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安縣距海龍府不遠,從建縣至今尚不足二十年,因此縣城不大,附近幾個村落也不成規模。牛頭村算是最大的一個村子,天將錯午時,令儀的車馬便到了。雙花的老子娘住的地方十分好找,家境也著實過得去,想來是得了女兒的濟。因著服侍煜祺,雙花在郭布羅府的月例銀子比元冬還足足多出一倍,吃穿用度又全是府裡公例,因此很能攢下一些接濟家裡。杜鬆叫了門:“郭家大奶奶和三爺來看雙花姑娘了!”雙花的老子娘聞聽直如天上落下活龍,驚得雙雙迎出院子,見著令儀便要磕頭。元冬忙扶住,笑嗔道:“老人家兒彆拜了,雙花那蹄子如今也拿大,奶奶來了她也不出迎。”雙花娘忙道:“雙花不在家,托奶奶的福,去年出了門子,她夫家姓李,就在二道河西頭的小羊村。”此語一出,彆人還可,煜祺不由退了一步,“這……這麼快?她……”雙花爹笑道:“回爺話,不快了,我那閨女比爺癡長兩歲,那李家也不是外人,竟是雙花的娘舅,如今的姑爺原是雙花的姑舅哥哥,兩人打小兒也是相識的,原也打算湊了錢贖了閨女出來完婚,誰知府上開了天恩。”說話又要跪下去。杜鬆一把拉住,並不叫他跪,“你老彆跪,勞你指個路,奶奶心疼雙花姐姐,既來了,再沒有不見一麵的理。”雙花爹忙不迭地點頭……往小羊村的路上,煜祺沒了騎馬的興致,坐進令儀的車裡無精打采。“襄王有夢,神女無心。”令儀抬手撫過他的頭,“可知古人也有你這樣的難心。隻是如今你們人大心大,要什麼自由什麼平等,那此前千百年的‘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不也成全了那些佳偶良緣?一會子見了雙花,問了好也就罷了。”煜祺低頭不語,令儀無奈地搖搖頭。小羊村並不遠,令儀帶著元冬在村口下了車,又吩咐杜鬆道:“照應好三爺,彆讓他胡鬨,他若做錯事,全在你身上。”杜鬆連連點頭,揚鞭而去。元冬走上來扶令儀,悄聲道:“奶奶,就是這裡,村口老榆樹東頭三間房一個院兒。”令儀扭頭望過去,不覺點點頭,扶了元冬的手走過去。三間房不大,小小的院子也收拾得乾淨,元冬上前一步推門道:“吉蘭嬤嬤在家嗎?”喊了兩三遍,正中間的房門方開了,一個旗人打扮的老婦立於門口,並不出門迎接。令儀忙上前行禮:“吉蘭嬤嬤好!”吉蘭一閃身,“貴人不必行禮,進來吧。”元冬便要去扶令儀,誰知吉蘭冷眼一橫,“誰有所求誰進門。”吉蘭六十歲上下,麵相慈祥,卻讓人莫名地敬畏,元冬不由停住了腳。“在這裡等我。”令儀小聲吩咐了便向裡走。“奶奶萬事小心,千萬彆做傻事。”元冬不放心地在令儀身後小聲囑咐,眼見令儀隨吉蘭進了房,門被重重地關上了。屋子裡光線不明,所有的窗都被擋住了,正中一個神龕上供著牌位,煙霧繚繞,並看不清供奉的是哪路神仙。吉蘭盤坐於蒲團之上,命令儀坐了,暖聲道:“貴人是富貴無邊命格,有何不足?”令儀輕聲道:“有人為我發了毒誓,如今他又過著刀頭舔血的日子,我怕他有一天會應誓而死。求嬤嬤費心,有沒有什麼法子解了這誓。若有,我許重金酬神。”吉蘭溫和一笑,“傻孩子,既是起誓,要交給長生天做主了。要與天做交換,談何容易?”令儀起身正衣斂裙下拜,“嬤嬤,自來神仙教世人存良善之心,他是個好人,立下這種誓言也是不得已,且您是四梁八柱的掌堂,求您救救他!”說著,令儀深深拜下,磕著響頭。“罷了。”吉蘭苦歎一聲,起身扶起令儀,“又是一個癡心的孩子,我無甚法子,你自己去求大仙吧,若你與大仙有緣,許能得償所願也未可知。”說著,吉蘭返身在神龕前上了香,鄭重拜下,再起身時竟跳起了舞。看上去似滿蒙姑娘都會跳的普通舞蹈,仔細看她的腰身卻是以一種尋常人難以達到的柔軟扭動著,口中念念有詞,令儀分辨半日,竟一句也聽不懂。未幾,吉蘭輕輕轉回身,又盤坐在蒲團之上,然而神色完全是另外一個人,雙眸嫵媚入骨,笑容卻陰森可怖,再開口的聲音無比尖細,“何人大膽,驚動本座?”令儀驚得“撲通”一聲跪跌在地,“信女郭章氏,求大仙成全,隻因……”吉蘭一擺手,冷笑道:“本座知你心中所求,此事不難,難在人為。”令儀磕頭不迭,“大仙若能成全,信女願為。”吉蘭笑得魅惑,“毒誓無非許一條命,如今若有人代他還了長生天一條命也罷了。”令儀毫不猶豫,“信女願代他還。”吉蘭緩緩搖搖頭,“須得至親骨肉,或愛慕之人,滴血為誓。”說著抬手一指,令儀才發現她身邊竟多了一份黃紙,心下一橫,從懷中拔出那把小匕首劃破手指,毫不猶豫地寫下生辰八字。“信女是他長嫂,至親骨肉,亦是……愛慕之人。”令儀說畢雙手捧上黃紙。吉蘭抬手將紙丟進火盆之中,一股無名火起,她便圍著那火盆輕盈起舞,那腰身扭動如蛇,再看不出是個有年紀的嬤嬤,“換命之人必得萬箭穿心而死……”直跳了一刻鐘的工夫,吉蘭忽然跌倒在地。令儀心下一驚,忙撲上去查看,“嬤嬤,嬤嬤。”卻見吉蘭麵色慘白,黃豆大的汗珠一層層從額角湧出來,嘴邊溢出白沫,渾身微微抽搐著。須臾,吉蘭深深抽進一口氣,才睜開眼睛,有氣無力地道:“丫頭,你可得償所願了?”令儀忙後跪一步,鄭重拜下,“謝嬤嬤成全。”吉蘭目光一凜,猛地拉起令儀的左手,滴滴血珠仍不斷地湧出來,“你這丫頭做了什麼?你用自己交換了他的毒誓?他日你若不肯應誓,大仙必會纏上你,不死不休。”“嬤嬤放心,一切皆出自本心,必不反悔!”令儀從懷出掏出四根黃燦燦的金條,“嬤嬤辛苦了,這點子心意還請收下。”說畢起身,許是心中一塊大石落了地,令儀的腳步輕盈,自開了房門出去了。元冬在門外並不知房中之事,忽見令儀出門,忙迎上來,“奶奶,怎麼樣了?”令儀燦然一笑,拉著元冬的手,“我都好,去看看咱們小少爺吧。”說話間二人已出了院子,令儀忍不住回頭。早些年,那些紅燈照的老母、白蓮教的仙姑她都不曾信過,也曾奇怪,為什麼會有許多人相信無稽之談。如今方明白過來,不過關心則亂罷了。博洛那年為救她起誓,這些年令儀始終惴惴不安,加之孫德勝告訴她,博洛有過四五回槍傷,最險一次竟中在胸口。“萬箭穿心”……令儀每每想起這四個字都不能不心驚肉跳。那日聽下人們扯閒篇兒,說起吉蘭嬤嬤是承襲“四梁八柱”的掌堂,薩滿巫師中最有靈力的,令儀便再坐不住,遣了三四回人來尋,前幾日方尋到。煜祺的車馬尚未回轉,令儀同著元冬便在村口站一會兒,抬頭看去,四周景致尚好,隻是北麵黑煙繚繞。“伏裡濕氣重,怎麼那山裡還會走水?”元冬疑惑地望過去。令儀也看過去,卻不知所以,元冬顧自地攔著經過村口的村民,笑問道:“攔您老一步,那北麵的山裡走了水,怎麼沒人理?”村民看看元冬,又朝北麵望望,“不是走水,前些日子,那裡發現了礦脈,那黑煙是在采礦。”“礦?什麼礦?從沒聽說這裡有礦。”元冬似在自言自語。那村民卻笑道:“一看姑娘就是外鄉來的,就在上個月,二道河子一個頂有錢的人家打井,誰知水沒打上來,竟打上煤來,你說這不是天上掉金子了嗎?”村民說笑著走了。令儀與元冬互視一眼,“這倒是新鮮事,隻怕這裡再不能寧靜了。”元冬才要接話,卻見煜祺騎著馬,杜鬆趕著騾車遠遠地走來。及至跟前,煜祺尚未下馬,杜鬆先跳下車,在自己肚子前麵劃了兩個圈,又指指煜祺。令儀會意忍笑,道:“三叔見著心上人了,心願可就了了吧?”煜祺跳下馬,行至令儀身邊,無精打采地道:“雙花叫我謝謝大嫂子還想著她,收了嫂子送她的禮,她也朝南磕頭,謝了恩了。”“你可曾對她說了心裡話?”令儀笑問。煜祺搖搖頭,顧自爬上了車,“我乏了,大嫂子,咱們回吧。”原來再見麵時,雙花已身懷六甲,煜祺終究沒能忍住,遣開眾人,悄向雙花說了心事。不想雙花隻是笑意相迎,她長煜祺兩歲,自被派到煜祺屋裡伺候,也隻是一心服侍主子。可兩個人相處久了,終不能日久無情,她待煜祺如同親弟一般,憐他幼年喪母,喜他知書識文又溫潤謙和。雙花在被賣進府前就與表哥情義甚篤,幼兒玩笑,也曾說過不娶不嫁的話,兩家人又是親上做親,也都是願意的。如今雙花一心待產,夫家有些力量,不使她辛苦,又買了個小丫頭子服侍她,雖是小門小戶,卻也是正室奶奶,日子過得心滿意足。雙花謝了煜祺的心意,可他在她心裡,也就是個小弟弟,照顧他,疼他都應該的。車輪碌碌,煜祺手肘搭在窗口之上,細回味令儀此前說的那些話……“你昨兒跟我說的那個什麼……自由呀、平等呀,有一件事我不明白,你有自由,那人家姑娘有沒有自由呀?”“那你有沒有問過雙花的自由?為什麼當年她不留下?你心裡有她,是你的自由,那她心裡沒有你,是不是也是她的自由……”令儀沒讀過一日洋學堂,對於那些“自由”“平等”,卻比他這個讀了幾年洋書的人看得透徹得多。煜祺真心敬服,甚至覺得她這個大嫂子雖是女流之輩,卻比學堂裡那些穿西裝或長衫的教授們還拎得清,教授們隻看懂了書本,遠不及她看得懂世事……“大嫂子,”煜祺喃喃地道,“你說的那個薑霽華長個什麼樣兒啊?”此語一出,元冬笑著朝令儀擠了擠眼睛。令儀忍了笑,輕聲道:“是個美人胚子,難得是性情好。咳,我這拙嘴笨舌哪說得清楚?元冬,回去挑個好日子,我要請幾家堂客女眷來家聽戲,讓溢湧泉的大太太並他們家霽華姑娘也來,聽說那姑娘愛吃羊肉,你讓廚房好好地燒一腔羊來,”元冬聽了,故意在煜祺耳邊回道:“是,我回去就安排,保證讓……奶奶滿意。”煜祺聽得出她主仆是故意笑他,也不覺紅了臉,沒好意思地仍看向車外,燦燦地笑起來……“落紅成陣,遍地胭脂冷。蝴蝶夢斷,杜鵑驚花魂……”炎天暑熱,花園子裡搭了戲台子,城裡幾家與令儀交好的女眷在座,薑霽華本不能在首席,卻是被元冬特特地移至令儀身邊。薑家大太太長令儀些年歲,論起來也算是長輩,嗔笑道:“小孩子家家的,大奶奶抬舉她了。”“嬸子說哪裡話,霽華妹妹生得這樣周正,又是這樣的人物品格,我愛還愛不過來。”令儀說著,便從元冬手裡接過一個繡工十分精巧的荷包,抽開帶子,倒在手裡,落出一對“筆錠如意”的小金錁子,一對“花好月圓”的銀錁子。令儀又將錁子重新裝好,將荷包放在霽華手裡,“一點子表禮,姑娘彆嫌簡薄,留著玩兒吧。”霽華不敢接,隻拿眼瞧著她母親。薑太太忙攔道:“大奶奶這是做什麼?她小孩子受不起。”令儀不容分說,硬塞給霽華,一麵向薑太太道:“我一見這妹妹喜歡得無可不可,這點子東西尚難表心意,嬸子何必客氣?”霽華忙起身謝了禮,令儀又拉她坐下。元冬在一旁陪笑道:“太太、奶奶們在這裡聽戲說話兒,沒的拘住了姑娘。我帶姑娘往小書房裡轉轉,那裡好玩兒的東西多,我們三爺又最喜收羅洋人那些奇巧玩意兒,姑娘可願去瞧瞧?”霽華本不願聽戲,聽了這話,也不顧得許多,急急地朝令儀和她母親福了一福,便隨元冬出了園子。薑太太目送女兒的背影離去,又回望令儀,二人不覺會心而笑。才要說話,忽見有小丫頭子來回,天成的石掌櫃有要緊事,急著見奶奶。令儀向諸人告了罪,忙忙地回了大書房。石仲榮一見令儀進屋,忙地迎上來,“大奶奶,不好了,二爺帶兵去了西安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