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鰥寡(1 / 1)

原來維楨自那年中風以來,雖然遍請名醫診治,半邊身體仍不能動,唯有五官稍稍歸位,人也不糊塗了。維楨本是心性高傲之人,如果行動就要人伺候,有時還會拉尿在床上,連她自己都嫌醃臢,兼之靜臥日久,不由想起靜嘉的死和自己做下的那些事,她這樣也竟算是報應了。於是幾次尋死,好在她手腳不麻利,服侍的人又殷勤,幾次都救了下來,到底手腕上留了幾道疤。方才博洛進門請安,維楨的蒼老讓他吃驚不小,再見母親病得這樣嚴重,更是痛心疾首。維楨再不想是博洛回來了,抱著兒子痛哭失聲,直至暈厥。一旁的蘇茉竟像是做慣了一般,命小丫頭子取了薑水來,化開一個藥丸,掰開維楨的嘴灌了進去。博洛看看那盛藥的盒子,竟是“牛黃安宮丸”。好一會兒,維楨方轉醒,卻仍說不出話來。唯有狠命抓著博洛的手不肯鬆開,眼淚洶湧而下,手腕上那幾道疤痕格外刺眼。“太太怎麼變成這個樣了?”博洛扭頭問蘇茉。可蘇茉也並不知前情,那日上房的丫頭們將維楨送回來時,她已然人事不知。這些年不斷醫治,所以眼下維楨的情況相比前些年已經好了很多。病勢最熬人,是以維楨蒼老得特彆快。蘇茉隻能告訴博洛:“那日聽說大奶奶上房懲治了茉蓉,並不知道情形,送太太回院時,太太就已經發病了。”於是博洛跪在床前,陪著維楨直到她睡熟,才起身出了院子。蘇茉知道事要不好,欲要攔著,卻被博洛瞪一眼給嚇退了。“當初你答應過我什麼?你說你要周全這府裡的所有人。難道你的周全裡沒有太太嗎?”博洛用力甩開令儀。令儀一個不穩,跌坐回椅子上,“太太昏聵,做下許多糊塗事,可我以為你會念在我的份上放過太太……”“二叔以為是我害了太太?”令儀的聲音平靜,白日裡剛經曆一場生死,眼下這情形再糟,博洛也總不至於要了她的命。“那你來說。”博洛盯著令儀的眼睛,“隻要你說,我就信。”令儀重重地舒出心中一口氣,抬頭仰視博洛,“是我把太太氣成這樣的。”博洛的目光一凜,令儀繼續說:“是我告訴太太,她怎麼對大爺,茉蓉就怎樣對靜嘉。大爺生前受過的那些苦,靜嘉全部受了一遍。一報還一報,一業還一業,靜嘉是替太太還了業報。我當著族中長輩的麵懲治了茉蓉,太太就變成這樣了。”“太太疼靜嘉如同親生女兒。”博洛恨恨地道,“你這樣說,分明是要逼死她。”“難道要讓她守著仇人過日子麼?”令儀直視著博洛,並無一點心虛。“你那麼聰明,一定有辦法……”“沒有辦法。這些年,我的辦法都在為大爺找凶手,用在撐起太爺交給我的宅院,我實在想不出辦法讓自己像沒事人兒一樣,與太太演一出母慈媳孝的戲碼。”令儀邊說邊起身行至中央,轉身陡然跪下,“二爺,我謝謝你今兒又救了我一命,保下了老宅。這輩子我欠你的,下輩子當牛作馬一定還你。如今你位高權重,足以庇佑全家,那我活著還是不活著,悉聽尊便。”令儀說著便要俯身拜下。博洛死死抓住令儀的雙肩,不使她拜下去,他的雙眼幾乎噴火,死死盯著令儀的臉,就是這張臉,他或是午夜夢回,或是槍林彈雨,甚至垂死之際,他都不敢忘記的這張臉。他會想這張臉想得心疼,比子彈穿身而過還要疼。可如今,這張臉就在眼前,他卻咬得牙齒“咯咯”作響,抬眼正見令儀發髻上那支雛鸞紋樣的金釵,苦笑一聲,半晌方開口,每吐出一個字都似挨了一刀的疼,“原來這些年,你做了這麼多,全是為了他。”話音未落,博洛已丟下令儀,逃似的離開了書房。令儀跌坐在地上,眼淚一雙一對地落下來,胸口一突一突,每跳一下都伴著難以言表的疼痛。院子裡的博洛死死地咬著槽牙,腳下一步重似一步。他日夜兼程地趕回來,原為早一日見到她,卻再想不到是這樣的相見。得安在院門口急得了不得,元冬傳了奶奶的話,除了二爺誰都不能進去。好容易等到他那位主子爺出來,卻不似他想的那樣滿心歡喜的樣子。元冬帶著小丫頭也等在門口,見博洛出來忙福一福,“白日裡匆忙,還沒給爺請安,二爺萬安。”博洛的目光空洞,似看不見任何東西,隻是無力地擺了擺手,“快進去服侍吧。”元冬巴不得一聲,也不顧送博洛,急急地帶著小丫頭進了院子。得安早換掉軍服,穿了家常衣服,見博洛失神,忙上前扶著,小聲笑問:“我的爺,你可說了沒有?”博洛緩緩扭頭看向得安,似根本不知道他在說什麼。這些年南征北戰,得安始終跟隨博洛,他這位主子爺的心思沒一件他不知道的。他最知道,上房裡這位大奶奶在博洛心中不是按斤兩算的,她根本就是博洛的整顆心,她活著,他才能活。博洛幾次命懸一線,嘴裡無不是念著她的名字,若沒這位奶奶,隻怕博洛頭一次挨槍子就不在了。得安滿心以為博洛與令儀是男鰥女寡,正好湊成一對。更何況對於旗人來說,弟娶寡嫂是再平常不過的一件事。單看博洛才收到換防吉林行省的命令就急急趕回來的樣子,必是要求娶的,因此有方才一問。“爺,你對大奶奶的心思沒人比我更知道。”得安笑道,“你今兒又英雄救美一回,那戲裡怎麼唱的來著,哦對了,‘無以為報,以身上許’……”“胡說什麼!”博洛似才回神,一把甩開得安,急急地走了。得安不明就裡,暗自笑道:“還不好意思了……”二十八師駐紮城東郊,孫德勝作為師參謀長帶兵駐營,魯頌帶著裝備最精良的一團單獨駐紮在西郊。有傳言說督軍欲揮師南下,是以全師官兵加緊操練。博洛幾日沒出西院,陪著維楨說著閒話,又哄明庭玩耍,到底父子連心,明庭與博洛便親近起來。隻是明庭每日仍要往上房給令儀請安。聽著明庭時不時提起“媽”,卻喊眼前的蘇茉為“二媽”,博洛不由苦笑。那晚之後,令儀與博洛並未再見,不是她有意躲著,而是實在顧不上。青島幾家染廠突然斷了貨,還發來電報,說以後都不再以天增順為三省總代理。令儀親去車站看過,大德東的倉庫裡仍舊滿是木料,一陣子應該緩不過手來。且那德被人告發違令納妾,緊急趕往奉天向督軍述職,應該再無力使壞。可沒頭沒腦的,這又是為什麼呢?令儀守著倉庫想了想,返身跳上馬車,“雲旗,去街市上瞧瞧。”雲旗穿著短衫,褲子上係了綁腿,頭上一頂草帽,倒真像是車把式。他吆喝著騾馬,驅車回程。“姑娘要看什麼?”雲旗隔著車簾朗聲問,“看哪家商號我替姑娘去,如今奉天的商號也不少,那代理給了奉天哪家也是有的,奉天離青島比咱們又近一層,不如讓奉天的外掌櫃去查查。”“查查也好。”令儀掀開一點窗簾向外瞧,“隻怕我們是白費心思。前兒寄回來的《大同報》我看了,奉天又新開了兩家染廠,還在報紙上做了頂大的廣告。哪個商號會這麼不開眼,放著本埠的布不要,坐船跑去青島販布?”“姑娘不知道,眼下那裡是德國人的地界兒,北洋政府管不著,德國人沒心思管,那裡一不收稅,二不征捐,所以他們開廠的成本要比奉天低很多,從青島販布加上路費也比奉天本埠布便宜。”令儀點頭,“原來還有這一切,雲旗,我們該在那裡設個分號,既然布便宜,那糧食麵粉、日用化工,舉凡那裡廠出的貨也都該比咱們這裡便宜才對。”“姑娘也太貪心不足。”雲旗笑道,“前兒還說往滿州裡開間分號,如今又想在青島開,依我的主意,飯再香也要一口一口吃。”主仆倆說笑著進了城。在海龍府頂有名的三和茶館二樓揀了位置喝茶吃點心。這茶館原是後建的,為著氣派原比彆的鋪麵舉架高,站在茶館二樓能看到很遠。與茶館相距不遠的福盛東商號的前門後院都看得一清二楚。這家福盛東原就是做布匹買賣起家的,也是海龍府的第一大布莊。辛亥年,東家舉家去了南洋,鋪子被盤出。這二三年竟換了幾個東家,都不能恢複福盛東當年的風光,如今又改了商號。“這又是哪家接了盤?”令儀嗑著瓜子看向窗外。雲旗微眯了眼睛,半晌方道:“並不知哪家。世人都是兩條腿撐著一個肚子,卻不是人人都能做生意,我看這家也乾不長。”“雲旗,我發現你怎地說話越發像元冬,嘴竟這樣壞。你與人家又不相識,何苦來說這樣的話。”令儀說著,隨手又抓了把果子,才要放進嘴裡,就見福盛東的後院開了門,幾輛大騾車馱著滿滿的貨包魚貫而入,令儀丟下果子,伸手向雲旗。雲旗會意,忙從懷裡掏出單筒西洋鏡,這還是令儀入府那年,額林布送給她的那架。令儀拿在手裡,熟練地調整倍數,院子裡的一切儘收鏡中。那大大的貨包上打著原廠的火印“青島天一染布廠”。“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雲旗你快來看!”令儀幾乎樂出聲來,“還真是他們搗鬼兒。”“姑娘算了,今兒也乏了,正主也找著了,咱們可就回吧,回去再想轍。”雲旗擋下令儀手中的西洋鏡。令儀十分不解地轉向雲旗,這不是他的脾性,放在以往,他就算不連夜潛進去一探究竟,也該派人在這裡守兩天。見令儀懷疑,雲旗忙笑笑,“我是覺得,這福盛東的風水有些奇怪,隻旺舊主,彆人一律不理,咱們不必費那些心思,坐以待對手斃吧。到時隻怕染布廠會求咱們來。”令儀才要開口,茶館小夥計敲了敲門,“雲掌櫃,您約的客人來了。”兩個人這才想起原是約了客人的。“請他進來。”雲旗與令儀返身而立,隻見門被推開,孫德勝也是一身短打扮進了雅間,並沒有長官的作派。“孫爺,久違!”雲旗忙抱拳。孫德勝回禮,又朝令儀道:“原來是大奶奶找我,還沒給大奶奶請安。”三人落了座,令儀方含笑道:“幾年不見,孫爺越發氣壯,知道你軍務在身,不敢久耽擱,隻是想問問孫爺,怎麼好好的,你們到了一處?那年官府到處抓亂黨,又上山剿匪,倒成全了你們。”“怎麼,二爺……師座沒跟你說起嗎?”孫德勝笑回道,“奶奶不問也罷了,那九死一生的經曆不提也罷。”原來那年博洛從府中逃走,原不過是想避避風頭,想起仙姑嶺的孫德勝,便上了山。然而事無機密,一個小嘍囉走了風聲,官府幾次派員問孫德勝要人,他都給趕了回去,一時激怒了官府,上山剿匪。孫德勝久居山野,自然不能讓官兵討到便宜,然而這是一場消耗戰,博洛認定山寨這點子力量絕對耗不過官兵,於是與孫德勝商量了,往南投奔馬龍潭的義軍。博洛使了巧法子,明修棧道,暗度陳倉,神不知鬼不覺撤走了仙姑嶺的匪眾。這些年一直隨義軍南征北戰,幾次死裡逃生,博洛身上光彈孔就有四、五個,總算老天開眼,沒要了他的命。直到改天換日,各路軍閥互不相讓,不是西風壓倒東風,便是東風壓倒西風,博洛身經百戰,戰術嫻熟,是不可多得的將才。因此,張督軍收編二十八師時,博洛便以上校軍銜代理師長,又被請到東北講武堂任教。“奶奶不知道,現下,師座是東北講武堂步兵指導總教官,好些團旅長都是他的學生,過些日子他還要去奉天給學員們上課。”孫德勝說得略有些得意,仿佛在說他自己。“這些年,可苦了你們。”令儀說話間死死握著手中的帕子,勉強擠出一個笑容,“孫……參謀長……”“彆彆彆,奶奶叫我名字吧。”孫德勝忙擺手,“於公於私,我都欠著奶奶的人情……那個方大夫到底還是沒找到。”令儀微一驚,忙笑道:“不礙的,雖然沒找到,但那年孫……大哥幫我尋來的簪子大有用處。”“嗯,你這聲孫大哥叫得好,我且受用了。”說著三個人都笑起來。又說一會子話,令儀知道孫德勝身有重責,不敢久留,便起身相送。“奶奶留步,原不是外人。”孫德勝推辭幾步,便向外走。令儀仍要相送,經過窗前,不自覺地朝外望一眼。福盛東鋪麵前站著兩個人,西洋鏡還在手裡,令儀端起照了照。雲旗情知不好,卻已然來不及了。令儀照了半日,幾乎不能相信地看向雲旗,“你早就知道是不是?福盛東的新東家是淩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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