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月華(1 / 1)

“郭老師,下課了?”一個女軍官與博洛擦肩而過,她是講武堂裡極少數的女教員,主教後勤醫療科目。“徐老師好。”博洛隻穿一件白襯衫,沒穿軍裝,倒少了幾分戾氣,眉宇間多一分恬和之色,讓人望之心生親切。“為了慶祝這一期學員結業,晚上有個聯誼舞會,你要去嗎?”徐老師說話爽利,雙頰卻染了一絲緋紅。博洛假裝不見,“不了,你們好好玩吧,我要趕回去。眼下時局不定,離開太久我不放心。再會!”博洛說著,再不顧徐老師的含情脈脈,直出了校門。得安等在那裡,見他出來,忙迎上來,也不說話,隻朝他身後望了望。“看什麼?”博洛推了他一把,顧自上了車。奉軍裝備先進,團以上軍事主官配有吉普車,可博洛駐防在外,根本用不到,車一直借給軍部機關,得安上午特意去了趟機關將車調回來接他。“二爺……師座,徐老師可是學校裡一等一的美人兒。”得安一邊開車,一邊從後視鏡看向博洛,“你怎麼也不多說兩句?”博洛冷瞥他一眼,嚇得他立刻調轉了話頭:“下午的火車回海龍,咱那裡正熱鬨,爺合該回去湊個熱鬨。”博洛眉頭陡然皺起,“你大奶奶又鬨什麼幺蛾子?”得安笑而不語,隻顧開車……原來不久前,奉軍在長春府新建的被服廠采購冬衣冬被的材料,大德東、福盛東兩家爭得厲害,且兩家都有染廠的代理權,貨源充足又便宜。那德好歹是軍政處的專員,與奉天軍部相交甚廣,幾位要員也都應了他的要求。卻不想被服廠到底還是選福盛東下了訂單,氣得那德直跳腳,特意趕回奉天問著軍部的那些要員。結果那些應了他的人無不躲著他,倒有一個相交甚篤的舊友隱晦地告訴他,那些要員們早收了福盛東的少東家送來的重禮。這個世道,人情怎麼也沒有金子的力量大。那德在臨時軍政處跳著腳罵了三天,卻也隻能乾睜眼地看著福盛東那爺兒倆在海龍府耀武揚威。然而被服又不是隻用布,今年西北天災,棉花收成銳減,蒙古又遭雪災,皮料欠收。天增順商號倒從中原地區囤了一批棉花進倉,那做冬帽必不可缺的皮料又是東三省內獨一份的大宗,後勤買辦欲壓價,又恐商號不肯,再往彆家又聚不齊貨品,怕影響了製衣裁被,少不得特特約了雲旗洽談。雲旗早得令儀授意,價格比之往年自然要高些,卻分毫不曾漫天要價,明眼見的,得罪軍方絕不會有好果子,人貴知“見好就收”。雙方合意,便簽了合約,立定了運貨的日子,天增順商號又是一大筆入賬,遠比福盛東那批布料有賺頭。那德似才回過味兒來,欲罵令儀,卻著實罵不出什麼來,當初可不是他自己巧取豪奪地爭了那代理權來?少不得背地裡打著自己的嘴巴問著自己,如何這般鼠目寸光?“這事兒算什麼熱鬨?你大奶奶一個錢串子腦袋,彆人爭什麼她才不管,她隻管爭錢。”上火車前,得安特意為博洛買了一份報紙。此刻,博洛在包廂裡與得安說著閒話,翻看報紙,神色頗為不屑。得安笑而不語,隻要看他那位爺的反應。果然,報紙翻了沒兩下,博洛不由停了手,眼中的驚訝無以言表。原來報紙上登出來,騙賣軍購的福盛東商號東家淩恒、休德已經被押解前往奉天治罪。原來福盛東商號為壓縮成本狠狠跟染廠殺價,染廠為圖利潤便將織布的紗減了一半有餘。淩恒父子並不懂這些,也沒驗看清楚就直接發給被服廠。結果布太綃,一下水就露了餡。不必有經驗的老裁縫,就是那新來的女工也知道,這樣的布製了軍衣,用不上個把月也就又變回一堆碎布。奉軍自然不能拿遠在濟南、青島的染廠怎麼樣,所有的怨氣就全撒在淩恒父子身上,封號查抄還是小事,臨時軍政處裡的那專員是斷斷不會讓這爺兒倆跑掉的,以“有意破壞軍用物資,圖謀不軌”之罪,連夜綁了人,若不是奉天那邊催著要人,這父子倆便要死在海龍了。“好歹是先二奶奶的娘家人。”得安小心覷著博洛的神色,猶豫著道,“爺要保下他們兩個的命嗎?”博洛哼笑一聲,“這事兒還用得著咱們嗎?你以為奉天為什麼催逼著要人?”博洛說著放下報紙,扭頭看向窗外,“那些收過休德重禮的人保下他爺兒倆的命還不容易?隻是呀……”博洛不由歎了口氣,“他們怕是再不能在三省之內露麵兒了。”“大奶奶不聲不響就料理了那禍害爺兒倆。”得安由衷歎道,“這一節並不難,可眼下,連奉天府的人都在傳些有的沒的閒話,都說是那德那老東西沒做成這筆生意才在背後搞的鬼,以後也不見得有人再敢與大德東做生意了,爺,這就是你常說的‘一石二鳥’吧?”聽著得安的話,博洛莫名地在車窗上看見令儀的臉,仍是十三四歲的模樣,那眼珠子轉來轉去,閃著一肚子鬼機靈,博洛不由“嘿嘿”地笑了兩聲。得安不知就理,隻當他爺看到什麼好東西,忙也望向窗外,才發現天已經黑下來,窗上除了映出兩個人麵孔,再看不到其他……可惜此刻的令儀卻沒有心思笑,因為郭家三爺正在家裡“鬨革命”。煜祺早過了弱冠之年,因著將軍府的聲譽,又家境殷實,保媒拉纖的絡繹不絕。雖然煜祺看不上那些姑娘,可向來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令儀作為長嫂自然作得主,她相中了溢湧泉酒坊薑東家的女兒,小名叫“霽華”,相貌不必說,且識文斷字,又讀過一二年洋書,很是乖巧懂是的姑娘。誰知煜祺竟是死活也不肯的,還滿嘴的“戀愛自由”“婚姻自由”。彆人都說他是讀書讀瘋了,令儀隻不信,暗地裡悄問準了他。煜祺九歲喪母,一直由令儀照顧,情知說謊必瞞不過去,也便實話招認了。原來煜祺自知覺人事起,便對雙花十分另眼相看。誰知前年遣散家奴時,雙花也自願出去了。煜祺舍不得又羞於開口,竟未能留下她。因著雙花家不在本地,煜祺竟再未見過,可少年情結到底執拗些,這一二年,煜祺總未放下。如今聽說要與他說親,又勾起了他心裡的那份念想。令儀隻說他少爺脾性,過一二日也就好了,誰知煜祺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在家鬨起了絕食。連元冬親帶人送吃食也被趕了出來。氣得元冬直朝令儀報怨。彼時令儀正在大書房裡寫字,聽著元冬的報怨不免可笑,“小孩子家家的,他不吃就當他不餓,餓了自然就吃了,說給他房裡的大丫頭,三爺為情所困,不思飲食,也不必死乞白賴地哄著他吃,由他去吧,把他房裡的點心都撤了。”元冬倒被氣樂了,才要說話,便聽門口的小丫頭道:“二爺來了,我們奶奶在這屋裡呢。”說著挑了簾子,博洛一身黛藍色家常的長衫走進來。“二爺怎麼這早晚還來?”元冬說著,也不等博洛答話,自去備茶了。博洛便向椅子上坐了,閒轉著拇指上的扳指兒,笑道:“大奶奶的好手段,連我們奉軍的那些要員們都被奶奶當棒子使來打虎。”令儀放下筆,笑道:“二叔說什麼,我竟不知。”博洛知她故意裝傻,也不強辯,閒話道:“福盛東重打鼓另開張也不過小半年,我猜此後再不會有人接盤了,大奶奶是徹徹底底地絕了這一門兒。聽聞淩恒在押解車上邪風侵體,人還沒到奉天就動不得了,好歹剩一口氣在,隻是那把老骨頭算是廢了。”令儀冷笑,“自作自受罷了,他不那樣鑽營,再不能有今日。”“隻是我還想不明白,你處心積慮,就為成全淩恒做成軍購,可你怎麼知道他會用那種綃布?”博洛問道。“我不知道,卻不難猜。淩恒到處撒錢人儘皆知,他要賺回那些錢,必得從染廠下手。”令儀擱下筆,抬頭看向博洛,“好歹我們是商號,再不伶俐,棉紗、染料的價格還是知道的,多少棉紗織一匹布,多少染料染一匹布,如今的染廠為著顏色好,染料多用進口的,那又是一筆,難道人家巴巴地開染廠是為了白送他用嗎?當然不會舍了自己的紅利來成全他。我知他會狠狠壓價,那結果便可想而知。”“所以你故意讓小石頭不早不晚地放出風去,讓淩恒早做準備,又來不及細想,方不會讓那德攪了淩恒的‘大事’。”博洛哼笑一聲,“說起來也是兩三個爺們兒,竟算計不過你一個婦道人家,海龍府老爺們兒的臉都叫他們丟儘了。那德這會子一定還在為淩恒父子落了難而幸災樂禍,等他回過味兒來,隻怕大德東也就該清盤關張了。”“經此一事,被服廠必不會往關裡采購,眼瞧著該那德成了事,可今兒才收到奉天外掌櫃的信兒,那幾個染廠寧可賠違約金也要收回大德東的代理權,怕是淩恒的例驚著他們了。那德機關算儘,可就算淩恒父子倒了,他也無布可賣。”令儀朝博洛一笑,“二爺彆拿著歹好當好話說,打量世人都是傻子聽不出來。並沒什麼丟臉不丟臉的話,我做的是生意,再多心思謀算也全在買賣上,可他們心思縝密,卻都用來算計人心,自然要吃些虧。”博洛才要再說,元冬托了兩蓋碗茶進來,先送與博洛,道:“我們奶奶說,伏裡不宜貪涼,寒涼的東西怕積在內裡傷身,這八珍茶是才湃在井水裡的,隻取個涼意兒,二爺彆嫌棄。”說話間又把另一盞放在令儀跟前。“都夜裡了,還喝什麼八珍茶,元冬越發糊塗了。”令儀笑嗔道,“換牛乳甜茶吧,你二爺吃了也就回去歇著了。”元冬聽說就要去換,博洛忙攔道:“做什麼換來換去?我不過才來家,知會一聲管家奶奶。這個就好,我也不渴,可是說的,天都這個時候了,你們也早些安置吧。”博洛說著起身,“走吧,夜路難行,我送你。”令儀一愣,她安置的正房就在大書房後麵,並沒有幾步的路。元冬才要嘲笑,卻被令儀悄悄地拉住,“二叔怎知我要去看三叔?一路去吧。”仲夏的晚風清爽怡人,令儀與博洛轉出院子,同行在穿堂的甬道內。銀盤懸空,片片月華灑在兩個人身上,也給他們的前路一點點光亮。博洛扭頭看看令儀,回頭看看掩沒於黑暗中的甬巷,眼前這情形倒像極了他們過去的那些日子,一路扶持,又不肯交心,唯一能心安的,不過是黑暗中彼此給予對方的那一點光……“茉兒,”博洛直視前路,並不去看令儀,“我總說夜路難行,怕你走不好,摔了自個兒,可原來我也是怕的,幸好……有卿似月華。”令儀扭頭看向博洛,將軍壯年,可年少時那動輒就臉紅的毛病還是沒改,忍不住輕笑,“二叔這樣說,令儀無地自容,這一路走來多少艱難險阻,都是二叔在幫我披荊斬棘,就是再不知好歹,不心存感激還算個人?”博洛目光一沉,不再接話,一直負在背後的手悄然落下,似不經意地就要去握住令儀的手,心中卻是千翻鼓響,猶豫不絕。令儀忽然停下,“天也這般時候,二叔快回吧。”博洛不由縮回手,抬頭才發覺令儀已站在東院門前,門上聽差的小廝打著千兒道:“給大奶奶請安,給二爺請安。”博洛不得不找些話說,於是冷聲道:“你也不必太寵著煜祺,如今他大了,也該懂些事了,打量太爺不在了,沒人使鞭子動家法了嗎?”令儀又是一笑,“我自知道,這就進去說給他,再不聽話,仔細他二哥哥動鞭子。”說著轉身進了院。博洛立於門口並不離開,那小廝隻得在一旁侍立,不知該讓進去,還是該關門……見令儀進院,大小丫頭婆子們都迎出來行禮。令儀笑問道:“你們爺呢?”一個大丫頭朝正房努努嘴,悄聲道:“還躺著呢。今兒一日也沒吃東西,才元冬姐姐來吩咐了,我們把點心都撤回廚房。”令儀低聲吩咐了丫頭幾句,便悄往正房走去,自掀了簾子,無聲無息地進了房。誰知煜祺是個少爺胚子,並吃不得苦,原隻打量一二頓不吃,令儀心疼,依了他也罷了,誰知一日沒人理,連房裡日常的點心都拿走了。肚子正餓得打鼓,少不得爬起來往桌子上找茶吃。令儀進門時正見他“咕咚咕咚”地大口喝水,不由笑道:“喝水管飽,農人也不必耕作了。”煜祺再不想有人進來,心中一驚,手中的茶壺幾乎不曾掉在地上,倒灑了他一身水。令儀隻看著他,抿嘴不動。煜祺氣餒地丟下茶壺,一屁股跌坐在床上,仍舊嘟著嘴巴。令儀疼惜地向他身邊坐了,悄聲道:“餓了吧?”煜祺本要賭氣,卻聽令儀並未有一句責難的話,不由點了點頭。令儀又道:“如今也晚了,墊補些吃食可就該安置了。”“我不想娶薑氏。”煜祺拉著令儀的袖子,“大嫂子,當初你把雙花派到我屋子裡,不就是看著她好麼?為什麼我不能娶她?”“誰說你不能娶她?”令儀含笑,如同煜祺幼時哄他早睡一般,款款地道,“你昨兒跟我說的那個什麼……自由呀、平等呀,隻是有一件事我不明白,你有自由,那人家姑娘有沒有自由呀?”“當然有呀,大嫂子,如今是人人自由、人人平等……”煜祺激動地道。令儀點頭,“嗯,那你有沒有問過雙花的自由?為什麼當年她不留下?你心裡有她,是你的自由,那她心裡要沒有你,是不是也是她的自由?”“誰說她心裡沒有我?她最護著我!”煜祺不高興地甩開令儀的手。“那……就問問唄。”令儀也不惱,柔聲道。“可……我去哪兒問?”煜祺躊躇。“西安縣,二道河,牛頭村。”令儀假作不經意地道,“雙花的老子娘都住那裡。”“大嫂子!”煜祺喜笑顏開地摟著令儀的胳膊,“我就知道,嫂子最疼我。那明兒咱就去。”“咱?”令儀瞥一眼煜祺,“行,咱明兒就去,那我就走啦,你接茬兒絕食。”煜祺扭股糖似的搖著令儀的胳膊,“大嫂子,我……”令儀強忍了笑,朗聲道:“來人。”一個丫頭托著奶酪餑餑走進來,笑盈盈地放在桌了上,煜祺一見那冒著熱氣的吃食,再顧不上其他,飛撲上去狼吞虎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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