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冬在廚房涮洗忙活著,就是太爺在的時候,她也顯少做這樣的事,可這些日子,這個小宅子裡,倒讓她覺得做這些事並不是在伺候誰,能守著眼前這些人已經是最好的日子。她不時看向院門,又看一邊劈柴的雲旗,實在忍不住,道:“這大奶奶和二爺越發要不得了,去哪裡也不說一聲,這早晚還不回來,也不管人家心中著急。再說爺身上有傷,奶奶人生地不熟,都是得安攛掇的,等回來我必好好教訓他。”雲旗將劈好的木頭壘在一邊,笑道:“二爺好歹一個師長,我隻不信他會把姑娘弄丟在奉天府。”做好這些粗活,雲旗拍了拍手,撣撣身上的灰,笑向元冬道,“你悶在家裡也無事,不如我也帶你出去轉轉。前些日子因著二爺身上的傷,你也勞累了,眼瞧著那位爺一日好似一日,你也該歇歇。”“我不去!”元冬賭氣道,“回頭把行李收拾了,趕明也該回程了,難道兩個主子心裡沒算計,我也跟著他們沒算計不成?”雲旗不由點頭道:“可是你說的,家裡還不知是個什麼情形,咱們走時魯爺的傷勢也不輕。”“這個你大可放心,前兒得安特特地來告訴,說已經給家裡拍了電報,也收到了家裡的回信兒,一切都好,不叫惦著。皆因你這幾日也在外麵忙,我也忘了告訴你。可說呢,人都在奉天了,你這幾日卻在忙什麼?”元冬說著話,用圍裙擦著手,走出廚房,忽見院門開了,一個紮著卷發的女人走進來,那女人一身墨黑貂裘大衣,足上一雙小跟羊羔皮的黑靴,完全是新派打扮。元冬先是愣了一下,緊接著張大了嘴:“大……大奶奶……”博洛和得安跟在令儀身後進來,博洛得意地道:“怎麼樣?你們奶奶還不肯,我瞧著奉天府最漂亮的姑娘也是不能及的。”說著忍不住咳嗽了兩聲,傷口被震疼了一下,博洛不由皺了皺眉。令儀也不管元冬驚奇的目光,忙地轉向雲旗道:“二爺也出來這般時候了,你快同著得安送他回去,再不許他出來胡鬨了。”說著又轉向博洛,“二叔今兒高興,也玩了,也樂了,可就歇著吧,到底身子要緊。”“你穿成這樣真好看!”雖然博洛已在成衣店看了半日,卻還是忍不住再看。“是了,是了,多虧二叔費心,我今兒也得見些世麵,也新派起來了。快回去安置吧。得安,必得小心服侍著,彆由著你爺胡鬨。”令儀半推半勸,同著雲旗到底將博洛推回車上。“可是忘了說,過些日子軍部機關舞會,他們今兒送來了帖子。”博洛攔了車門道,“我邀請你作舞伴好不好?”“啥?”令儀根本沒聽懂博洛的話,但眼看著他又要停下來細講,手不自覺地握了傷口的位置,令儀忙改口道,“都好,都好,你快回去吧。”眼看著博洛的車走遠了,元冬才扶上來:“大奶奶,你這樣可真好看!”“哪兒好看?”令儀急急地進了房,“元冬,快來幫我換衣裳。”“奶奶彆換了,就這樣,好著呢。”元冬笑道。令儀也不顧她,自向房裡來,邊走邊道:“二叔非要這樣,我若不依,他必纏著不放,還不知多早晚才能回來,少不得依了他。”“可是奶奶這麼打扮實在好看。”元冬笑道,“難怪那些年輕姑娘家都推崇新式妝扮。”令儀本在解頭發,聽了元冬這話,不由停了手,看向鏡子中的自己,許久方苦笑道:“可是呢,都是年輕姑娘的妝扮,我也……不年輕了。”元冬自知失言,不由閉了嘴,忙忙地為令儀換了家常的長襖,那頭發過了水,上麵的波卷也就不見了,元冬用桔子皮熬水,替令儀絞了頭發,又鬆鬆的綰了個髻,才打點妥當,雲旗便已回來,人且站在院子裡並不進房,聲音略略高些道:“有事回姑娘。”元冬忙服侍了令儀穿好外裳,方開了門道:“雲爺進來吧。”雲旗進了門,忽向元冬笑道:“方才二爺說,元姑娘昨送去的那石磨的豆漿倒好,問明兒還有沒有?”元冬會意,笑道:“什麼好東西,難得二爺喜歡,怎麼沒有?我現在就去廚房泡了豆子去。”說畢轉身出了房門。雲旗方行至令儀身邊道:“下午時,衡昌拍了電報來,隻說一切如姑娘所願。”“這幾日隻顧二爺的傷,倒把這事兒忘了。”令儀不由苦笑一聲,凝神看著鏡子中的自己,半晌方道:“給陳經理的電報便如我們商定好的那般發即可。”雲旗神情便有些躊躇:“不是我小人之心,隻是奶奶這樣真的可行嗎?”令儀含笑道:“他之前那樣傲慢,不放我在眼裡,可經此一事,我還能這樣待他,那他此後還不死心塌地……”轉眼博洛出了院,令儀便命元冬打點行李,準備著回程。博洛倒是一點都不著急,先往成衣鋪子挑了一回自己的衣物,又將自己的行李全搬來小宅院裡。“二爺,咱在奉天府是有宅子的,大奶奶這裡窄小……”得安話沒說完,被博洛重重地在他屁股上踢了一腳。“再嘴欠我先送你回海龍!”博洛說著,自顧進了小宅院的門,得安明知他爺的心意,笑嘻嘻地也跟著進去了。這或許令儀與博洛相識近二十年中最愜意的日子。小院子裡令儀與元冬住了正房,雲旗得安住了東廂,博洛獨住了西廂。五個人亦不分主仆一桌吃飯,一處說話。雖是隆冬季節,屋子裡攏了地籠,倒也不冷,因著博洛身上的傷,令儀盯著他,不叫他做事,隻閒閒地盤桌在炕幾上寫字。令儀翻著報紙,偶爾讀些實事與他聽,既說實事,兩個人便不免各抒己見,令儀雖是深宅婦人,卻很有些見識,博洛越發愛與她說話,倒覺心胸暢快些。“坐了這半日,該起身舒散舒散才好。”令儀原坐在炕沿上,說話間先起身要去扶博洛。“起來可做什麼呢?怪悶的。”博洛懶洋洋地道。“做什麼都好,總這樣做著,仔細不活血。”令儀哄他道。博洛想了想,也不用人扶,自跳在地上,挑眉朝令儀笑道:“也罷了,方才想起你即應了我去舞會,那……你會跳舞嗎?”令儀笑道:“幼時在家,有姨娘為討我阿瑪的喜歡,學跳綠腰舞,我也偷偷學過,不過是畫虎不成反類犬罷了。”博洛笑得打跌:“不是這個舞。舞會上是兩個人跳的舞,你來,我教給你。”“你也會跳舞?”令儀不敢相信地看向博洛。博洛卻不答話,上前一步,一手抓了令儀的左手,搭於自己肩上,另一隻手輕輕托起令儀的右手,驚得令儀不由後退。“彆亂動!”博洛語氣略重,令儀就真的不敢動了,“跟著我,先邁這條腿,向前,向後,向前,向後……”“哎呀……”“踩到我,你叫什麼?”“不是踩到你了嗎?”“你叫我就不疼了嗎?”“哎呀……”“又沒踩到我,你叫什麼……”“我以為踩到了……”元冬原是在廚房裡忙活著,聽到令儀的叫聲忙不迭地跑出來,卻停在正房門口,因為得安和雲旗都站在那裡,聽著裡麵的動靜。三個人互相看看,元冬先開了口:“二爺和奶奶做什麼呢?”“交際舞。”得安悄笑道,“我們爺在教大奶奶跳舞。”“啥舞?”元冬不敢相信地盯著得安,“你們爺這些年行兵打仗,還有閒空兒學跳舞?”一句話說得雲旗和得安撲笑出聲,元冬倒不惱得安,忽轉向雲旗:“你也知道?你也會跳?你在外麵也跟彆人跳舞?都說你們這幫外掌櫃,走一處,安一家,可真是沒冤枉你們。”“不是,我沒……”雲旗話沒說完,元冬已經返身進了東廂,“砰”的一聲關了門。“她……”得安指了指元冬的背影,“她……”忽然靈光乍現地轉向雲旗,“你們倆……怎麼回事?”雲旗也不理他,轉身也要回房,走了一半才想起元冬占了那屋子,少不得轉身走向廚房。“哎?雲爺,說說嘛……”得安跟在雲旗身後,不住地追問。進了臘月門,奉軍從上到下都進入休整狀態,連指揮部機關也不例外。一個輕鬆的舞會代表著紛亂的一年終於過去了。博洛自午覺起來便沒見令儀、元冬和雲旗,得安早在院外備好的車,又服侍他換一身嶄新的軍服,毛呢麵子的厚鬥篷披在身上,顯得整個人都精神。“大奶奶呢?怎麼還不見回來?”博洛的心思根本沒放在自己的穿著打扮上。得安笑道:“奶奶走時囑咐了,叫爺先去,橫豎她就去的。有雲爺跟著,爺怕奶奶丟了不曾?”“你大奶奶鬼心思最多,我是怕她人生地不熟地出去惹事。”博洛心不在焉的說著,眼睛不自覺地瞥向門口。可惜及至出門,令儀仍沒有回來。博洛憂心忡忡地上了車。車行至長街時,正與一輛押送戰犯的軍車相錯而過,博洛眼前恍惚,總覺得那欄杆裡的人有些熟悉。“怎麼都這個月份了,竟然還有這種車在街麵上跑。”博洛深深回看一眼。“咳,這算什麼樣,前兩天這種車在街麵上瘋了一般,天天跑。”得安說著不覺氣憤,“爺您說說,咱們在前線把腦袋彆在褲腰帶上,可是後方供給呢?總有人克扣軍需。您的人脈廣,咱們師也不受委屈,我聽說有的戰地醫療隊,連繃帶都不夠使,更彆說藥了,有些傷員戰場上沒死,竟是活活流血流死的。”得安越說越有氣,喋喋不休,博洛不免又回頭望了一眼根本看不到的軍車,再未開口。舞會就設在講武堂的學員禮堂,雖然簡樸卻十分寬暢。年輕的軍官們好湊個熱鬨,都早早地來了。徐老師等一眾女軍官,無不換上精致的禮服,爭奇鬥豔。此次南下作戰博洛立功不小,指揮部早有傳聞,過了年就會晉升他為少將軍銜,年輕有為,前途無量,大家夥也不免圍上來奉承兩句。博洛強忍著厭煩,少不得裝出一付好麵孔應酬著。等這些奉承的人散了,才是三兩個至交好友走上來說兩句體己話。一個與博洛同期的旅長遞過一杯白葡萄酒,笑道:“當年咱們那一撥出生入死的兄弟裡,數你有出息。”“什麼出息?”博洛歎了口氣,“那是多少兄弟用命拚回來的,如果能讓他們活著,我寧可什麼都不要。”都經過沙場浴血,旅長同感身受地點點頭,話說得懊惱,少不得扯開話題:“逝者已矣,彆想那麼多了。跟你說個正事兒,聽說你們海龍府公署出缺,我想把我弟補上去。這些年我們兄弟倆都在前線部隊,萬一哪天槍炮不長眼都他媽嗝屁,老子娘誰管?”“海龍公署?我看你還是歇了吧。”博洛抿一口酒,輕蔑地道,“那德那老東西可不是好相與的,東三省地界也大,何苦來非到他手底下吃癟?”“你還不知道?”旅長不敢相信地看了看博洛,又轉了轉眼睛,釋然道,“可不是,瞧我這腦了,你傷得那麼重,哪有閒工夫管那老東西?”說著朝博洛耳邊悄說了兩句。博洛輕挑劍眉:“真的?什麼時候的事?”旅長陰陰地笑兩聲:“就在你半死不活的時候。不過……依我看,那德膽子再大,也乾不出這種事,他作惡多端,隻怕是上了誰的套兒也未可知,要不怎麼說這人呐,做事總要留個退步才好。咳,提他做甚,還不夠黴氣的。我弟的事兒你上上心,看哪路神仙能全了我的願。”博洛才要再說,忽然察覺人群騷動,幾個活潑的年輕軍官已經忍不住離席起身,朝門口張望。“這幫沒見過世麵的小崽子,又是誰家的女眷來了?”旅長嘲笑著也看向門口,不由也是一愣。“怎麼了你?難道是張督軍親臨?”博洛開著玩意轉回身,目光正對上禮堂門口著一個笑意盈盈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