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籌謀(1 / 1)

福盛東的後堂內,淩恒與休德對坐喝茶,隔著窗戶,看後院裡幾個夥計搬貨。歲月不饒人,淩恒已兩鬢斑白,穿著絳紫剪綢祥雲紋的長衫,休德早過了而立之年,倒是一改舊年的頹喪之氣,襯衫、馬褲、長靴,為顯斯文還特意戴了一副金絲邊的眼鏡。他呷一口盞中香茶,悄聲問道:“消息確實嗎?”淩恒得意地點頭,“‘沒有金剛鑽,不攬瓷器活’,都當咱爺們兒是個棒槌,瞧著吧,有他們好看的,早晚驚掉了他們下巴。”休德冷笑一聲:“彆人也就罷了,郭家害死我妹子,我還聽說姑母也讓那小寡婦折騰得半死不活,咱決不能饒過她。”“彆急。”淩恒目光一凜,似能透過窗子望出很遠,“等咱這一單做成了,就騰出手來,彆說那小寡婦,就連那德那老東西一並料理了也是有的呢。”看著父親胸有成竹的樣子,休德“嘿嘿”冷笑。自從家廟裡回來,維楨越發糊塗了。博洛也才發現,她那日並不是為了護著令儀才打兒子,她竟把令儀當成了靜嘉,不隻令儀,每個在她身邊服侍的女孩子都被當了靜嘉,唯獨不認得博洛。偶爾清醒時,也拉著博洛說長道短,可清醒的時辰越來越少,一日裡多半是糊塗的,倒是對蘇茉很好,又拿首飾給她,又偷偷塞銀錠子給她。蘇大夫來看了脈,又用針灸之法通脈,離了維楨的正房,亦不覺搖頭,“這些年,太太半邊兒身子動不得,自然血脈不通,腦袋裡也應如是,這種病隻會越來越重,老人家又有春秋了。恕我直言,藥石隻能延緩病勢,並不能根治,還望大奶奶、二爺早做準備,太太的大限……亦不遠了。”令儀知博洛聽了不自在,忙請蘇大夫開了方子,又急急地命人去抓藥。一時送了蘇大夫出府,令儀少不得安慰博洛道:“這些年太太天天念著你,好容易把你盼回來,也算是圓了一件心頭大事,二叔能榻前儘孝,已是萬幸,不要太自責了。”博洛深知令儀之意,點頭不語,許久方道:“可是呢,有件事前幾日就想跟你說,一直……今兒倒要細問問,煜祺那孩子可做什麼呢?聽元冬說他那洋學堂也該讀完了,隻是他也那麼大個人了,終不會念一輩子書,到底也該做點正事才對。”令儀本與博洛並肩而行,聽了這話,笑道:“瞧二叔這話說的,好像讀書不是件正經事。”博洛不由笑笑,“我是想他也該早些出來做事,多曆練曆練,將來我不在……也好幫幫你。”令儀扭頭看博洛一眼,又低下頭,走出幾步才開口:“‘朔氣傳金柝,寒光照鐵衣。將軍百戰死,壯士十年歸’,二叔,這是在為身後做安排嗎?哪裡就到了這一步,白白的說得人心驚。”博洛心頭一緊,停了腳步,低頭看著令儀,還是那年東平縣城一起玩耍的樣子,卻是風霜自苦,早有一份沉穩恬靜爬上了眉稍眼角,倒彆有一番神韻,“茉兒,我……”“你們且在這裡做什麼?”煜祺的聲音先傳來,人才幾步跑至近前,“哪裡沒找到大嫂子,原來你們且在這裡說話。我聽說太太的病又重了,才要往西院請安。”令儀摘下帕子,抬手擦擦煜祺額角的汗,“多大的人了,還沒個正形兒,合該讓教引嬤嬤再教導你幾年,巴巴的可跑什麼,瞧這一頭的汗!回頭閃了汗,吃藥可彆嫌苦!”煜祺挽了令儀的手臂,“原本請了安才要找大嫂子和二哥哥,如今既遇上了,就先跟你們說一聲,我找了份差事。”令儀一喜,笑向博洛道:“可是背後不能說人,才議到這裡,我們三爺就要出去曆練了呢。”說著,隻管拉著煜祺的手,“是個什麼差事,你說說我聽。”“鐵路公司,雖然隻是小職員,薪酬卻還好。”煜祺得意地道。“不許去!”博洛斬釘截鐵地打斷,“你既要找差事,不如去保安團,我讓得安去安排一下。”“我不去!”煜祺自幼怕博洛,如今當麵頂撞,不自覺地躲在令儀身後,“保安團從來不乾人事兒!除了欺負老百姓,就不會乾彆的。我要是到了保安團連媳婦都找不著!”博洛向來說一不二,身邊也沒有敢逆著他的人,如今聽煜祺這麼說,不由上前一步,煜祺知他脾氣,嚇得又向令儀身後藏了藏。“好了好了。”兄弟倆鬨到這個份上,令儀忙打圓場,“什麼了不得的事?要吵也回房裡吵,也不怕丫頭婆子聽見笑話。”說著拍著煜祺的手,“你哥哥不叫去自有他的道理,你一個小人家兒不知這世道的艱險,家裡又不缺你的花銷,不如不去吧。等秋來,我讓雲旗帶你往各省轉轉,回來時再往營口參茸行裡看看,什麼好玩意兒都有,你又得玩又長見識,可好不好?”“我不!”煜祺見令儀也不幫他,猛地甩開她的手,“同學都知道我找了這份好差事,還要給我慶祝呢,如今不去,知道的是我不稀罕去,不知道的還隻當我吹牛,那他們要怎麼說我。”說著轉身就跑。博洛便要上前拉他,卻被令儀攔住,“罷了,等我去說他。你要生氣就罵我幾句,都是我縱了他,衝撞二叔。”一語說得博洛氣餒,看著令儀,心頭千言萬語,開口卻隻有一聲歎息,“你也是個包攬事的,他自己不懂事,不上進。學裡師傅沒教好,教引嬤嬤沒勸好,可礙著你什麼事?”“那二叔可就不要氣了吧。”令儀含笑道。二人才要再說幾句,卻見元冬跑來請令儀往大書房,雲旗從奉天回來了,同著仲榮在那裡候著呢。令儀忙忙地去了,隻留博洛一個人立於穿堂,望向她的背影,久久一聲歎息。雲旗昨日方趕回海龍,他剛剛與奉天兩家大染廠簽訂合約,由天增順代理吉林、黑龍江批布。奉天的染布廠都是新建的,機器也是新的,因此布的成色質地不輸青島、濟南,隻是吃虧在稅重。如今天增順總理關外統銷,一次吃進的貨多,染廠給的價格自然要低一些,加之相距不遠,省去不少路費,竟也抵得過山東的布了。令儀捧著賬冊看石仲榮“劈裡啪啦”地打著算盤,雲旗自向案幾上寫著往來商函。一時仲榮停了手,臉上不免帶了得意之色,“福建那批茶昨兒已起運,山縣商社的本票也送過來了。這一宗就賺了不少,隻是我想不明白,他們日本國也喝茶嗎?上次壽一少爺不是送奶奶的那中藥湯子……”“是咖啡。”令儀一邊翻看賬冊,一邊笑道,“甭提多難喝了。日本茶道承襲中國,又彆具一格,上回壽一請我喝過一回,隻是太過清淡,顏色也淺,喝著沒什麼趣兒,還沒有咱們日常的茶好喝。”“有這一筆入賬,就是其他商號再出什麼幺蛾子,咱們也能抵擋一陣。”仲榮笑道,“還是奶奶的主意好,避其鋒芒,不爭一時之短長。咱們隻管賺咱們的錢,不與他置氣。”雲旗擱下筆,輕聲道:“小石頭,去找找元冬在哪兒,讓她製幾碗乳酪奶茶來,上次她做的餑餑很好,煩她再拿一碟子來。”仲榮忙收了算盤,忙忙地出了書房。雲旗親為令儀倒了盞熱茶,方道:“剛剛收到消息,奉軍在長春府新立了兩個被服廠,想必今年的采購會提前,福盛東玩了命地截咱們的貨源隻怕就等著這一宗呢。”令儀冷笑,“那他們可打錯了算盤,有這巧宗那德還能讓彆人得去?”“姑娘想得到,那禍害爺兒倆未必想不到。”雲旗想了想,道,“他們手段下作,隻怕早想好了招術,他們得了這一宗倒不怕的,隻是軍購數額太大,隻怕他們會此因做大,到時會調轉頭來對付咱們。”令儀端著茶盞隻管出神,雲旗試探地問道:“不如……請二爺出麵……”“不行。”令儀攔道,“大德東開市也好一陣子,總是沒能做大,你道是為什麼?誰不知道他們東家是那專員,大家夥兒不願意跟官麵兒上的人打交道,一怕他們以官壓人,二怕他們貪得無厭。如今我們也這樣行,豈不是自斷後路?”雲旗點頭道:“姑娘說得極是,隻是我們須得有個萬全的法子,斷不能坐以待斃。”令儀抬頭看向雲旗,四目相會,主仆多年,對彼此再了解不過,各自的主意都寫在眼裡,再不必多言。雲旗朗聲笑道:“姑娘有主意就好,總是我癡心,怕姑娘不得主意,誰知姑娘人大心大,主意也大起來……”一時仲榮帶了兩個婆子進來,一個開了食盒,將裡麵的奶茶餑餑擺在大幾上,另一個隻將大食盒放在桌上,也不打開。令儀笑道:“元冬越發實心了,不過是個點心,也沒見拿這些出來做什麼?”仲榮指著桌上的吃食,道:“元冬姐姐說,這些給奶奶和雲爺墊補些,一會子就開飯了。”說著又指那大食盒說:“這些給雲爺帶回去,夜裡餓了好墊補。姐姐還說,雲爺一個人恐照顧不好自己,上次去雲爺的院子,那院子裡的草都長出老高,姐姐讓我跟爺回一聲,已經雇下一個婆子和一個小子伺候爺,那月例錢就從爺的份例中扣。”說著仲榮也忍不住笑了。令儀亦笑道:“總是元冬是個有心的,我再想不到這上頭。可是呢,你總是一個人也不是辦法,不如再娶吧。不必怕沅芷受委屈,她有我的呢。”雲旗低頭默然,許久方道:“娶不娶得,也罷了,隻是想起碧萱,還是心裡有愧,想再多守她幾年。”提起碧萱,令儀亦不由難過,卻少不得掩了悲切,道:“百年之後,你們總要一處做伴,到時有多少歉意說不完。可眼下你身邊總是要有人照顧。”雲旗苦笑一聲,“這不是有了一個婆子和一個小子嘛。”令儀想想也再不能說其他,也便掩了口,命仲榮坐下一同用了點心不提。天氣漸暖的時節,那專員風光無限地回了海龍府,正如令儀此前料想的一樣,張督軍尚且三妻四妾,雖說臨時政府明令官員禁止納妾,可同為男人,張督軍必不會為這種事重責於他。然而讓令儀沒想到的是,那德回海龍府的第一件事,竟是在陽春樓訂了個雅間,請她吃飯。門房遞了請帖進來,元冬幾乎不敢相信地看了又看,才交與令儀,“他這是什麼意思?”“‘項莊舞劍,意在沛公’,”令儀接過請帖,不由冷笑,“酒無好酒,宴無好宴。”“奶奶彆理他。”元冬忿忿地道,“二爺還在家呢,我看他敢怎麼樣?”令儀看著元冬,忽然狡黠一笑,“我都等了好幾日,好容易等來,哪兒能不去呢?你先叫杜鬆找雲旗往後角門等著,再替我梳洗打扮了。隻你和雲旗陪我去,再讓杜鬆趕車,旁人一個彆驚動。”元冬盯著令儀看了半日,並想不明白原由。令儀推她道:“傻子,他不找上門來,誰幫咱們打壞人呢?他自己個兒願意當這個棒槌,我還攔他不成?”元冬仍是不懂,卻也不得不下去吩咐。後角門上,雲旗不過等了一頓飯的工夫,見令儀穿了一身黛藍色雲鶴紋樣的妝緞長襖走來,下麵沿著裙子邊繡了一圈祥雲的紋樣,盤扣上墜著同色絡子絡了一塊白玉。雖沒上鈿子旗頭,卻是個“大兩把”的發髻,除兩朵寶石蘭珠花外,唯有一支四季不變的金釵,打扮得雖簡單,卻極顯身份。“姑娘都思量好了麼?”雲旗小聲問道,“那德不比那倆禍害,他混跡官場多年,十分奸滑,若被他看出來……”令儀一笑,“論手段,我怎比得了他?可我無所求,他卻是強求。求得太多,難免迷了心。放心,我會見機行事,再說,不是還有你麼?”說話間,令儀已被元冬扶上了車,才撂了車簾,又不放心地挑起來,叫住才要上馬的雲旗,“就要粉墨登場,你的角兒可還記得?”“姑娘放心。”雲旗說著跳上馬,笑嗬嗬地道,“保證給咱們的那專員演一出好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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