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風起時,西安縣民辦的“衡昌煤炭所”開市了。正是各路客商購煤的季節,衡昌一時門庭若市。七八家小窯主以礦入股,紅頭賬本上與衡昌各占一半,大家也並無異議。因為那套先進的開采設備還在其次,衡昌投了大把的銀錢,填平了各家的小煤窯,雖是淺礦層,也打井下地,再不似此前剖開式的采掘,既費力又低產。礦上下井的工人不但吃得好,工錢也不少,因此十裡八村的勞力都以到衡昌做工為喜。陳少庚想象不出衡昌的東家到底是怎樣一個人,但想來想去,左不過是與他同期,或早或晚留法、留英的那些才俊們。這種經營和管理手段不應出自本土。好在衡昌也很守規矩,開市第一天就遞了帖子來,相約兩家煤價相同,不以價亂市。然而不過月餘,陳少庚就察覺到事情並不簡單。官辦煤炭所要緊著奉軍的軍需,剩下的才能出賣。軍需自然要先挑好的,加上因是官辦的礦場,今天這個要員塞個侄子進來,明天那個團長塞個外甥進來。都不是能下井采煤的料,當文員又什麼都乾不了,還挑三揀四。陳少庚親往衡昌看過,不用下井的人除了掌櫃、賬房、兩三個跑腿的小夥計,就是兩個“把頭”。這幾個人統共沒占上兩間屋子,倒閒下好幾個大屋子搭著通鋪。少庚去時,掌櫃的不在,賬房告訴他,那是東家的主意,工人有住得遠的,有沒地方住的,就暫在所裡住下,也不收錢,還供一頓早飯。陳少庚心中暗歎,這樣的東家,工人們能不感恩戴德嗎?下井時多用心,多采煤,少出事兒,少怠工,多少間屋子,多少頓白麵饃也都給東家掙回來了。真是好手段!隻是這東家到底是誰呢?少庚無心去想。因為那他的煤炭所名聲上“產量高”,除去軍需還不夠養活那群閒人。且天已冷下來,也並沒有幾個客商上門。關外不比中原一年四季的采礦。進了冬月裡地就凍實了,打不了炮眼兒,開不了井,工人就都收拾鋪蓋領紅包回家貓冬過年。大小煤窯全靠入冬前這最後幾筆生意過年關。眼前的愁事沒完,那德派來的外掌櫃又堵了門,敲著桌子問他們要的煤什麼日子能發貨。也不知那德走了誰的門路。日前,少庚竟接到軍部機關發來的電報,通知他今後由大德東承辦西安縣煤炭所往關內銷煤的所有事宜。少庚氣得牙根癢,這根本不是興礦業的辦法,照這樣下去,這官辦煤炭所早晚關門。因著心裡厭煩,便找了個由頭躲出去。彼時秋色已深,遠遠近近的山巒層林儘染,倒有些景致,陳少庚信步街頭,西安縣城沒有多大,好在百業尚算興旺,街邊的吆喝聲亦不絕於耳。一間不大的小酒館竟進進出出許多人,有扛著菜的,有扛著肉的,格外熱鬨。一個支客的小夥計為讓送貨的人先走,便倒退兩步,正撞在少庚身上。小夥計機靈,忙不迭地鞠躬道歉。少庚並不惱他,隻問道:“什麼事這樣熱鬨?”小夥計笑著道:“今兒小店包場,衡昌的各位東家請工人們吃飯,明兒工人們就返鄉了,咱這縣城裡也就不那麼熱鬨了。”“這個月份就停工了?”少庚並未察覺這句話已問出了口。“咳,大東家說了,那煤窯子是挖不空的,大家夥兒累了小半年,該回家看顧著女人孩子,都給了雙份子,叫明年開了春兒再來。”小夥計臉上滿是笑,想來連他也得了紅包。少庚苦笑,手段果然厲害,冬月前,工人們歸心似箭,誰還有心思好好乾活?與其這樣,不如放了,工人們念著東家的好,一定能把這一個月的產出趕出來。東家賣了好,竟也不吃虧。遠遠的一聲蒸汽笛響,小夥計笑道:“先生,您聽,衡昌今年的最後一趟貨也發走了。”少庚往汽笛的方向看過去,因著縣裡產煤,東北鐵路局便就近修了小車站。可城裡是看不見的,少庚也知看不見,但心中仍不免悵然。回身之際,眼鋒忽掃到一個熟悉的身影,少庚幾乎以為是自己看錯了,又細瞧一眼。就在小酒館斜對麵的茶攤上,一個身穿黛藍色妝緞長襖的婦人,頭上盤著極普通的平髻,兩對半扁方壓發,最下有一支鑲紅寶石金釵格外醒目。婦人顯然也看見了少庚,笑朝他招手。少庚不由笑歎一聲,他自負甚高,卻是個實足的傻子,衡昌的大東家是誰?他怎麼會想不到?眼看著少庚朝茶攤走去,一隻大手拍了拍小夥計的肩膀,石仲榮從懷裡掏出一個小紅紙包,遞在夥計麵前,“我們東家賞下的。”小夥計歡天喜地地接了,忽然有些奇怪,“這位爺,您老怎麼知道那煤炭所的掌櫃會經過這兒?”仲榮嘲笑著挑了挑眉,“今兒這日子口,可著整個縣城就數你們這兒熱鬨,他呀,早晚得來……”“真沒想到,郭太太大老遠的,會跑這個小縣城裡喝茶。”陳少庚語帶揶揄,令儀隻假作不知。“陳經理坐,夥計,給陳經理上茶,雨前……算了,就上你們這兒最好的吧。”令儀也不起身,說畢便抬頭笑意盈盈地看著少庚。少庚泄氣地一屁股坐在小椅子上,口內喃喃道:“我早該猜到是你。”說著少庚朝令儀拱了拱手,“大奶奶,郭大奶奶,我佩服,五體投地!”無需多說,少庚再怎麼不明事理也想得明白,官辦與衡昌明明同價,何以客不迎門?天增順是商號,走熟了車、船貨運,“約好了同價,可你們用天增順的名義起貨,為客商省了一筆運煤的錢。我說怎麼上趕著與我約價,原來你是我壓價!”被說中了,令儀也不心虛,笑道:“我一個婦人家,不就喜歡弄這些小機巧,上不得台盤,讓陳經理見笑了。”少庚忽然盯著令儀,“可是我就不明白,你一個婦……你連學都沒上過,怎麼知道股份製經營?”“啥製?”令儀轉了轉眼睛,才想明白長庚話裡的意思,不由笑道,“這點子事兒不值什麼。陳經理,一看你就書香世家,老輩兒裡準是沒有從商的。打從薑太公賣麵起,就興搭夥兒做生意。錢不湊手,又想把買賣做成,可不就得大家出錢?”“大奶奶是真有錢!那些小窯主不過出個窯,你那些機器,那填窯開井,花了不少錢吧?”陳少庚忽然皺眉道,“可你把錢都拿出來辦煤炭所,你那商號裡沒了流水錢可怎麼處?”“我把當鋪賣了。”令儀實話實說,“我那鋪子有些年頭兒,裡麵也有些個物件,好歹值些銀子錢。東平縣馬記鹿茸的馬掌櫃特特地派人來說可以幫襯些,可我想著,這做買賣不能靠彆人,還是得自己個兒想轍。”少庚不敢相信地盯著令儀看了半日,“就為了幫那幾個占便宜沒夠兒的小財主?大奶奶可真是大善人!”令儀親自給少庚的茶碗裡續了水,又叫小夥計上了兩盤子熱糕,再開口時,已沒了方才的譏誚,語氣誠懇且踏實,“陳經理,你是難得的才俊,論學問我自愧不如。所以我不怕老實告訴你,我這麼做不是為誰,而是為我自己。”“你學的是經營之道,可再怎麼高明的經營也離不開世道,你吃虧在不懂這世道。”令儀剝著鬆子,緩緩地道,“我早知道那德會打煤炭所的主意,他一個‘紅頂子’的,我們商號再有本事,也抵不過他的官帽。眼下你們煤炭所除了軍需,隻從大德東出貨,若不是有衡昌壓製,官辦煤炭所早做大了,那大德東也就跟著做大了,那德為人你知道,到那時,海龍府還會有其他商號嗎?“我知道你看不上那些小煤窯,我勸你買窯,就是想確定你根本就不會動心思,我就好下手。也虧得你不要,那些小窯主看到我就像看到救星,我沒有上買饃饃的錢,他們連入股的合約都不細看,就按了手印兒。”少庚本低頭聽著,一聞此語不覺失笑,細細品著令儀這些話,沒有一句不是掏心窩子的,不覺少了方才的氣,倒有些心念轉動,“大奶奶,你特特地來這兒,專為跟我說這些,是彆有心意吧?你若想針對我們煤炭所,大可以不露麵,直到把我們擠兌到關門歇業,讓我死也作個糊塗鬼。”令儀嗤笑一聲,“你們可是張督軍的買賣,關不了門。我要是有這個念想,可真是癡人說夢了。”“那你這是……”少庚想不明白。令儀四顧無人,方悄聲在少庚耳邊言語幾句。少庚一驚,半晌方道:“你……這是……行嗎?”令儀抬起右手,“陳經理敢不敢與我賭一把,若成了,我們都得好處,若敗了,我必不連累你和你的前程。”少庚看著令儀,不覺狠咬咬牙,抬手擊在令儀掌心,“大奶奶放心,若真敗了,我絕不獨善其身。”兩個人不覺相視而笑……離開西安縣城時,天已起更,令儀坐在大騾車裡,仲榮也帶了醉意,迷迷糊糊地趕著車。雲旗騎馬走在車旁,忽然小聲道:“二爺來信了,不給家裡,反寄到我那裡,我知道他走的時候跟姑娘鬨不痛快,爺這是沒有台階下,又怕姑娘惦著。姑娘念在爺一份苦心,就給他個台階吧。”說著,將一封書信從簾子縫裡遞進去。令儀展信細讀,原來奉軍已與直隸軍閥接上火,戰勢膠著,各有死傷。二十八師尚能周全,博洛也平安。信上又囑雲旗多顧及家宅平安,無事暫不要入關。令儀不覺苦笑,若是不明個中緣由的人,單看這信還隻當那位師長大人對雲旗存了心意。“雲旗,”令儀將信合在手裡,悄悄道,“明兒給二爺回信時,隻說彆讓他惦念家中,該善自保重才是。”“姑娘何不親寫幾個字,爺若見了姑娘的字必是歡喜的。”雲旗回道。令儀抬手挑起簾子,天上新月如鉤,繁星點點,直如那夜,博洛指天告訴她,那些人都在天上看著她,要她好好活著。許久,令儀方道:“罷了,我的字難看,何必寫出來讓人笑話?槍炮無眼,二爺該保重才是。”雲旗才要再勸,令儀已撂下簾子,他動了動嘴,也唯有一聲歎息。車近海龍府時,仲榮忽見前麵跑來一匹馬。那馬上的人衣著鮮亮,全海龍府怕也隻有一個人整天穿成這樣。“壽一少爺來了呢。”仲榮朝車裡回道。雲旗不由皺眉,“怕是為了那件事。”令儀挑起車簾道:“原也沒打算瞞他。”說話間,壽一的馬已行至近前。仲榮裝傻道:“壽一少爺有心了,知我們奶奶晚歸,特特地來接。”壽一少有這樣嚴肅的神情,低聲道:“姐姐,我有話說。”令儀笑道:“什麼話就這樣急?等不得我家去說?”說著命仲榮停了車,向雲旗道,“馬給我騎,你和小石頭趕車,彆耽擱了趕路。”兩匹馬並肩而行,騾車遠遠地跟著。令儀看向壽一,“什麼話,說吧。”壽一猶豫再三,方開口道:“姐姐,你為什麼將當鋪賣給凡卡?你需要錢,我可以借給你,我們商社也可以出高價買下你的當鋪。可你為什麼偏偏賣給凡卡?”令儀早知是為了這件事,自來海龍府的當鋪多為日本商人經營。縱有彆家,也不過一二年必然閉門大吉。自那年壽一幫令儀解了圍,天成典當可算是海龍府屈指可數的幾家本地當鋪。“阿一,其實這些年,我一直不明白,你們那些當鋪子裡,所有的死當都賣去了哪兒?”令儀的聲音平緩,悲喜不辨。壽一怔了一下,他在令儀麵前到底沒有說過謊,“運回國。交給拍賣行。這樣做不僅能賣個好價錢,還會得到外務省的補貼。”令儀點頭,“所以我才不會把當鋪賣給你。俄國洋行並不善於經營這些鋪子,他們肯買,也無非是不讓我賣給你們商社。我看要不了多久,天成又會被你們擠兌得關門大吉。可是,以他這些年跟你們鬥的氣,他寧願關門不做,也決不會把鋪子賣給日本商社。”“姐姐,我究竟做錯了什麼?”壽一不敢相信地看向令儀,“你寧願相信俄國佬也不相信我?”“阿一,你既叫我一聲‘姐姐’,怎麼能跟凡卡那些人比?”令儀抿了抿嘴唇,似下定決心般開口,“我從來都沒有不信你,可是……那些老物件是祖宗留下的。老話說,‘盛世的古董,亂世的黃金’,如今生逢亂世,誰家一時遭了短,把那些物件當了、賣了都是人之常情,隻是若被你們都帶走了,以後我們的子孫就再見不到了。”壽一直直地盯著令儀看了許久,忽然冷笑一聲,“姐姐……郭大奶奶,你看看我,我是山縣壽一,隻是一個商人,不是駐紮在東三省的日本兵。我一直以為,在海龍府住著,就可以跟你同路,卻原來,我們始終不會同路……”話音未落,壽一腿上用力,那馬奮力向前,絕塵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