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粗茶(1 / 1)

陳少庚進門時,驚訝的神情透過他那副金絲邊眼鏡落滿院子,一間破敗的土坯房,院牆的磚石被風蝕得嚴重。令儀穿著粗布的單衣坐在院子裡的馬紮上,杜鬆和方海忙活著架灶生火,一隻新鮮的羊腿已經被各種香料浸得油光鋥亮,元冬係著圍裙,正往土砌的火籠子裡放麵餅。陳少庚不自覺地抽出手帕擋住直撲口鼻的煙塵。“陳經理來了?快坐!”令儀起身讓坐,陳少庚轉了一圈才勉強找了個矮凳坐了,仍舊勉強維持著禮貌,笑道:“郭太太好!”“咳,這種地方就彆先生太太的了,聽著彆扭。”令儀笑道,“元冬,茶!”元冬從爐子上提了壺,朝兩個粗瓷大碗裡倒了絳紅色的濃茶,端至令儀與陳少庚麵前。少庚皺了皺眉,扭頭看向令儀,隻見她兩隻手端起大瓷碗輕輕吹著,竟真的喝了兩口,覺察到少庚的目光,令儀笑向他道:“顏色雖重,味道卻好,你彆客氣,嘗嘗。”少庚試探著嘗了一口,雖略有些茶味,卻隻是苦澀,一點也品不出茶香,眉頭不由皺得更深了。令儀笑問:“陳經理,好喝嗎?”少庚以為她在戲弄自己,不由含了怒意,才要發難,卻看見令儀端起碗又喝了幾大口,方放下大碗,道,“陳經理彆笑話,我家原不過是給皇上家種田的,小時候阿瑪常帶我往莊子上看收成,所以我也常在莊子上吃到這個茶。“這茶是比不得我們家的茶好喝,第一次喝時我也如你一般,隻是你教養好,礙著麵子到底能咽下去一點半點的,我當時年紀小,這茶澀得發苦,我就直接吐出來。阿瑪當場就惱了,大大斥責我一頓,後來我才知道,就是這樣的茶,也不是莊戶人家日常的茶,而是來了貴人,他們才肯拿出來。”少庚不解地看了看令儀,卻聽她繼續道:“幾輩子人地裡刨食積攢下一點子家業,如今官礦一開,隻怕他們的心血也都化作烏有了。”陳少庚終於聽明白了,她分明是在替西安縣的小礦主們求情,不由冷笑:“我看大奶奶是誤會了,我領官礦的差事也是職責所在,並不為為難誰。再說這都什麼年代了,你看看那些小礦場還在人工開礦,仍然沿用明清兩朝的采礦技藝,不思進取。所以不是官礦擠兌了他們,是他們自己擠兌了自己。大奶奶一片善心,但請恕我無能為力。”令儀聽這話也不惱,隻點頭道:“你說的也在理。”說著掏出兩塊煤石放在小粗木桌上,“你們那大鐵家夥打出來的煤是好些,可陳經理是明白人,他們隻是欠著技藝,那條礦脈的成色可比你的強遠了。我也並不是要你待他們怎樣,你們官辦的煤炭所也早晚要做大,何不就將他們的煤窯作價買下來,也省了一場糾紛?”“原是要買的。”陳少庚冷笑道,“他們抵死不賣,我也無法。”二人說話間,元冬已經把吃食擺下來,那條烤得半熟的羊腿連著灶鍋一並被抬了上來,一盤子烤餅冒著甜香的熱氣,兩把精致的小匕首被放在主客麵前。“你想用烤饃饃換羊腿,是我,也不賣。”令儀說著抄把匕首紮在羊腿上。陳少庚哼笑一聲,抄起自己麵前的匕首也要學著往羊腿上紮,可惜他並沒有令儀那樣嫻熟,直插在羊拐上,匕首沒插住,“哐”一聲掉在桌子上,少庚有些訕訕,道:“他們不賣那礦場也不過是等死罷了,到時隻怕還不值個烤饃饃。再說……”少庚麵上不免露了得意神色,“我能用饃饃換到羊腿,又何必多花一份子?”令儀不由再細細打量這個誌得意滿的經理,金絲邊眼鏡擋不住他眼睛裡的雄心壯誌,或許在他眼裡,不過多久,整個西安縣甚至整個行省的礦脈便都握在他的手裡,他也必將在三省乃至全國大展拳腳。看著陳少庚的樣子,令儀忽然想起那些滿口裡喊著“實業救國”“興學救國”的大人們,他們並不是救不了國,隻是他們心裡尚且沒有民,又何來的國?這樣想著,令儀抿起嘴,將那些準備好的話全部咽了回去。這一餐顯然比陽春樓的菜色更不合陳少庚的胃口。為了保持紳士的風度,他不得不嘗上兩口,勉強下咽,連茶也沒多喝一口,便起身道:“郭太太的盛情,原該好好品一品,奈何公務纏身,少陪了,還請郭太太留步。”說著,顧自向外走。令儀起身相送,卻隻是立於原地,一步也沒送出去。陳少庚走出幾步忽停下來,回頭道:“郭太太的天增順是商號,原不與實業相連,海龍府與西安縣雖說相隔不遠,卻也少有聯係,何以郭太太要替人強出頭?”令儀含笑:“並非強出頭,我們做商號的,原該廣結善緣,人逢難處搭一把,等自己有難了才有人救。”陳少庚知她沒說實話,卻也不願死皮賴臉地追問,自想了一回,到底還是返身離開了。元冬走過來,悄聲道:“奶奶瞧怎麼樣?我說不中用,奶奶隻不信,那德的麵子他都不賣,哪裡還能理咱們?”方海不明就理,湊過來道:“怎麼就走了?這羊肉不好嗎?不能夠啊,我這香料配方可是祖傳的。”說著不死心地自向羊腿上切一塊下來塞進嘴裡,炭火的熱氣未散,那塊羊肉隻燙得方海說不出話來,拚命指著自己的嘴,又指指羊腿,卻實在沒辦法再說話,隻能狠狠豎起大拇指,樣子滑稽,令儀和元冬都噴笑出來。許久,令儀才收了笑意,臉色不由也暗淡下來。“奶奶彆惱,不必跟這樣輕狂的公子哥兒生氣。”元冬勸道。“我不生氣。”令儀的目光轉向陳少庚離開的方向,聲音悲喜不辨,“杜鬆,一會子進城,往雲旗家帶個話,讓他明早來大書房,我有話說……”郭家三爺迎娶三奶奶的婚事驚動了大半個海龍府。郭宅正門大敞四開,薑霽華坐著八抬大轎,卻穿了新派的婚紗。因著出門穿白,薑家老爺太太差點動手打了心肝寶貝的女兒,到底是令儀從上海請人來量體裁製婚紗禮服,又親赴薑家說服了薑老爺。禮服雖是新派,到底婚儀還是遵了祖宗規矩,祭了天地,燒過喜紙,煜祺帶著霽華親往西院向維楨敬了茶。維楨越發糊塗,也不接茶,隻看著霽華,嘴裡含含糊糊地也不知說些什麼,蘇茉早得了令儀的指派,在一旁道:“太太知道了,你們有孝心。”說著將一個精雕細刻了落花生花紋的金項圈放在新婦的茶盤中,“太太說,你們合合美美的,早生貴子。”煜祺與霽華磕頭謝了賞,小丫頭子上來攙起,送了新人出去。蘇茉忙地送出門,煜祺忽然轉頭道:“大嫂子在哪裡呢?”蘇茉笑回道:“大奶奶在上房裡,一會子要陪堂客們吃酒說話。”煜祺拉過身邊一個常使的小丫頭,在她耳邊說了幾句,那小丫頭忙點頭跑出去了。霽華笑向煜祺道:“想是一家子爺們兒都來了,咱們快回東院換衣裳,你還要待客。”煜祺拉她道:“先不忙,有件事還沒做。”說著拉著霽華向上房去。令儀那裡得了消息,小丫頭子找了元冬,說三爺要帶著新奶奶來磕頭,元冬又忙忙地回了令儀。“雖是小孩子家家的,可他到底是小叔,好好的給我磕頭做什麼?”因著吉事,令儀特特地梳了鈿子頭,一對芝鶴同春的扁方,另有一支四季不變的金釵。元冬忙著整理令儀的衣裙,笑道:“那是三爺的一片心,況三爺在奶奶跟前向來說一是一,難道來了咱們不理他嗎?”“這孩子都被我慣壞了,讓親家太太和新娘子怎麼想?”令儀口裡說著,少不得忙忙地整理了自己,細向穿衣鏡前照了照,方向大太師椅上坐好。不一時,煜祺便拉著霽華進了門,早有小丫頭子備好了紅蓋碗的喜茶,又有婆子鋪下拜毯。他小夫妻齊齊拜下,煜祺先捧過茶,“大嫂子,喝茶。”話才出口,眼裡不免含了淚意,自九歲那年,孫姨娘過世,煜祺雖名義上養在祖父跟前,卻是令儀多多照撫,如姐如母,又如師如友。“這是怎麼說?”令儀含笑接過茶盞,再看煜祺,到底是兄弟血親,煜祺眉眼越發像額林布,細看卻又有些像博洛。令儀猛然想起他九歲時搖著金鐲子,再三囑咐令儀不要忘記給他這個小叔敬煙。令儀端起茶盞,抿了一口,眼角早見了淚意。元冬忙上前掩飾,將一對“筆錠如意”紋的金錁子放在茶盤上,“大奶奶祝三爺三奶奶事事順意。”霽華亦深知煜祺是跟著令儀長大的,他叔嫂情誼非比尋常,也恭恭敬敬地敬了茶,元冬又將一對喜鵲登梅的金簪放在新婦的茶盤中。兩個人亦磕頭謝賞,禮數上竟與長輩無異。婆子丫頭們簇擁著親婦往東院喜房去,煜祺便忙忙地往花園子裡陪客。令儀才要往花廳上應酬女眷,卻見壽一穿著一身簇新紗緞的長衫,仍搖那柄“蟲二”的折扇找了來。“壽一少爺不去花園子裡喝酒,又來鬨我們奶奶,隻怕不得閒呢。”元冬先笑道。壽一將扇子合進手裡,笑道:“姐姐大喜,我自然要來賀一賀。花園子裡那些爺們兒的酒量太好,所以我躲出來。”“仔細他們拿住,罰你更多。”令儀邊說,邊往花廳走,“你且去吧,改日閒了再來說話,堂客那邊你卻去不得。”壽一點頭,卻仍跟著令儀,“那我送姐姐去花廳。”說著隻拿眼睛瞧元冬。元冬會意,故意地慢走幾步,與他二人離開一丈之地。令儀知他有事,隻信步向前,也不說話,果聽見壽一悄聲道:“我聽說姐姐在西安縣的分號也今日開張,今日果真是好日子。”令儀笑瞥他一眼,笑道:“天增順在各地的分號沒有十家也有八家,怎地偏偏這家讓你上心?”“那裡有什麼,姐姐和我都知道,我做不到的事,姐姐能做到也好。”壽一仍舊一副沒心沒肺的笑容,“隻是這幾日,總有人看見姐姐與俄國洋行的凡卡在茶園子裡說話,我想著,姐姐若是要那些機器,大可不必再買。我那些機器都是正經的德國貨,如今擺在那裡還不如廢鐵,姐姐拿去使就是了。”“你是在盯凡卡,還是在盯著我?”令儀不動聲色。“‘知己知彼,百戰不殆’,不隻凡卡,俄國洋行的所有要員,都有我們商社的人在盯著。”壽一對令儀向來實話實說,“姐姐彆多心,並不是我要這麼做,一來父親從國內帶信來,要我這樣做,二來我也聽說是外務省的命令,可以打壓其他國家在這裡的經濟活動,我們商社是可以被減免稅款的。”“阿一,其實有一件事我一直不明白。”令儀的笑意始終如一,語氣卻已漸漸地鄭重起來,“你們和俄國洋行到底有什麼深仇大恨?這幾年你們鬥來鬥去,變著法兒地打壓對方。凡卡也怪可憐的,聽說他的家鄉也不太平。”“你們宋朝的皇帝說過,‘臥榻之側豈容他人酣睡’,三省之內有日本商社足夠了,其他國家的洋行買辦都是多餘的。”壽一說著,“唰”地抖開折扇,緩緩地搖著。令儀不覺收了笑意,抬頭仰視壽一,仍是那一張乾淨的臉,卻沒辦法將他再與那個在生命垂危之際還不忘救一條狗的少年看作同一個人。“姐姐怎麼了?”壽一低頭笑看令儀。令儀不由停下腳步,上上下下打量著壽一,許久方道:“可是阿一,你彆忘了,你也隻是在‘臥榻之側’罷了。”說著聲音忽然提高,“元冬,送壽一少爺去園子裡入席。”說畢轉身就走。壽一才要跟著,元冬忙上前攔住,“壽一少爺,那花廳子上是堂客,您不方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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