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市熙攘,雲旗牽著沅芷,元冬牽著明庭,街邊小攤子上切糕、涼糕、驢打滾的香味兒讓孩子滿懷期盼。“不能亂吃東西,家去做給你們吃可好不好?”元冬笑勸道。“罷了,一塊半塊的也不打緊。”雲旗說著,從身上摸出幾毛錢來,孩子樂開了花,這個吵著要驢打滾,那個吵著要棗切糕。元冬好容易打發他們坐下吃東西,忽然一塊涼糕遞到他麵前。元冬抬頭,目光正觸上雲旗烏黑的眸子,臉不由一紅。雲旗憨笑道:“我記得元姑娘不愛吃芝麻的,這是白糖餡的,姑娘嘗嘗。”元冬接過那糕,不由含笑低了頭。那賣糕的原是個老嬤嬤,方才打發彆人買糕,原不曾聽見他二人的話,轉頭見這般,不由笑道:“大爺、大奶奶好福氣,兒女雙全又這般恩愛。”一語說得雲旗不由也漲紅了臉……令儀與博洛遠遠地站著,先是看著孩子們吃糕,又瞧雲旗和元冬那般光景。博洛先笑道:“難得倒是一對璧人,茉兒,何不成全了他們?”“元冬原是個好的,隻是雲旗總說欠了碧萱的,想多守她幾年。”提起碧萱,令儀眸光暗淡。博洛不由皺了眉,“連你尚且放不下,何況於他?隻是死者已矣,這又是何苦來?”說著抬手想去拍拍令儀的手安慰她,手抬到一半才察覺不對,忙掩示著揉了揉鼻子。“那個……明庭就快五歲了,過了年就給他找個安達,騎射什麼的,我看也罷了,但男孩子總要有些功夫在身上才好。雲旗功夫不錯,托他得空指點指點是正理。在學裡開蒙之後,還是送到洋學堂裡去好好讀些有用的書為是。”博洛絮絮道。“若實在不想丟掉祖宗留下的東西,單請個師傅家裡教他,我看那些沒用的八股不必學了,《莊子》倒好,讀了人心也開闊些。七八歲上就該開篇釋義,務必讓師傅每一篇都給他講明。說起臨字,魏碑蒼勁,也合用,習字必得刻苦,你彆心軟……”博洛沒能說完,因為令儀目不轉睛地盯著他。“你做什麼隻管看著我?”為掩示心虛,博洛特特地加重了語氣。“你要做什麼去?”令儀再開口時,不無憂心,思慮片刻,再看向博洛似有不舍,“是……又要走嗎?”博洛也是昨日方接到命令,這幾年奉軍與直隸軍閥始終劍拔弩張。日前,張督軍已下令揮師南下。二十八師裝備精良,作戰有術,自然不能獨善其身,部隊三日後開拔,“軍令如山,我這一去……”令儀不覺低頭,博洛心有不忍,半晌方道:“你要保重自己,彆管什麼宅子,彆管是太爺的托付還是大爺的情誼,隻管保重自己要緊。凡事彆逞強……”博洛再說不下去,卻見令儀悄然抬頭,眸子閃亮,隱隱的淚光卻伴著如花笑意。“行軍打仗是常事,從庚子年到如今,你打了多少場仗?怎地這回說得像交待身後事一般?讓人聽著刺心。”眼淚忍得辛苦,令儀的笑意裡便帶了些難過。博洛緊緊咬著牙,卻再忍耐不住,抓起令儀的手轉身就跑,令儀大驚失色,一雙腳竟不聽使喚地跟著他。雲旗原看顧著孩子們,不覺抬頭正看見博洛拉著令儀跑進一條小巷,才要追過去,竟被元冬攔在前麵。雲旗欲擋開她,小聲道:“我們姑娘……”“那是我們奶奶。”元冬悄笑道,“這些年奶奶吃的苦,雲爺是親眼見的。咱們都看得出,二爺待奶奶的情誼不是假的,我是東院的人,尚且願意奶奶有二爺看顧著,難道雲爺不願意成全嗎?”雲旗氣餒,博洛對令儀的情誼自那年當眾發毒誓起,合府上下許是無人不知。額林布英年早逝,實在算不得令儀的良人。可博洛帶兵打仗,且這些年幾位大帥督軍打來打去,沒一日安生,博洛再驍勇隻怕也終究敵不過槍炮之威,萬一哪一仗他應“誓”而亡,隻怕也作不得令儀的良人。一隻小手扯了扯雲旗的衣襟,也扯斷了他的思慮,“爸,我和弟弟吃好了,咱們可家去吧。”沅芷說著,轉頭朝賣糕的嬤嬤道,“勞您老再包一塊驢打滾,多放那豆麵子,我媽愛吃。”雲旗蹲身攬過女兒,“沅兒最乖,我們家去吧。”說著一手牽著女兒,一手牽著明庭,抬頭正見元冬朝他笑,不由也笑了。這海龍府,博洛土生土長,再熟悉不過,不過轉過兩條巷子,便有一處僻靜所在。博洛不管不顧,一把將令儀擁進懷裡,雙臂死死地箍緊了那把瘦削的身子,似要將她揉碎了,融化在自己懷裡才好。“茉兒隻管放心,我會活著回來,無論如何我都會活著回來。方才不過白囑咐你……”博洛語無論次,這是他十幾二十年夢寐以求的事,夢得太久,讓他真假不辨,總以為此刻也仍在夢中。令儀幾乎被博洛勒斷了氣,她用儘全身力氣想要推開博洛,卻無論如何推不開,“博洛,你再不鬆手,我就惱了。”博洛似有些瘋魔了,反反複複唯有一句:“茉兒,彆怕,有我在……”令儀狠了狠心,沒命地照著博洛的肩膀咬下去。到底是疼痛喚醒了博洛,他不自覺地鬆開雙臂,令儀幾乎跌倒,雙手撐著膝蓋,大口大口地倒著氣。“你……”博洛捂著肩頭,幾乎不敢相信地看著令儀。“二叔,”令儀好容易直起身,鄭重朝博洛一福,“我一個寡婦家,名節比性命重要,還請二叔自重。”說畢轉身要走。博洛一把拉住她,“為什麼,茉兒?咱們旗人裡弟娶寡嫂也是舊例,當年攝政王多爾滾尚能娶皇嫂……”“後來還不是被自己的親侄兒刨墳掘墓?”令儀冷冷地道,“眼下那些‘舊例’早隨了前朝入了土。”“那就說眼下,如今已是中華民國。”博洛急急道,“講究個自由平等,你情我願有什麼不對?”“我不情願。”令儀甩開了博洛的手,返身離開,“大爺那樣清白潔淨的一個人,該有個人守著他。我是郭家的大奶奶,有這個名份,我才配守著他,才配守住他的家,二叔不日出征,恕我不能送了,槍林彈雨多風險,二叔還該為了家中老母,膝下幼子保重自身才是。”令儀的聲音漸行漸遠。話音落時已走出這條背靜的巷子,她背對著博洛,所以不會被看到那已染濕衣襟的淚水,連她自己都說不清為什麼要哭。她心裡有他,如今明了他的心意原該高興才是,隻是眼淚就那樣無聲無息,源源不斷地湧出來。新月如勾時,得安將整個警衛連都撒出去,到底在城中一處巷子裡找到了他的主子爺。博洛蹲在地上,手按著肩頭,一動不動。得安似見慣了他這位爺鬨脾氣,大大地舒了一口氣,小聲道:“開拔在即,這又是誰戳了爺的肺?”口裡這樣說,心裡卻如明鏡,他這位爺在炮火連天的防禦工事裡還會講笑話,能讓他丟了魂的唯有一個人,一件事。得安伸手去扶博洛,不覺拿下他按在肩頭的手,不由大驚,“血?爺受傷了?”說著也管不了博洛的魂歸不歸竅,忙地扶起來架在身上,“我的祖宗,好好的這從哪裡說起?快家去吧,我打發人找蘇大夫去。”“得安,”博洛似才還了魂,忍痛看了看長衫早已乾涸的血漬,疼痛遠不及心,他抽回搭在得安身上的手,“帶人回府打點我的東西,什麼該帶,什麼不該帶你自然知道。再吩咐蘇茉看顧太太和哥兒,說我很快會回來。行軍在即,我打今兒起留營。”說著甩開得安,也不理其他兵士,顧自地走了……三日之後,令儀仍站在高高的假山之上,隊伍本在城外,她並看不見博洛出征的戰馬,卻仍久久地站在那裡不肯離去。元冬立於令儀身後,“奶奶心裡有二爺,咱們旗人舊例又不在意這個,就是……大爺泉下有知,也必是願意有個人心疼奶奶。可如今是……”“元冬,太爺將全家交與我時曾說,因著我是長房長孫婦,才將合家交與我,”令儀的目光不離城門方向,“我不敢負太爺,更不敢負大爺。”元冬還要再勸,思來想去卻著實說不出什麼。遠處一聲蒸汽笛聲長鳴,那是載二十八師南下的專列。令儀轉身一步一步下了石階,她不敢讓人知道,她已經替博洛承擔了誓言,“換命之人必得萬箭穿心而死”,雖然年幼時,她並不信那些神鬼之說,可既然求了,就由不得她不信。若她早晚要死於萬箭穿心,那打從頭兒起,就不該讓博洛含了指望。畢竟等到陰陽相隔,最苦的總是活下來的那個,這樣的苦她吃得太多,如何忍心讓博洛也身受此味……“就知道奶奶在這裡。”杜鬆忙忙地跑來,“打發給陳經理送信兒的人回來了,陳經理說不敢勞動奶奶往他那臟地方跑,後日他有公務正好要來行政公署,晚上順便來應奶奶的請。”令儀點頭,“去告訴小石頭,後兒中午往陽春樓訂個雅間。”“奶奶糊塗了,陳經理晚上才來。”杜鬆忙道。令儀心緒不佳,也不欲與杜鬆分辨,隻低聲道:“那他中午是不吃飯的嗎?”“也不……能餓著。”杜鬆似乎有些明白了,“小石掌櫃那麼機靈,訂的雅間兒必是合了奶奶心意的。”陳少庚也並非公乾,那德三番五次邀了他來海龍府,不過是以公務為名,與陳少庚套套近乎,雖是海龍府行政公署轄管東平、西安、西豐三縣,可煤炭所受奉天督軍直轄,並不在那德的勢力範圍。陳少庚頗有才華,也自恃甚高,並不願與那德之流的前朝舊臣為伍,但礙於情麵,少不得應酬。陽春樓是海龍府最拿得出手的館子,那德要請要緊的客人,自然也無其他可選。石仲榮給了門口拉客的小夥計一塊錢,又命商號的小夥計盯著。辰時不到,那小夥計就跑回來送信兒,公署的秘書剛訂了最好的雅間“臨江仙”,仲榮便訂了隔壁的“碧雲天”。令儀早早地進了“碧雲天”,在隔牆上摸了半天,仲榮忍不住笑道:“奶奶彆看了,並沒有什麼巧簧機關。”“這……怕聽不清吧。”令儀敲了敲牆板,有些泄氣。元冬掩口笑道:“奶奶特特地為著聽牆根兒才來,如今可如何是好?”令儀也有些喪氣,輕嗔著仲榮道:“你明知我意,還弄這麼間破房,眼下你說怎麼辦?想不出法子我扣你紅利。”仲榮忍笑,指了指牆角一處小小的殘缺,又道:“奶奶放心,這隔牆很薄,隔壁咳嗽一聲都能聽見,我訂房時早查看過了,特特看見這破洞才訂的。”主仆三人正計較,隔壁忽然傳來人聲,三人急忙噤了聲。那德的笑聲仍舊那般難聽。他客套地讓著陳少庚,“少庚老弟,好容易盼了你來,快請上坐。”“那專員客氣了。”陳少庚十分厭惡與這樣的人稱兄道弟,隻是麵上不好露出來。兩個人的酒席吃得艱難,那德話裡話外無非想讓大德東代表煤炭所往關內銷煤。陳少庚冷笑,那德不會不知道,向來采礦不比彆的,全國稀缺,根本不必倒手,除去供給奉軍的,餘下的各路客商排隊尚且買不到。隻是這樣的話又不好明說,陳少庚便打督軍的旗號,礦脈資源屬管製買賣,他雖是經理也萬不敢擅專。那德便又吹虛起他與軍部機關那些要員們的交情,上次福盛東的事,陳少庚雖來得晚,也略有耳聞,如今見他竟似沒事兒人一般,不由可笑,又不敢笑。連隔壁聽牆根兒的主仆三人都聽得個個捂著嘴偷笑。好容易等他二人散了席,石仲榮扒著窗縫,眼見那德與陳少庚離開,不由笑道:“我看那老家夥沒戲,奶奶不必擔心。晚上與陳經理一說準成。”令儀冷笑,“我看未必,那德他尚且不放在眼裡,何況於我!小石頭,晚飯彆訂在這裡了,我看這個陳經理……不好這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