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冰釋(1 / 1)

天增順的後堂裡,令儀對著《四子譜》看了半日,方在棋盤上落下一枚白子,再看了半日棋盤,總覺得不對,又拿了起來。一旁的石仲榮實在繃不住了,假裝端茶放至令儀桌邊,道:“大奶奶,俄國洋行來人說,之前咱們要的那批錫料不湊手,不能按時供貨,他們情願賠雙倍定金。我派人打聽了,那批錫料其實早就到了海龍府,現下就放在火車站西口,福盛東的倉庫裡。”令儀似聽見了,又似沒聽見,低頭看著棋盤許久才抬頭道:“小石頭。”仲榮忙屏氣凝神聽著,卻聽令儀道:“你說大爺怎麼那麼聰明呀?這棋譜我都翻爛了,怎麼就擺不對呢?”仲榮幾乎岔了氣,“大奶奶,這……這是正事兒,您上上心,錫料事小,他福盛東要總這麼乾,咱這買賣還做不做了?”令儀丟下棋譜,慢慢喝著茶,盯著棋盤上的黑白兩弈,許久才道:“圍棋該有圍棋的路子,用象棋那套車馬炮下不贏這盤棋。”仲榮愣愣地看著令儀,並不明白她的意思。令儀放下茶盞,起身要去鋪子裡瞧瞧,邊走邊道:“向來日本商社和俄國洋行憋著勁兒地相互擠兌,咱們才能坐收漁利,現下俄國人突然變卦,那必是福盛東使了歪門邪道的法子。那種法子蒙事兒行,辦事兒絕對不行。你看著吧,淩恒爺兒倆這是在給自己挖坑,到時候,咱就站他身後踹一腳,那他還不掉坑裡?”仲榮聽了喜得抓耳撓腮,道:“奶奶,那咱多早晚踹?”“多早晚?”令儀狡黠地笑笑,瞥他一眼,“你想踹?”仲榮使勁兒地點頭。令儀忽然抬手扶頭,“最近也不知怎麼了,渾身沒勁兒,就想吃你上次做的那個燉魚頭,貼餅子。”仲榮忙挽起袖子,“您等著,您等著。”說著,他轉身跑向鋪子後麵,那裡有給夥計們做飯的小廚房。令儀忍著笑,才要向外走,忽見元冬急三火四地跑進來,“大奶奶,可不好了,二爺……二爺和壽一少爺……”令儀不等她說完,跋腿就跑走。急得元冬在身後道:“奶奶慢些,仔細摔了!”原來這幾日,博洛一直陪著維楨,在院子裡曬太陽,或是吃茶閒話,久了也就煩了,便新興地要帶維楨出去逛逛。一時得安備了騾車,博洛親背了維楨出來,蘇茉也少不得要隨行。不想出門時,正見壽一從門外進來,門房也並不攔著。若換一個人,博洛也還罷了,隻是這幾年,俄國和日本沿三省鐵路線多有駐兵權,直如有人執劍立於臥榻之側,不隻博洛、奉軍,國人也多有反感。因此博洛冷聲叫住壽一,也並不理他,顧自將維楨背上車,返身回來罵門房道:“什麼阿貓阿狗都往裡放?要你們有什麼用?”門房見博洛如此疾言厲色,心虛地道:“跟爺回,這位壽一少爺常往咱們府裡來的,且大奶奶吩咐,他行不慣咱們的禮節……”“不懂咱們的禮節?”博洛哼笑一聲,“我倒忘了,他們的國家從來就是不講理的。”壽一明知其意,卻不能惱,回身行至博洛麵前,“郭布羅將軍?”得安攔道:“這是郭師長。”壽一笑道:“果然還是個將軍。”“山縣社長貴腳臨賤地,是有什麼事嗎?”博洛冷聲問。“我找姐姐說話去。”壽一說著又要往裡走,卻被博洛一把拽住,這一把很不友好,壽一抬手擋開,博洛又伸手去攔又被擋開,兩個人便動起手來。博洛世家出身,身手不凡,卻沒想到壽一竟也是有功夫在身上的,且他的功夫並不同於武術,竟有些像朝鮮的花郎道,卻又不完全相同。令儀的騾車趕到時,博洛才將壽一治服,反背了手腕,按倒在地。元冬急急地扶令儀下了車。“都住手!”令儀厲聲道。兩個人不約而同地鬆了勁兒,博洛丟下壽一,自顧自起身,倒是元冬上前扶起壽一。“做什麼打架?”令儀上前隔開兩個人。“姐姐,他欺負我,你看我這裡,很疼的!”壽一指指自己的顴骨,果然一大塊青紫。“你還敢說?你傷著我們爺了!”得安不服氣地叫。令儀忙去看博洛,卻是唇角一塊烏青,博洛扭過頭,不讓她看,反罵得安:“胡說什麼!”令儀情知博洛的心事,便軟語向壽一道:“今兒商號裡有事,並不能陪你說話,你且家去吧,改日再來。”壽一笑道:“我知道姐姐的事,俄國佬失信,我卻不能,福盛東派人來社裡,要大德東定的那批染料。他們要給社裡一分利的回扣,讓我叫人罵出去了。所以特意來告訴姐姐,福盛東能搶姐姐的貨,隻怕也是這種齷齪手段。”令儀笑道:“好孩子,原該好好謝謝你,隻是這會子不得閒,你先家去吧,明兒我讓元冬送米糕給你,好不好?”看著令儀與壽一說話,博洛不覺盛怒,也不理他們,拉著蘇茉上了騾車,罵著車把式快走。等令儀將壽一送走,騾車早不見了蹤影。元冬走上來道:“奶奶,二爺動了大氣,這可怎麼好?”令儀返身就走,不覺低頭笑道:“再怎麼說,那德還沒失勢呢,奉天述職而已,哪裡有死罪呢?淩恒這是在作死,倒省了咱們料理。”“奶奶!”元冬提高了聲音,“二爺動了大氣,奶奶怎麼一點不著急?”“怎麼不著急?我這不是尋他賠禮道歉嗎?”說著,令儀也不等人扶,自上了騾車。元冬雖摸不著頭腦,也少不得要跟著上車。“杜鬆,去家廟。”令儀說了一聲便撂下簾子。“奶奶怎麼知道二爺帶著太太去了家廟?”元冬更摸不著門道。“太太那個病,在街市上必然嫌鬨,再說二叔都回來好幾日,還沒去祖先堂磕頭,祖先也還罷了,太爺、老爺和大爺的牌位也在那裡。”令儀緩緩地說著,並不見焦急神色。元冬呆呆地看著她奶奶,心中有些奇怪,又說不出哪裡奇怪。“你這丫頭是怎麼了?”令儀被看得不自在,“隻管瞧著我做什麼?”元冬憨笑道:“告訴不得奶奶,我瞧著,自二爺回來,奶奶似有些不一樣了,以前瞧奶奶行事總像是手裡捏著一把汗,一刻不敢鬆勁兒的樣子。如今二爺回來,奶奶倒能時時笑笑。隻是我不明白,那晚奶奶分明哭成那樣,二爺與你……究竟說了些什麼?”聽元冬陡然提起那晚之事,令儀神色一滯,隨即如常道:“並沒有什麼,二爺不過是怨我沒當好這個家,我委屈就白哭兩聲,不值什麼。”元冬忍不住麵露忿忿之色,令儀拍著她的手,“你彆惱,虧得二叔命大才有今日,好容易他回來了,一家子過日子倒不好?就是家道艱難,二叔一個沒管過家的人哪裡就知道呢?住長了他自然就知道了,元冬姐姐大人大量,不與他計較好不好……”車至家廟,果見博洛的騾車也停在那裡。元冬先跳下車,一麵搬了梯凳扶令儀下車,一麵笑道:“奶奶頂好去支個攤子給人算命,城裡的李半仙兒也算不了這麼準。”小沙彌見了府上的車,忙出來迎接,道:“太太和二爺在祖先堂行禮,吩咐了不叫打擾。自那日奶奶遣人來吩咐,叫我們預備下,不準哪天二爺要來的,果然今兒就來了。齋菜都預備下了,還是按奶奶吩咐,要軟爛的才好。”元冬笑道:“合該讓奶奶去算命,怎地料得這樣準?”令儀笑而不語,抬腳進了門。“怎地料得這樣準?”這樣的疑問,她疑過長順,疑過額林布,卻從沒想過有一天,她也可以做到。不是料得準,不過是曆練得太多太辛苦罷了……祖仙堂的門開了,博洛走在前麵,後麵是蘇茉和一個小丫頭子扶著顫顫巍巍的維楨,幾個人一出來,便看見侍立一旁的令儀。博洛不理她,卻是維楨反朝她笑笑。“果然人逢喜事精神爽,二叔一回來,太太氣色也好多了。”令儀說著,朝維楨福了福。博洛似沒看見她,徑直走了。維楨看向兒子,張了張嘴,到底又說不出什麼。因著事先有準備,齋菜格外豐盛些,且軟爛好咬,極合維楨的胃口。維楨吃得高興,博洛自然高興,令儀與蘇茉隻在地上站著布菜。撤換碗筷時,蘇茉悄向令儀道:“二爺說要做場法事,他要親自在祖先堂跪經,也不知為個什麼,我隻怕會辛苦。”令儀含笑,將茶水遞給小丫頭子去服侍維楨瀨口,悄聲道:“這是二爺的孝心。”“隻是我疑心,二爺從來並不信這些,除了四時祭祀,連家廟也少來。”蘇茉說完掩了口,忙忙地端了茶水親自奉給博洛。“你……們也就吃吧,那麵筋豆腐的,冷了吃下去再鬨出病來。”博洛朝蘇茉說話,眼睛卻瞥向冷儀。令儀知他舊惱未去,又添新氣,也隻假作不見。博洛見她這個情形自己倒先忍不住,冷聲道:“打今兒起,不許山縣壽一再踏咱們家的門。”蘇茉見博洛神色不好忙起身,令儀卻隻是低著頭。“洋人沒一個好東西,不過是狼子野心,你還指望狼會對一塊肉用真心?”博洛繼續道,“就是大嫂子不在意自己寡居的臉麵,我們郭家還要這臉……”博洛話沒說完,就覺屁股上一疼,回身看去,正看見維偵吃力地用那隻得用的手抓著拐杖狠狠敲向他,嘴裡不清不楚說著什麼。博洛本能地躲開,維楨卻大有誓不罷休的架勢仍要打,可打又打不到,手上難免鬆了勁,拐杖“哐”的一聲重重砸在地上。“太太……”博洛並不知自己做錯了什麼,一時不知該說什麼,維楨雖掉了拐仗,卻仍舊指著博洛,“嗚嗚咽咽”不知說些什麼。博洛不得不求助地看向蘇茉。“太太說……”這些年蘇茉一直服侍在側,再怎麼不清楚,也總聽得明白兩句,她看看博洛,不得不開口小聲道,“太太說……你是個混蛋。”一語未了,連服侍的丫頭並端菜的沙彌全嗤笑出聲。博洛看向維楨,她不再說話,仿佛在認定蘇茉說的正是她要說的。“我……”博洛不敢相信地看看母親,又看看蘇茉,“你……”半天說不出一句,怒向眾人揮手道,“都出去!”小丫頭子深知他脾氣,悄悄地退了出去,元冬也扶了令儀起身要走。“你……們不吃飯麼?”話一出口,博洛也自覺無味,跺著腳自出去了。令儀與蘇茉互看一眼,不由都笑出來。太陽落山之時,蘇茉陪著維楨返程,許是不慣勞乏,維楨就睡在了騾車裡。以前那樣精致的一個人,床鋪得不軟都不能入睡,如今卻隻知憨吃憨睡,蘇茉坐在維楨身邊,竟不知這樣活著對於維楨來說,究竟是好還是壞。博洛立於祖先堂門前久久不動。與維楨一樣,他自幼不喜歡擁有一切寵愛的額林布。他十二三歲跟著太爺出兵放馬,就是想讓太爺看到他比額林布強百倍,可無論他如何衝鋒陷陣,奮勇殺敵,太爺的心尖上永遠隻有額林布。為什麼太爺不喜歡他呢?難道就隻因為繼嫡子的身份嗎?這件事困擾他很多年,可就在昨日,他忽然想明白了。昨日明庭玩耍時重重跌了一跤,博洛十分心疼地抱起來,明庭與他本不親近,可昨日這一抱,孩子竟似找到救星一般攀住了他的脖子。不知怎地,博洛就想起長順和額林布,心中豁然,或許正是因為額林布病弱,長順才多加疼惜,博洛身上流著的亦是郭布羅家的血脈,若病的那個人是他,長順也必然心疼。那維楨後來所做的一切,都不過是讓額林布占據更多的愛護,甚至讓長順無暇顧及其他子孫……“額林布哥哥,”博洛雙手合十,輕聲道,“這條命是我欠你的。額娘百般不堪,皆因我而起,從今日起我便不再吃藥,我的命你什麼時候要就拿走。可眼下山河動蕩,我是軍人,寧願馬革裹屍,求大哥哥成全。”“大爺會保佑你平安的。”許是博洛的禱告太虔誠,未沒留意令儀已悄悄立於他身後。這是那晚之後,兩個人第一次單獨說話,“你是他弟弟,是郭家的子孫,是保境安民的將軍。”夕陽的餘暉鋪灑在兩個人身上,如同為他們染了輪廓閃閃發光。四目相對,這些年彼此的苦楚和磨難似都能感同身受,感受過之後是無以複加的痛心,心疼眼前人,也心疼自己,於是默默許久之後,笑意不約而同迎上兩個人的臉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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