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為海龍府鼎鼎大名的飯館,陽春樓四季客旺,連門口的小夥計的臉上都閃著油光,“堂客一位,樓上讓著點兒。”雲旗隨手抓幾個大子扔給夥計。“謝謝大爺賞。”夥計眉開眼笑。令儀瞥雲旗一眼,自向樓上去,“如今新興的,你也擺這個譜兒。”雲旗緊跟其後,笑道:“冬三九、夏三伏地在門口掀簾子,也是他的辛苦。也並不是擺譜兒,來這兒的人大多是給的,不給的少,他反記得,姑娘讓悄悄的,咱們不可太紮眼。”令儀點頭,幾步上了樓,被樓上的夥計引到頂好的一間雅間。那德一身長袍馬褂,正坐著喝茶,十足一個員外老爺相,實看不出是個官員。“大奶奶!”一見令儀進門,那德竟然起身拱手,令儀飛快地與雲旗對視一眼,忙福了福,“給那老爺請安。”“受用不起!”那德滿臉堆笑,卻著實是皮笑肉不笑。雲旗也道:“給那大人請安!”“哪來的什麼大人小人?”那德笑攔道,“現如今是‘同德則同心,同心則同誌’。彆隻管站著說話,大奶奶,快請坐!”趁著上酒擺菜的時候,那德且不說今日之事,先將趙顯忠痛罵了一頓,說他狐假虎威,實則是自己想獨占郭家老宅。雲旗忍笑忍得辛苦,他實不信趙顯忠有那樣的膽子,郭家老宅壓也壓死他。想來那德不敢明著得罪博洛,才特意搬個“小人”出來頂過罷了。令儀倒不在意,“一場誤會,說開也罷了。我們太爺尚且與那老爺同朝為官,說不得我們小輩兒的不懂規矩,惹您不痛快也是有的。”令儀隻管笑臉迎人,雲旗卻從進門便麵無表情。那德不由看一眼雲旗,又向令儀笑道:“我就說你這孩子有度量,能做大事,生女當如斯,生女當如斯呀!”說著自顧自地“哈哈”笑起來,令儀用帕子掩了口,微笑陪著,雲旗卻仍舊不笑。令儀似才察覺雲旗的神情,少不得悄推他,雲旗卻向旁一躲,讓她這推過於明顯,那德便不覺有些尷尬。令儀忙開解道:“那老爺是貴人,多少大事等你料理,今兒特特找了我來,總不會是閒話家常,有什麼話何不當麵吩咐,我們也好照辦。”那德竟真以長輩自居,一副居高臨下的樣子,道:“既然大奶奶都這樣說,我就直說罷咧。前奶奶往長春府跑得勤卻是為了什麼?”令儀一驚,忙要拿話掩了,卻被那德攔道:“明人不說暗話,奶奶彆拿話支吾我。長春的奉軍被服廠是明眼人都見的,大奶奶是生意人,奔這一宗也不可非議,隻是我提醒奶奶,並不是所有商號都能拿到這麼大的訂單。”“你什麼意思?”雲旗冷聲質問道。“雲旗,沒規矩。”令儀嗬斥一聲,轉向那德又是一張笑臉,“還真是什麼事兒都瞞不了您。可說呢,我們討生意的誰不是得隴望蜀的,這樣大的訂單誰家看著不眼紅?”“眼紅歸眼紅,”那德的笑意漸冷,“卻不是誰家都吃得下。雖說府上現如今有奉軍的關係,可術業有專攻,洛二爺是作戰部隊,這種采購的事兒不歸他管,他手伸太長,難免招人厭煩。”“那大人手伸得就不長嗎?”雲旗冷冷地道。令儀狠狠剜他一眼,“老爺這裡說話,哪裡有你插嘴的份兒,知道的說你是為了商號,不知道的還以為咱們這樣的人家兒連個規矩也不懂。”雲旗起身道:“姑娘罵我,我不敢還言,隻是咱們好不容易才將這件事辦得七七八八,姑娘不心疼,商號裡上上下下百十來號人,都跟著姑娘混吃喝,姑娘這樣辦事,難道讓我們喝西北風去嗎?”“住口,不知上下的東西,回去再跟你算賬!還不離了我這裡呢!”令儀厲聲斥道。雲旗起身跺著腳,撞開房門出去了。令儀忙跟著起身將房門關好,複行至那德麵前福一福,道:“都是我馭下不嚴,讓那老爺見笑了。”那德聽雲旗方才的話,也當是他主仆倆套好了說辭來搪塞他的,卻不想令儀竟將心腹之人轟出去,頓覺放心大半,忙笑道:“大奶奶不必放在心上,誰家還沒兩個不懂事的奴才。隻是奶奶心中敬我,我是知道的。”“話說到這兒,還請那老爺明示,我們小輩兒的好尊諭辦事。”令儀笑得謙恭。那德越發得了意,也不及細想,道:“你拿了奉天染布廠的總代理為的就是被服廠的軍購。如今奉軍兵強馬壯,這筆軍購數額巨大。我們大德東是有意為之,卻不及大奶奶下手快。不如這樣,大奶奶將代理權轉給我,染廠那邊我去處理。當然了,也不能讓大奶奶白忙一場。”那德說著,從袖口裡抽出一張本票,“這是花旗銀行的本票,算是我的一點心意,大奶奶務必要收下呀!”那德厚顏覥臉地將本票推到令儀麵前。令儀死死攥著帕子,才沒讓自己吐出來。想想之前他耀武揚威地跑來逼她搬家也才沒多久的事兒,眼前這嘴臉一來是給博洛麵子,二來著實是強買強賣。就算當麵回絕他,他也一定有辦法攪黃了這筆買賣,到時隻怕有人收了“漁利”。“唉,”令儀掩示不住心中的失望,重重歎道,“這是怎麼說,白白辛苦一場,回去怎麼跟夥計們交待呢?也說不得,那老爺特特請了我來,又特特地說了這些,我再怎麼愛財,也隻得遵命。隻是這錢我是斷斷不能收的。”“大奶奶,”那德此刻早已心花怒放,生怕令儀變卦,“是嫌少嗎?我這一時不湊手,不然等這筆買賣成了,我再備厚禮……”“罷了罷了。”令儀伸手收起本票,“可不敢再收什麼禮,那老爺這是罵我呢。少不得厚了臉皮,這錢我隻當謝那老爺的賞。”令儀越恭敬,那德越得意,二人說話投機,連酒都顧不得喝了。忽然有人推門進來,竟是元冬,她也顧不得向那德請安,忙忙地向令儀道:“奶奶,可不得了了,三爺在學堂裡跟同學打起來了,他把人同學的額頭都打出血了,人家不依,要送官呢。”不等令儀接口,那德先道:“送,讓他們送,大奶奶放心,有我呢!”令儀忙起身,“可不敢勞煩那老爺,我去瞧瞧,竟不能陪了。這孩子太不讓人省心。”“年輕公子誰沒打過架。”那德不在意地道,“你且去看看情形,若要我出麵可千萬彆客氣,咱們自己沒得說。”令儀千恩萬謝,被元冬一路拉出飯館,雲旗早等在那裡,主仆幾個都欲笑,又怕露了行跡,少不得先離開再議其他。騾車裡,令儀、元冬再忍不住,直笑個不停。元冬學著那德道貌岸然的樣子,“送,讓他們送,大奶奶放心,有我呢!”令儀好容易止了笑,才將門簾子挑了個縫,道:“去商號裡。”杜鬆答應著,令儀才要撂簾子,卻見街邊一處新式建築,門口立了“南滿洲鐵道株式會社”的牌子,門前幾個身穿和服的男女正說著什麼,忽然想起煜祺鬨著要往鐵路公司謀差事,不覺心下一沉,忍不住回頭多看了兩眼。元冬見令儀貪看,自己也回頭看看,道:“日本人的買賣,奶奶隻管看它做什麼?”“咱們這一段的鐵路都是東北鐵路局的,這裡又用不著他們,卻把分號開到這裡來做什麼?”令儀收了心神,穩坐回車裡。“奶奶還不知道,”元冬道,“他們這個跟咱們的商號也還差不多呢,什麼都做,他們國家若有人想來咱們這裡住著,都要能過滿鐵,奶奶瞧瞧這街麵兒上,這幾年僑民竟越來越多,做什麼的都有。我私心裡想著,許是他們國家太小,住得不舒服,才往咱們這裡來?”令儀深知不會是這個理由,但到底為什麼呢?她又實在想不明白,眼下也不由著她多想。商號裡,令儀將本票交與雲旗,“你瞧瞧,那老爺‘賞的’夠不夠咱們那件大事的使費。”雲旗接過本票看看,不由冷笑,“難為那老東西肯給這些錢,倒助了咱們,雖然不夠,可多了這一份子咱們倒多一分把握。哦對了,奉天那邊的染布廠也來了消息,想是那德找了軍部的人,他們也頂不住了,直說對不起咱們,還要雙倍返還咱們的定金。”“不要他們的雙倍,讓他覺得欠了咱們的。大德東長不了,以後他們再與咱們來往,好讓他們念著咱們這份情,就算一匹裡讓出一兩尺來,也不隻訂金的數目。”令儀掰著指頭道。雲旗點頭,收了本票道:“既這樣,事不宜遲,我明兒就啟程。”“做什麼這樣著急?”元冬不由開口,“才來家沒幾天,沅姐兒天天念著你,沒親近親近又走?”提起沅芷,雲旗忽向元冬深施一禮,“我都聽說了,你對沅芷格外好,差不多的衣裳鞋襪都是你親手給做的,又時常做點心給她,隻是你又要服侍我們姑娘,著實辛苦了!”慌得元冬還禮不迭,“雲爺這是做什麼?我是受不起的。”令儀自飲了口茶,看著他二人笑道:“你們倆直對拜一日才好,我是要忙去了。”說著就要起身,把個元冬鬨了大紅臉,忙拉住令儀,“奶奶隻管胡說什麼……”說著便要走。“哪裡去?”令儀笑嚷道,“你這一去可把小石頭給我叫進來。”元冬也不應便跑出去,不一時,石仲榮進來見過令儀和雲旗。令儀擺弄著茶盞,笑道:“那日你問我多早晚才能讓你踹那一腳,今兒可有了,你要怎麼謝我呢?”仲榮喜不自禁,“好奶奶,隻管交給我,我特特地買大魚頭燉給你吃可好不好?”令儀招手讓他至近前,小聲在耳邊說了幾句,仲榮一瞪眼,“這行嗎?”令儀隻管笑,雲旗在一旁道:“剩下的須得你小心行事,不能太刻意,露了行跡。日子不太能早,早了讓他們早有準備,也不能太晚,晚了這法子就不管用了。”聽雲旗這樣說,仲榮狠狠點頭道:“大奶奶、雲爺放心,我心裡有數,必跑不了那倆禍害。”時近仲夏,暑熱漸起,淩恒閒逸地坐在福盛東的後堂,水煙袋“咕嚕咕嚕”地冒著氣,一個十六七歲的年紀,長得花容月貌的丫頭賣力地給他掐肩捶腿。休德幾步跑進來,“爸,不好了……”才要再說,見那丫頭便停了口,淩恒會意,朝那丫頭揮了揮手,丫頭知趣地退了下去。休德直看那丫頭出了房門,才上前幾步小聲道:“我才聽說,郭家那小寡婦把奉天幾家染廠的代理權讓給了那德。”淩恒慢慢吸了口煙,冷笑一聲道:“那小寡婦也不過如此,我早料到那德那狗東西必要來摻和,隻是沒想到郭家能這麼輕意地退步。好歹還有個師長在家不是。”休德亦冷笑道:“郭師長也不是她男人,平白的做什麼要幫她?且她當年搶了人家的掌府之權,隻怕他恨還來不及。”淩恒搖著頭,“彆忘了他當年是怎麼對咱爺們兒的,他和那個小寡婦絕對不簡單。隻是二十八師是新收編的,又不是督軍的嫡係,隻怕他這個師長也不過是蠟頭上的火兒,照不出多大亮光來。罷了,既然郭家這麼慫,且放一放,那德不比郭家好對付,我看你得儘快往奉天一趟,叫你備下的東西都備好了嗎?”休德得意地道:“爸放心,我這就去準備。”休德說著就往外走,隻是沒走出幾步又被叫回來。淩恒深深地吸了一口煙,道:“再多帶些錢去,以備不時之需要。”見兒子的神色似有不願,淩恒緩緩道,“舍不得孩子套不著狼。”休德咬著牙點頭去了。福盛東對麵的三和茶館裡,石仲榮坐在不起眼的角落裡,喝著最便宜的大碗茶,幾顆花生塞進嘴裡,卻有滋有味地嚼著。他眼看著福盛東的少東家走出商號,兩個夥計提著他大箱的行李放上馬車,一個夥計遞了個什麼給他,“大爺,這是火車票,您路上當心。”休德不耐煩地接過票,跳上馬車,車把式高高揚鞭,馬車疾馳而去。茶館裡的仲榮不由嘴角向上,他這幾日待在茶館裡,有意無意地跟來三和喝茶的福盛東賬房、夥計一乾人閒話,說起奉天染布廠,又說那裡的布並沒有青島的好,為什麼大德東商號還那麼待見,巴巴地從郭家手裡搶了代理權?果然功夫不算白費,仲榮從身上摸出幾個大子扔在桌子上,“夥計,茶錢!”話音未落,人已經擠進街市尋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