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玉玦(1 / 1)

令儀睜開眼睛時,四周一片潔白,唯有元冬哭紅了雙眼坐在床前,一見她睜眼,忙起身道:“奶奶醒了!”“這是……”令儀用力動了動嘴唇,才開了口,她更想問問博洛在哪,那雙撫上她肩頭的手是真的,還是博洛舍不得這人間,鬼魂不願離去。“郭章氏,可真有你的,大老遠跑奉天來給我哭喪。”博洛的聲音從房間的一個角落傳來,他歪在一件西洋的躺椅上,一臉譏笑地道,“你好歹活見人,死見屍再哭,好家夥,一眼都沒看見我,你先吧自己哭死了。”再次聽見博洛的聲音,令儀的心神終於定下來,忙地要起身。元冬忙攔道:“奶奶彆起,他們這裡的洋大夫叫躺著。”博洛隻顧起身來看令儀,不覺用力太過,肋骨一陣巨痛,不由“哎喲”一聲,得安急忙扶上來:“我的爺,大奶奶也醒了,你也該放心,咱回去歇著吧。你才退燒,若再有個閃失,可怎麼好?”“得安,你現在什麼軍銜?”博洛咬著牙問。“爺您糊塗了?我是師部近衛連連長呀。”得安不明就理,隨口回答。博洛忍著疼抬手朝他頭上拍一巴掌:“怎麼說話還是這副奴才相?”得安委屈地揉著頭:“二爺還有力氣打我,看來是真的好了……”原來在一場夜襲中,直軍不知怎地摸到了師部的駐地,博洛帶著近衛連以少抵多,不想腹部中槍,一顆子槍擦著肋骨射了進去。前線醫療有限,槍傷化膿感染,導致高燒不退,博洛昏迷不醒。送來奉天醫治幾日,仍不見退燒,連護士都說,這樣高熱就算保下命,也隻怕燒成個傻子。得安早聽來換藥的護士說,博洛的一個同僚傷得很重,怕是要不治,不免更加憂心。今日那些當兵的在走廊裡吵還無礙,後來不知怎地竟傳來一個女人的淒慘的哭聲,那聲音聽著滲人,得安不覺推門去看,那病房門前團團圍著人,卻看不見是什麼人在哭。得安也顧不得彆人家的喪,返身行至床邊,突然發現博洛竟然睜開了眼睛,口內喃喃自語:“茉兒……”得安並不知道是令儀來了,博洛卻不管不顧,翻身就要下床,結果重重的跌在地上。傷口崩開,血瞬間染紅了雪白的襯衫……方才令儀暈倒,醫院原沒處安置,博洛便要將自己的病房讓出來,他好歹軍銜不低,況這次又立了戰功,全奉天府沒有不知道的。醫生無奈,好容易騰了間房給令儀。在令儀清醒之前,護士就在這間病房裡重新處理的博洛的傷口,對於博洛的退燒亦嘖嘖稱奇。得安這幾日在醫院守著博洛,與護士早混熟了,悄笑道:“如何?我說是你們的藥不靈,你們還隻說是我不懂,看我們的‘藥’來了,我們爺立馬好了。”令儀不過是大悲大驚暈倒,如今醒了,再看見全須全尾的博洛,越發無礙了。隻是她從未見過博洛這般麵如白紙,連那笑意也十分勉強。“傷在哪裡?可要不要緊?”令儀急急地問道,“你一個統兵的將軍怎地也會與人短兵相接嗎?”博洛明知她擔心,卻最不願她擔心,假作沒事兒人一般,扶住得安的胳膊,咬牙裝出一副嘲笑的麵孔,道:“你無礙了,我也回去歇著,哦對了,你哭的那位林師長,他的部下和家屬讓我代為致謝。”說著也不管令儀麵露尷尬,自顧地出了病房。元冬咬著牙憤憤地看著博洛離開的背影,才悄向令儀道:“奶奶一片心生生讓那位糊塗爺糟蹋了。”令儀倒不惱,看著房門的方向笑了,一笑才覺胸口仍有些疼,想是方才被絞碎了的那顆心又一點一點粘了回去。然而,她們並不知博洛才出了門,眼見得安關了病房的門,整個人才覺虛脫無力,竟直要墜倒,一雙大手托起他腋下,將他架在自己的身上。“爺不方便,我背你去歇了吧。”雲旗說著,便抽回手直將博洛背在身上。博洛再無一點力氣,癱軟在雲旗背上,口內隻剩下氣聲:“勞煩你……”“爺不叫我們姑娘擔心,我該謝謝爺才是。”雲旗說著疾步向博洛的病房走,又悄向得安道,“跟著做什麼?還不去找大夫……”博洛的傷到底是瞞不住的,可終究與性命無虞。雲旗在醫院附近賃了一處小院。這大約是令儀此生住過的最小的宅院,可也顧不上這些。令儀每日往醫院照顧博洛,倒把得安騰出來,與元冬打個下手,見天熬些滋補的湯水和家常的飯食,因此,博洛的傷也日漸好了起來。“郭老師,你傷得這樣重,怎麼也不告訴我……我們一聲,要不是我在這裡有同學,還不知道呢。”徐老師來探望時,博洛幾乎能夠行動自如,可徐老師那含波的雙眸中分明帶著心疼。“是我計不如人,才遭了暗算,有什麼可到處宣揚的?”博洛的笑容客套且疏遠。“你彆這麼說,如今你是大英雄,立了戰功,大家都在說,若不是你當機立斷,隻怕還有大把的子弟交待在關內。”徐老師笑容甜美,雙眼含情地看著博洛。“大英雄?”博洛的難過十分隱忍,不留心的人一點也看不出來,“我那些戰死的兄弟算什麼?罷了,我累了,徐老師,謝謝你的關心,隻是我想先休……”“我扶你躺下。”徐老師也不等博洛說完,自顧起身,雙手去扶他的胳膊。博洛忙要擋開她的手,一扭頭,正見令儀立於門口,麵上便不由心虛,本能地向後躲開徐老師的手,不想動作稍大,扯著傷口,疼得他倒吸冷氣。“郭老師!”共事二三年,徐老師沒見過博洛臉上有過害怕的神情,他是身經百戰的將軍,此刻就算張督軍親自來,他也不會有一絲驚慌,於是她順著博洛的目光回看過去,一個通身黛藍色織錦妝緞長襖的女人,手中提著精致的食盒,恭順地立於門口,這女人仍梳著舊時的發髻,一隻金釵壓發,並無更多妝飾。“郭老師,這位是……”徐老師揣度片刻,不禁會意笑道,“你們郭家到底是世代大家,連家下人都穿得都這樣體麵。”“你胡說什麼!”博洛才要說兩句重話,誰知又扯到傷口,疼得他停了嘴。令儀也是第一次見這樣打扮的女人,頭發是燙過的,這個海龍府也有,可海龍府沒有這樣穿襯衫馬褲的女人,一雙皮靴十分精致。“這是……”博洛想了想,不由壞笑向徐老師道,“這可是我的當家人,徐老師這樣信口亂說,可是替我惹禍呢。”“當……家……”徐老師疑惑的看看令儀,又回看博洛,在她的記憶裡,“當家”這個詞,在國人的傳統習慣裡,妻可稱夫,子可稱父,卻沒見哪個男人這樣稱呼女人,即便是夫妻。徐老師很想問清楚,可惜已經沒有機會了,得安領了博洛的命,滿臉堆笑地將她送出了病房。令儀如常將飯食一樣一樣拿出來,博洛小心覷著她的神色,躊躇半日方道:“那個……她……講武堂的老師。”“原來講武堂還有女先生。”令儀邊說邊將湯盛了一碗遞至博洛麵前,“女孩子家到底是有才華的好。明兒我們沅兒也該上新式學堂。”博洛接過碗,隻管端著,想來想去也猜不出令儀的心思。這幾天來,博洛心裡裝了千萬句話要問令儀,可每每相見又不知從哪一句問起,她做什麼來?為什麼哭?那日分明哭成那樣,她心裡必是有他的,即有他,可又為什麼要推開他……“怎麼不吃?”令儀悄聲打斷了博洛心中的各種念想,“這幾天的飯菜清淡些,可是吃絮了?那你想吃什麼,隻管告訴我。”博洛千思萬想到底問不出口,少不得拿話支吾過去:“是在這裡住得煩了,想出去走走。”“如今外麵天寒地凍,可做什麼呢?受了寒又不好。”令儀說著,不由轉向窗外,零零星星的小雪飄落下來,“你好好養著吧,養好了咱們就好回去了。”博洛放下碗,忍著疼起身道:“我不管,我要出去。”“博洛!”令儀低嗔著。“還是你要在這裡看我更衣?”說話間,博洛竟真的向那衣架上取了自己的衣物。慌得令儀急忙退出去,差點與門口守著的得安撞個滿懷。“奶奶怎麼出來了?”得安連笑問,“我們爺死裡逃生,該有許多體己話兒……”“你那爺又不肯好生養著,快進去伺候著。”令儀話音未落,得安已經進了病房,隔著門都能聽見他大呼小叫——“我的祖宗爺,你又要出什麼幺蛾子……”“你仔細抻了傷口……”“外麵下著雪呢……”令儀聽了半日,忍不住拿帕子掩了口,笑出聲來……奉天府的繁華雖比不得北平、上海,在關外也是一等一的地界,令儀與博洛並肩坐進軍車裡,得安才一發動,令儀慌得要找什麼東西扶著,又不知該扶哪,博洛一把拉了她的手放在自己胳膊上:“茉兒,彆怕,有我在。”“這……這個……”令儀不覺抓緊了博洛的手臂,“趕是‘斬將封神’裡的七香車麼?”博洛終於握上了令儀的手,不禁笑得得意:“虧得你還記得七香車,隻是七香車隨人願,這個車若沒有油,誰的願也不遂。”車走出好一段路,令儀才漸漸適應了:“咱們這是往哪裡去?”得安笑道:“奶奶彆問,到了自然知道。”令儀扭頭看向博洛,不無擔心:“你那傷不好好養著,多早晚才能大安呢?”博洛隻看向她,笑而不語。令儀不解其意,忽然低頭才看見自己的手還裹在博洛的大手裡,臉直紅到耳根,欲要用力抽回手,又抽不回來,要說什麼,又礙於得安,隻得悄向博洛使眼色,誰知博洛就隻是看著她笑。“才想起,原有個東西要給你,這些日子被你嚇得魂兒都沒了,竟混忘了。”令儀故意高聲說道,隨著聲音用力扯回手。博洛也想看她要拿什麼給自己,於是鬆了手。令儀摸出一塊玉玦,白碧無瑕,用如意結絡得了十分精致,便是令儀十五歲生辰那年博洛送的壽禮。“這是做什麼?”博洛當然認得出這塊玉玦,隻是想不出令儀的意思。“我也是後來才知道,原來這物件這樣珍貴,是當年鹹豐爺賜給恪靖侯,候爺又特特的命人製了玉玦送給太爺,用以表彰太爺的戰功,正是將軍該佩戴的,太爺給了你,也是看重你的將才,且這和田玉素來是被當作祈福消災的寶玉。”令儀說著,把玉玦合進博洛手裡,“自庚子年戰亂,我就知道,沒法子勸你不去舞刀弄槍,不去征戰沙場,你們郭布羅家的子孫生來就是為了上戰場的,所以……這玉玦你戴著,太爺在天有靈,必會保佑你平平安安。”博洛將令儀的手一同握在掌心,不由悄聲笑道:“我是太爺的子孫,有沒有這東西,他老人家還能不顧全與我?倒難為了你,‘何以結恩情?美玉綴羅纓’,心意我領了,這物件……”“二叔誤會了。”令儀忙的抽回手,臉上似火燒一般熱辣辣的,不覺低了頭,“我隻是……隻是……”博洛忍笑看著令儀的窘態,才想說什麼,車忽然停下。得安忙地下車,畢恭畢敬地開了門,博洛抬手將那玉玦係在令儀係帕子的盤扣上,探身下了車,轉身朝令儀伸過手。令儀自來了奉天就隻有醫院和她臨時賃住的宅院,再沒到過第三處,更彆說眼前這陌生地界兒,她搭了博洛的手下車,卻見博洛另一隻手擋在她頭頂,唯恐她碰了頭。“哪裡就這樣小心起來?”令儀含笑道。隻聽一旁的得安笑回道:“奶奶不知道,我們爺頭回坐車時,下車撞了額頭,還碰出個老大的包來。”“嘴那麼欠兒!”博洛抬腿假意要踢,得安笑著躲開,“我是說,爺您心疼奶奶,可比心疼自己個兒上心多了。”一語說得兩個人都紅了臉。令儀抬頭看看,麵前的鋪子頗有些氣派,門口掛了塊牌子“霞飛理發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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