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儀正將身上雪白貂裘大衣解下遞與侍應,她一身米黃色舶來品洋裝長裙,一頂小巧的禮帽垂下半塊麵紗,讓她好看眉眼更加嫵媚溫柔,烏黑的頭發燙著時下最流行的款式,攏在腦後,紮在一起,很是爽利。她站在門前躊躇了一會兒,目光不自覺地四處張望,顯然是在找人。兩個年輕軍官耐不住性子急急地走過去。“請問你是哪位長官家的千金?”“以前怎麼沒見過,你好,我是……”另一個說著就要握手,嚇得令儀連連倒退。“是誰都不要緊。”博洛冷冷的聲音從兩個人身後傳來,“你們兩個猴崽子自來是見著漂亮姑娘小腿肚子就轉筋,可是呀,這姑娘不是誰都能拉扯的,我看你們是想把命轉進去。”今天來的人沒有不認識博洛的,這兩個人也不例外,郭長官多年來潔身自好,從不招惹交際花,也不與女軍官眉目傳情,原來是有家室的。兩個人忙不迭地道歉著走開了。令儀迎向博洛歡喜的目光,不由低下頭。“怪道半日尋不見你,不過……你這樣子真好看。”博洛含笑道。好聽的大提琴曲悠揚地響起,博洛伸手向她:“這位小姐,可以請你跳支舞嗎?”“這裡?”令儀一驚,剛才鎮定自若的神情全無,“可……可我還沒學會。”博洛也不再說話,伸手拉起令儀的手走進舞池,另一隻手輕輕挽住她纖細的腰身,令儀的舞步有些生硬,卻一點也不影響她的光彩照人。兩個人從未如此接近,博洛低頭向令儀的耳邊悄聲道:“你今晚可真好看。”“你說過了。”令儀含羞低了頭。“那就再說一次,你今晚可真好看。”博洛也忍不了自己的幼稚,先笑起來。“既應了你的差事,我自然該來了的。那……你也應了我的,明兒咱們就回去吧,一家子老小都盼著你,蘇茉還指不定急成個什麼樣子。哎呀……”令儀叫出聲才忙捂了嘴,半晌才小聲道,“又踩到你了。”博洛隻管傻笑,令儀索性舞也不跳了,倒退一步,拉著博洛的手擠過一雙雙一對對的人,經過門口時,博洛隨手抓起兩個人的大衣,一陣冷風湧入,博洛眼疾手快,撐開裘皮大衣:“仔細冷風撲了熱身子。”他原隻是想為令儀披上大衣,卻不想那新式靴子令儀穿不慣,被他這樣一拉,便不能控製地向後一個趔趄,竟直接摔進他懷裡。大庭廣眾,幾個平日裡對博洛存著心思的女軍官幾乎驚掉了眼珠子。令儀也窘了個大紅臉,當著各位同僚的麵,博洛也忙鬆了手:“且穿好再出門。”長街飄雪,博洛擎一把油傘與令儀並肩而行,得安開的車子緩緩跟在後麵,車上是元冬和雲旗。“大冷天,奶奶與二爺隻管這樣走,怕是要凍壞了。”不等雲旗開口,得安先取笑道:“我的姐姐,你沒看見那火嗎?他們現下心裡各自有一大團火,哪裡還知道冷?”雲旗解下長圍由遞與元冬道:“你冷,先圍上。”元冬雙眸含笑道:“偏你會這樣蠍蠍蜇蜇的,哪裡就冷死我了?”話音未落,隻見雲旗抄起圍巾,自顧地幫元冬圍了,動作有些粗重,聲音卻低沉溫柔:“他們倆一個有傷,一個體弱,你再病了,這日子越發難過了。”得安悄悄看了他們倆一眼,抿起嘴來笑而不語。“博洛,我該謝你,這回來奉天,我也總算見了世麵。隻是你這樣浴血的日子多早晚才是個頭兒?”令儀聲音輕緩,眸光卻不由暗淡下來,“自辛亥以來,這些大帥們擁兵自重,成日家打來打去,可究竟誰是為家國,誰是為老百姓,死那麼多人,流那麼多血,你說這樣的傷亡到底是為了什麼?”“你擔心我?那我辭官歸鄉,日日在你眼前,可好不好?”博洛笑看她一眼,不由歎了口氣,“其實這些年我也打倦了,本來以為這一次是大哥哥來接我,以後就再不用打了。隻是我十二三歲跟著太爺出兵放馬,打過土匪、拳匪、紅毛匪,又參加新軍,這幾十年的仗打下來,心裡總想著,若這麼多條命填陷了進去,能換一個天下太平,以後沅兒、庭兒他們大了,都不用再過我們這樣的日子,那我的命,我那些兄弟的命也都值了。”令儀舉眸看向博洛,那五官棱角分明,戰火洗禮之後的堅毅冷俊中有些一絲不易察覺的溫情。他還是那個心懷家國天下的將軍,讓人心生景仰。令儀低眉淺笑,心口沒來由地一疼,這個男人,他終究不會屬於一個女人,甚至不屬於哪一家人。“博洛,你是將軍,去做你想做的事,家裡……我會顧好,沅兒、庭兒都是我的孩子,郭家門裡一草一木我都會替你看著。”博洛苦笑道:“茉兒,我可從沒懷疑過你的能力,不聲不響料理了那德,你知道多少人想搬倒他都沒成,我看光指揮部就有大把的人想感謝都找不著人。我可聽說了,那德已經被押進奉天,想來過了年,軍事法庭就要判了。這次南下死了那麼多人,督軍的氣還憋著呢,這個時候碰上來,還是私扣軍需這種罪名,我看他是活不出正月了。”“有……這麼嚴重嗎?”令儀的腳步不由一滯,許是身邊的人讓她踏實,心思便不由露在臉上。博洛瞥她一眼,道:“放心吧大奶奶,知你是個善人兒,那德這些年在軍部總算有些人脈,秦檜還有三兩個朋友呢,何況於他?他們保得下那老東西的命,是他的造化,若保不下來……也隻能怪他自己平日裡做事太絕。”原來那日令儀即與陳少庚約定,由她想辦法,少庚來配合,一起搬倒那德,為衡昌也好,官辦煤炭所也好,永絕後患。那德心機深重,若對令儀,他必存了一萬個小心,可陳少庚是個書呆子,那德對他不過用些小伎倆,令儀料想,那德不可能不在煤炭所安插眼線,令儀讓少庚以“無煤可出”為托詞,拖延發貨,那個眼線必然會向那德通風報信,那揪出眼錢便不是件難事。文員小吳偷偷回海龍府報信的時候肯定想不到,與他同行的車把式“小哥兒”是天增順第一得用的內掌櫃石仲榮。既抓到眼線,讓那德上鉤也就容易得多。令儀命石孟發從濟南趕回來,假作客商與少庚“密談”,實則故意讓小吳聽見,少庚收了重金,要將煤賣到濟南。那之前運走的煤也確確實實奔了奉天,可那是衡昌出的貨,火車在奉天隻是換了個車頭,直接奔濟南府去了。所以那德興師動眾從露天貨倉裡抄出的煤,令儀早猜陳少庚一個文人,不慣說謊作戲,所以他一句假話也沒說,那確確實實是“軍需”,隻是前方忙著撤軍,指揮部還顧不上通知煤炭所運走罷了。隻是這件事的實情令儀並未實盤告知陳少庚。私扣軍需雖是那德一手造成,少庚作為煤炭所的負責人也絕不可能獨善其身。果然,那德被帶走那天,軍法處的專員就到了煤炭所,罷黜他西安縣煤炭所經理的職務,好在仲榮先一步知會了少庚。少庚也終於在眾人麵前說出了最想說的一句話:“老子早就不想乾了!”然後將洋洋灑灑近千字的辭呈摔在桌子上,在眾目睽睽之下隻身離開,心中的爽快無以言表,大約是自他接手官辦煤炭所以來最暢快的一天。仲榮又按令儀與雲旗事先商量好的辦法,重金聘請陳少庚主持衡昌煤炭所。這“金”有多重?仲榮聽到時都嚇了一跳,衡昌的紅頭賬本共有十四股,七個小窯主各占一股,天增順占七股,這七股中,雲旗占一股,石家兄弟占一股,打這兒往後,陳少庚占兩股。“陳少庚留學法國,精通采礦,又懂經營,若論本份老實的經營煤炭所,再沒人比他更適合。這樣的人才為你所用,兩股不算多。”博洛笑意漸濃,“他明明敗在你手裡,卻得你如此知遇,能不玩了命地幫你賺錢?果然你還是個錢串子腦袋,這兩股份子根本不算錢,那分明是你在聚寶盆裡埋下的種子。”令儀輕笑:“你又笑話我。這報上天天說‘實業救國’、‘興學救國’,可是呀,真到老百姓為難遭災的時候,沒人來救,也救不了彆人,我能自己救自己救夠了。”話說的灰心,博洛停下腳步,與令儀相對而視:“這些年難為你了……茉兒,你放心,有我在。”說著拉起令儀的手,“無論怎樣,我都會護著你。”令儀眸如星子,一閃一閃看向眼前的男人:“博洛,我問你,若有一天,我先於你命落黃泉,你會怎麼樣?”博洛微微皺眉,他想不出這女人的意思,思量許久,方開口道:“那或許……就是我們最好的結果,自你來了我們家,活得太難,太苦。我不敢放你一個孤苦伶仃地活在這世上,若你先離開,至少我可以去找你,可若我丟下你離開,會死不瞑目。”“彆瞎說!”令儀忙地握了博洛的嘴,博洛輕笑,一把將令儀擁進懷裡。博洛的肩膀厚實溫暖,令儀側頭枕上去,和著兩個人的心跳聲,眼淚便一粒一粒的流下來,什麼“萬箭穿心”,似乎都沒那麼重要了。從十三歲相識,他們錯過了太多的歲月,如今哪怕她隻能再活一天,也要與這男人廝守而過。心裡這樣想著,令儀緊緊地攀住了博洛的雙肩,此前她隻願意自己是一棵樹,不顧一切地枝繁葉茂,來庇佑太爺托給她的家業,大爺托給她的情份,而此刻,她隻想成為絲蘿,緊緊攀附著博洛,死生都隨他一處。博洛覺察到懷中人的回應,心頭一動,那用了十分力的臂膀忽然一鬆,一手搬起令儀梨花帶雨的臉,似不敢相信的盯著她,隨著油傘緩緩傾斜,博洛慢慢低下頭,迎上那張他夢寐以求的臉……車燈打在油傘上,映出一對人影。得安心急地恨不能按響喇叭,好讓執傘的人將那該死的傘拿開。“他……他們……哎呀,可真急人!”得安搓著方向盤。“刹車!你要撞死姑娘和二爺嗎?”雲旗一邊說,一邊要擋得安的眼睛,“彆瞎看!”回頭再看元冬,她早抿著嘴,頭扭到一邊……火車緩緩地駛離站台,與來時的驚慌失措相比,令儀此刻坐在安靜的包廂裡,身旁坐著博洛。她看向白雪皚皚的窗外,他目不轉睛地看著她。許是白光刺眼,或是火車的晃動,令儀似有些暈眩地揉了揉眼睛。“你乏了就歇一會子,外麵再怎樣看都是白的,隻管瞧它做什麼?”博洛少有這樣低低細語,令儀的不禁麵含桃花。一陣暈眩襲來,令儀身不由己地倚在博洛懷裡,待要起來,早有一隻臂膀攬住她,不叫起來:“乏了就靠著吧。”“這車若一直跑著,能到哪裡?”令儀低低地問。“到了長春換個車頭,許是能到哈爾濱,你要去嗎?”博洛閒閒地回道。“再往前呢?”“再往前怕是要到了俄國吧,聽說他們那裡也亂著……我沒去過,不如我們一起去看看,好不好?”“總歸是要停下來的,真希望它永遠彆停下來。”令儀仍低眉合目,這少有的安寧讓她身心愉悅。“這卻為何?”博洛笑問。令儀微微搖搖頭:“也不為什麼,就隻盼著它彆停下來……”博洛細一思量便心疼不已,手臂不自覺地加重了力氣,她累了,累到心力交瘁,甚至累到骨髓裡,這車不停,她便可以再不問世事,不做生意,不管宅院,隻靠著他便好。她不說是怕他擔心,可他們的心意自來就是相通的,從未間斷過……半夢半醒之間,令儀隻覺耳邊有人冷笑,眼皮重得如同灌了鉛一樣,好容易睜開卻發現周圍滿迷霧重重,什麼都看不清,隻有那冷笑聲格外滲人。令儀已不記得自己該在車箱裡,一步一步走地迷霧,環視周遭,卻怎麼也找不到那笑聲的來源。忽然覺察到什麼,令儀猛地轉身,那德一身血淋淋的槍孔,目光怨毒地盯著她,令儀轉身想跑,才發現另一麵也是那德,且他渾身血流如柱,不知什麼時候,她已被無數個那德團團圍住,他們的血流在地上,慢慢聚成一泓。“章佳氏,你害死我,你也不得好死……”那些人一步一步靠近她,嘴裡反反複複似經文般重複這一句。令儀情知躲不過,索性不躲,咬緊牙怒道:“死不知悔改,我一個活人還能怕鬼!”話一出口,人便驚醒了,火車仍轟轟向前,她也仍在博洛懷裡,隻是滿頭大汗,一件貂裘大衣緊緊裹著她。博洛見這情形,知她必是做了噩夢,忙撫著她的背,道:“茉兒,彆怕,有我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