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采礦(1 / 1)

原來自西安縣發現淺層礦脈,當地幾個財主便合夥兒開辦采礦場。限於手段陳舊,是以開采的數量極為有限。一時間,小小一個西安縣城新開張的大小采礦場竟有十來個,且不斷有金主來買地探礦。山縣商社便是金主之一,已在西安縣城內買下房舍,意在開辦煤炭公司。買了德國產的全套開采設備不算,還從當地一個財主手裡買了采礦場,那財主原是不賣的,誰知接到海龍府臨時軍政處那專員的手令,著他即刻將采礦場出賣,否則立即查封。財主隻得忍氣吞生地將采礦場賣給山縣商社。壽一親帶了人運采礦機進城,誰知人已經到了城門口,卻被二十八師的警衛連圍了個密不透風。博洛歪坐在高頭戰馬上,因著天熱,隻穿一件軍用襯衫,兩顆扣子開至鎖骨,馬鞭隨意地拿在手上。壽一自上次與博洛交過手,就知道這男人不待見自己,卻礙於令儀的情麵,並不與他翻臉,少不得含笑道:“郭師長,這是什麼意思?”博洛並不理他,倒是一旁的孫德勝冷聲道:“咱們是奉命行事,三省內嚴禁外國人開采礦脈。”說著抬手一抖,一張蓋了奉天督軍府大印的布告出現在壽一眼現,孫德勝悄聲笑道,“山縣先生,彆多心,不是針對你們山縣商社,滿鐵、俄國佬都不行。”說著,將布告遞給身邊的勤務兵,“讓他們把布告貼瓷實點兒,貼密實點兒,省得各國的大爺們看不見。”壽一皺了皺眉道:“可是我有海龍府臨時軍政處的批文。”博洛一臉嘲笑地彆過頭,孫德勝繼續道:“那德那老東西又搞鬼兒,那個臨時軍政處就快沒有了,換個什麼名來著……”“行政公署。”勤務兵忙提醒道。“哦對,公署,甭管是軍政處還是公署吧,奉天督軍總督三省,學務、政務、軍務、鹽務、礦務……那都歸張督軍統轄。如今是督軍府的命令,那專員那裡想是也該收到了,還請山縣先生多包涵,彆為難我們這幫當兵的。”孫德勝始終笑臉迎人,話語誠懇,如拉家常一般,讓人無可辯駁。壽一氣極敗壞,“我抗議,我會通過日本領事館向你們的政府抗議。”博洛悠閒地跳下馬,幾步行至壽一麵前,微微挑了挑眉,在壽一耳邊悄聲道:“你們那個‘滿鐵’已經抗議過了,國民政府也給奉天督軍府拍了詢問電報。隻是詢問而已,張督軍忙於整頓軍務,什麼時間回電……不好說。”壽一泄氣,日本商人都知道,滿鐵直接受命於外務省,他們尚且不能,更何況是沒有官方背景的山縣商社。孫德勝在一旁忍著笑,“壽一少爺,咱都不是外人,您看這些個鐵家夥是您打發他們拉回去,還是我派人給你送回去。但我可得先說好,我們這幫當兵的手粗,到時您這些個大家夥上缺這少那,等用時再裝不到一個槽子裡去,您可彆怪。”壽一無奈,指揮跟來的人將機械運回去,自己才要上馬,博洛一把拉住他,“地契。”“我們商社是正規購買……”壽一話沒說完,博洛兩根手指夾著一張銀行本票在他眼前晃了晃,“這張就是你們商社的本票,采礦場的東家一分沒少地還給你,他本來還要多給點兒,我代你謝絕了,山縣先生比不得那起子小人見錢眼開。”壽一接過本票,從跟來的人包裡拿出地契和文書,不情願地遞給博洛。博洛卻不接,瞥一眼孫德勝。“還不快接著。”孫德生踢一腳身邊的勤務兵,“給人送回去,你再說給那老財,郭師長是執行上峰命令,並不是特為幫他,彆得意過了頭,討了便宜還給爺到處賣乖去!”最後一句說得尤其重,那勤務兵連連答應著去了。山縣商社的車隊隻得原路返回,孫德勝也帶著隊伍開拔,壽一咬咬唇,一步攔住博洛,小聲道:“郭師長,不如我們比一場馬如何?”兩匹馬馳騁在廣袤的圍場之中,博洛的戰馬訓練有素,加之他騎術上佳,始終先於壽一一程。這裡曾經因為春秋兩季的圍獵而十分熱鬨,然而終究抵不過歲月輪轉,朝代更迭。威風八麵的曆代君王、皇親國戚、貝勒格格最後也無非一把白骨,隱匿於黃土之下……一時馬困人乏,博洛收了腳程,雙馬並駕而行。“郭將軍好騎術。”壽一由衷道。博洛不以為意,他這一二十年都活在馬背上,那騎術原不為炫耀,不過是性命攸關,不得不精罷了。“隻是有件事我一直想不明白,還求郭將軍賜教。”壽一緩緩道,“我們山縣商社不涉政事,不涉軍務,是正經的生意人,何以招郭師長如此敵視?”一陣暖風吹,博洛汗濕的襯衫被輕輕吹起,他目光炯炯地看著前方,似能看到很遠,又像是什麼都看不到。“山縣先生,”博洛開口時,並沒有方才的譏笑嘲諷,“你知道女媧補天的故事嗎?說的是上古時候,天柱崩塌,百姓遭殃。有一位女神為救萬民於水火,煉石補天,最後以身補天。”這個故事壽一並不陌生,他的中國師父連《山海經》都講過了,但他不明白博洛的意思。“女媧舍身救世,死得其所。”博洛的目光忽然一暗,“可若是她無力回天,隻能眼睜睜地看著山河破碎,生靈塗炭,又當如何……”壽一不由點頭歎息,“那她一定會痛不欲生。郭師長,國弱而民強,於你也好,於姐姐也好,都是無奈……”“所以,我並不敵視你。”博洛的目光又落在遠方,“我隻是敵視陷這個國家於苦難的一切,敵視我無力改變的所有。”壽一隨著博洛的目光望向遠方,仿佛想看到他眼中的山河,可看了半日又實在看不出什麼,忽想起一事,不覺扭頭看向博洛,開口時,聲音帶了一抹苦笑,“若早知今日,你們當年還會救我嗎?”博洛哼笑一聲,“我救的從來就不是你。她若見死不救便不是她,我若不能護她安好也便不是我了……”說著,雙腿用力,戰馬飛奔出去。不多日,西安縣的官辦煤炭所正式開張,省內各商號送了花籃賀牌,天增順也不能免俗,雲旗作為商號第一外掌櫃,少不得要來捧場。督軍府專門派了人來致詞,上麵講話的人字字鏗鏘,下麵聽著的人卻意興闌珊,幾個外掌櫃湊在一起扯著閒篇兒,但眼睛都時不時地盯在煤炭公司大掌櫃……人家叫做“經理”的陳少庚身上。這個陳少庾三十多歲,長得倒是一表人才,一身妥帖的西裝,鼻子上架一副金絲邊眼鏡,看上去像一個白麵書生,聽說是法國留學回來的。如今站在台上,意氣風發,很有些壯誌得酬的樣子。眾掌櫃倒是不管他得不得誌,他們關心的無不是采礦場的出貨。向來開礦是最賺錢的買賣,官辦礦場規模不比尋常,誰若能與陳知事攀上關係,那今後商號不做其他買賣,隻倒騰這些煤也夠賺了。這也難怪一向頤指氣使的那德從方才就湊在陳少庚身邊嘀嘀咕咕。雲旗最膩煩這樣虛情假意的攀談,趁人不在意他,便尋了個由頭退出來,原想散淡散淡,卻不想才一出門口就被一個五十來歲的男人攔下,“雲掌櫃,老沒見了,我這兒給你請安了。”那人說著便打了個千兒。雲旗來不及認人,先拉住他的胳膊,“不必多禮。”拉住才看清竟是上次被迫賣礦場的陸掌櫃。陸掌櫃五十多歲的年紀,臉上的皺紋都帶著“精於算計”的樣子,雲旗還願意跟他說兩句話,無非是看在他鑽營之外還有一點子仁心,對礦場的工人也並不刻薄,就是待人接客也不拿大。“陸掌櫃,怎麼不進去湊熱鬨?”因著對方年長,雲旗說話倒也守著規矩。陸掌櫃冷眼朝裡看一看,不由苦笑,要說什麼,又欲言又止,左右看看,悄聲道:“借一步說話。”原來官辦煤炭所用的是全套的德國采礦設備,每日產出能頂那些小礦場十日的產出,幾家小礦場的東家擔心這樣下去,早晚支撐不住,要麼清盤關張,要麼被官辦礦場吞下。陸掌櫃想求雲旗想個法子保住大家夥兒辛辛苦苦攢下的這點子家底兒。“這怕是愛莫能助,陸掌櫃也知道,我們商號素來不精於實業。”雲旗含笑道。“雲掌櫃過謙了,可是整個兒行省,誰不知道,三年前,國民政府要收回東平縣的官山官地,是大奶奶出手相助,才幫著東平縣的馬泰家保下了養鹿山。”陸掌櫃急道,“馬泰家是前朝供奉,世代養鹿炸茸,如今他們家的鹿茸全國聞名,但界著山海關往南,任誰要買他們家的茸,都隻能跟你們天增順買,這就是大奶奶的功德。”雲旗忙擺手自謙道:“一座荒山,幾頭畜牲能值幾個錢?我們東家不過是借他些銀子錢暫度難關罷了,您那可是礦,那煤炭所是督軍的買賣,總不能讓我們商號盤下所有的小礦場吧,就是我們東家有心,商號也無力。”陸掌櫃見這話說得上路,急急地道:“大奶奶若有此心,我們情願低價盤出,強如被官辦礦場擠兌死,血本無歸。”雲旗將這話帶回時,令儀正與良祿打點送給薑家的上門禮。“采礦這一路咱們不熟,我也安慰了陸掌櫃他們,天無絕人之路,總歸是有辦法的,且不急在這上頭。”雲旗道。令儀查看完最後一件禮物,將一個琺琅掐金的自鳴鐘遞到良祿手中,道:“東西很妥當,良爺受累,這個自鳴鐘單拿了去,說給送東西的人,一定要送到霽華姑娘手上,讓姑娘彆嫌棄,留著玩吧,再替我給薑太太請安,替我和三爺給姑娘問好。”良祿接過自鳴鐘,知趣地命人將禮物抬下去,自去分派人手送禮。令儀方坐了,元冬換了茶上來,令儀端在手裡並不喝,緩緩地道:“采礦的事咱們不熟,可倒騰那些煤黑子咱們還是在行的。”“依我說,姑娘竟彆說蹚這個渾水,明眼人見的,那是督軍衙門的買賣,那督軍衙門也是能惹得的?那種銀子錢不是誰都能賺的。”元冬說著,將另一盞茶置於雲旗麵前,悄向他搖搖頭,“多少爺們兒都沒轍,做什麼拖咱們下水?上回二爺幫他們拿了回采礦場,難道還賴上咱們不成?”“元冬的嘴越發厲害了。”令儀笑道,“隻是你猜,那個陳經理會把煤賣給我們,還是大德東?”元冬不知令儀話裡有話,自想了半晌方道:“可是老話說的‘官官相護’,那個老不修的那德說話就是行政公署的知事,現掌著東平、西安、西豐的事,那西安縣煤炭所怎麼也要賣他幾分麵子。”“正是這話。”雲旗起身行至令儀身邊,從懷中掏出塊帕子,裡麵包了兩塊烏黑的煤,“以後煤炭所的煤都由大德東運往關內,那德又是能把事做絕的人,以後整個吉林行政地界上,還能活彆家商號嗎?”這話正合了令儀的心意,她抬手接過兩塊煤細瞧,果然差著成色,到底是外行,又看不出什麼緣故,不由皺了眉,“成色差了這些?這可就難了,且容我想想。”“又想什麼?奶奶這些日子越發思慮心重,仔細傷了身子。”元冬麵上有了惱意,“都是雲爺鬨的,好好的做什麼揣了這臟東西回來,還不去換了長衫,這脫下我拿去洗。”雲旗忙陪笑道:“不敢勞動姑娘,我一會子回去就換了。”“哪裡還有‘一會子’?”元冬笑嗔道,“雲爺忘了前兒應了沅姐兒往學裡接她去?難道讓姐兒巴巴地等著不成?”一語驚醒雲旗,“可是你說的,我竟忘了。”令儀亦笑道:“我同你一道去,元冬去廚房說給他們,晚上加兩道菜來,留雲旗吃飯,明庭和沅芷都跟著我吃。”家學距郭家不遠,令儀遠遠地聽見孩子們的讀書聲,不覺喜笑顏開。隔著窗欞,看著沅芷和明庭搖頭晃腦地背著“人之初,性本善”,沅芷一身上等錦緞的短襖配一條顏色鮮亮的百褶裙,頭上是早起從園子裡剪下的芍藥花苞,雖然年紀尚小,卻分明有了閨秀的模樣。雲旗悄聲道:“姑娘少疼沅兒一點,她小小人兒是禁不起的。”令儀笑而不語,一時散了學,孩子們爭先恐後地擠出了門。看見父親立於門外,沅芷笑成一朵花,張開手臂便叫讓抱。雲旗拎起女兒攬進懷裡,伸手去抓她的癢,父女倆笑到一處。明庭隻看著他父母,不覺一點一點蹭到令儀身邊。令儀深知明庭心意,他自小不與博洛在一處,自然是不親近的,可彆人的父女親情落在孩子的眼裡,終歸是有些羨慕的。令儀伸手笑道:“媽抱你好不好?”明庭咧開小嘴,笑得露出雪白的牙齒,張開手臂朝令儀懷裡紮進去,卻不想另一雙大手鉗著他的身體,將他懸空提起,“你這一身肉呀,你媽怎麼抱得動?”令儀驚訝抬頭,正見博洛將明庭抱在懷裡,也如雲旗一般騰出一隻手抓著明庭的腋下,明庭觸癢,本能地向後躲,又怕被脫手,忙地抱緊父親的脖子,父子倆笑在一處。博洛鮮少這樣笑得純淨開懷,令儀不覺也跟著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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