務由孫德勝和魯頌暫理。令儀亦不便往商號裡去,仲榮便來府上回事:“回大奶奶的話,蓉姑娘回海龍府之前住在大連,大連之前應該在奉天,讓外掌櫃打聽了,也未聽說有什麼產業,怎地突然就回來買商號。”“那她這些年靠什麼活著?”令儀敲著桌角,“她一個弱女子,肩不能擔,手不提,總不至於喝西北風活人吧?”仲榮低眉不語,世事如此,令儀其實也能猜個大概,不由歎道:“眼下這個情形,還有什麼不能說嗎?”仲榮抿了抿唇,悄聲道:“聽說茉蓉姑娘是奉天府頂有名的交際花,先後有幾位實業大享捧過她,到了大連之後,一直與她過從甚密的男人是……南滿州鐵路株式會社礦業部的中村一興。”令儀無奈地合了雙目,一雙手不知不覺握成了拳頭,許久方緩緩道:“天作孽尤可恕,自作孽不可活。”仲榮亦不由歎道:“真是前院攆了狼,後院進了虎。誰知大德東被沒收盤出,竟落到她手……”仲榮的聲音戛然而止。令儀仍閉著眼睛,緩聲道:“你說你的,我聽著呢。”一雙大手輕輕握了令儀那指節發白的拳頭,令儀猛地睜開眼睛,早不見了仲榮,眼前隻有博洛俯身向她,輕柔地一根一根展開她的指節:“多想無益,反是傷身,我陪你園子裡走走吧。”早春時節,園子裡冷意森森,令儀一襲霜色水墨紋的鬥篷,雪狐皮的風毛,觀音兜將她蓋得嚴實,元冬仍怕她冷,又往手爐裡添了十足的炭火。因在孝裡,博洛也穿了十分清冷顏色的衣裳,兩個人走在將融未融的雪地裡,幾乎被白色淹沒。“不必為這點子事擔心。”博洛低聲道,“我說過無論怎樣,我都會護著你。生逢亂世,多少人朝不保夕,讓一個人無生無息地消失在海龍府能有多難?”令儀扭頭看向博洛,不免苦笑:“我知道你不會,博洛,那樣下作的事你做不出來。”“隻要保你周全,什麼事我都做的出來。”博洛聲音輕巧,卻透著刺骨寒意。令儀搖頭:“現下滿海龍府還有誰不知道你手裡有一個師,她還敢大搖大擺地回來,甚至不怕來府裡挑釁,你以為是為什麼?”“中村一興。”博洛哼笑一聲,“如果她以為靠上日本人,就能在東三省作威作福,可就打錯了算盤。”令儀停了腳步,淺笑道:“原來你也在查她,何苦來為這樣的事費心,你的傷才剛好些,蘇大夫一再囑咐叫養養元氣,太太又……你隻顧全自己便好,其他的事我自會處置。”“什麼你呀我呀?”博洛臉上忽閃出一絲少年時才有的譏誚,“現下……還分……你和我嗎?”說著便要伸手去環住令儀,誰知令儀伶俐地向後一躲,竟是沒環住,博洛便要上前再抱,誰知才一伸手,就聽那月亮門裡傳來元冬的聲音:“大奶奶,門上有個帖子給你。”博洛無奈地將雙手負於身後,笑容裡含了一絲怨念:“元冬姐姐真是越來越有眼色了。”其實這也不能怪元冬,她並未見他二人方才形狀,因為門上說是大德東的夥計送來的,元冬不認字,急得不行,忙忙地來找令儀。“茉蓉請我去陽春樓敘舊。”令儀接過帖子看了半日方抬頭遞向博洛。“元冬,去把得安叫來,讓他傳近衛連進城。”博洛的眉宇間已含了一絲殺氣。“做什麼?”令儀冷聲道,“不許胡鬨!博洛,你那些兵是用在戰場上的,對付千軍萬馬尚可,對付她,未免抬舉她了。”說著抬手向元冬,“陪我回去更衣。”陽春樓依舊客似雲來,無論什麼朝代、什麼世道,世人都總是要吃飯的。茉蓉仍舊一身舶來品的洋裝,卷曲的頭發被整齊地吊在腦後,妝容精致地看不出一點破綻,打眼看上去儼然就是個讀過洋書的學生。與經過她身邊的男人總不免多看上她兩眼,茉蓉明知他們投來的目光,卻目空一切的上了樓,進了最精致的一個雅間。支客的夥計殷勤地為她倒茶,卻連茶滿溢出燙了手都不察覺。令儀出現在門口時,仍舊是日常出門的衣裳,簡單的雙花髻上唯有一支金釵,再無他飾。茉蓉笑容滿麵,然而那笑容中的倨傲明眼可見:“姐姐怎麼隻管站著?快請進來坐。”令儀緩緩進了雅廂,向小夥計道:“你下去吧,不叫你彆進來。”小夥計忙適應著著出去了,令儀目不轉睛的盯著茉蓉看了半晌,方道:“你我之間已無半點情份可敘,你不妨有話直說。”“我的話不是都說過了嗎?”茉蓉笑得精致,一張麵皮幾乎美得不真實,“‘天增順’這城牌子是我章家的,有姐姐的,就有我的。今兒找姐姐來隻是想問問,姐姐多早晚才能將我那一份子還給我。”令儀不動聲色地道:“茉蓉,你忘了,你那一份子早就拿去了,在你來千裡迢迢來海龍府的時候。”“你胡說什麼?”茉蓉的聲音陡然提高,既而她自己也懊惱起來,她總是想能如令儀一般,永遠是一付觸變不驚的氣度,卻每每失敗。“想想你是怎麼到的海龍府吧?”令儀淡淡地道,“那塊牌匾不過因為結實,被釘成箱子底裝了你的行李從寧古塔來,可下了火輪車你才發覺離海龍府還遠著呢。你變賣了行李換了騾車,可惜亂世之中除了命什麼都不值錢,你隻能換輛破車,連底板都是破的。你用那牌匾搪了車底板。若不是我接你那天看到這塊匾,你會想得它是從寧古塔救了你一命出來嗎?”令儀說著,深深歎一口氣:“你有沒有想過,這是阿瑪在天之靈,救你一命,不然這塊匾怎麼會讓你剛好用得上?又一路馱了你來找我?你不思報恩,反做下那麼多傷天害理的事……”“彆說了!”茉蓉怒氣衝衝地攔住令儀,“你一向巧言令色,這麼多年一點兒沒變。就算那老匾救我一命,可跟你有什麼關係?它救我的時候,你還沒有現在的商號。”令儀不再說話,隻是看著茉蓉,眼神含了一絲嘲諷的笑意。既然茉蓉親口承認那天增順商號是後來的,與之前那塊老匾實則毫無關係,又何須分她一半。茉蓉在令儀的目光中也終於回過味兒來,察覺自己說了錯話,不由惱羞成怒:“令儀,真是好口才,以為三言兩語就能打發了我去。彆做夢了!今兒你必須給我個準話兒,要麼將天增順盤算了,二一添作五,要麼我出了這個門就直奔海龍府法院,就在公署後頭,你不會不知道吧?”令儀默默端起茶盞,細細吹了沫子,輕抿一口,她的動作不急不緩,卻讓一旁的茉蓉抓心撓肝地著急。“茉蓉,都是明白人,就彆打啞謎了。”令儀神情自若地看向茉蓉,眼神是竟看不出一絲波瀾,“海龍府這個地界對你來說意謂著什麼,我們都清楚,如果不是十分必要,我想你無論如何都不想再回來。那麼,你這次回來到底想要什麼?就為要一半商號嗎?咱們好歹曾經是姐妹,你的性子我還是知道一些,你沒有經營商號的耐心,也不願意操這樣的心,你到底要什麼?”茉蓉得意地笑笑,幽幽地吐出幾個字:“我要衡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