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新春(1 / 1)

“大嫂子,大嫂子,你瞧我這樣好不好看?”煜祺一路小跑著進了大書房,他一身月白的洋裝,打著領結,為著頭發整齊,還特特地上了發蠟,看上去倒像個留洋歸來的學生。令儀正與福全、良祿細算銀錢賬目,見他這樣風風火火地跑來,也便放下賬冊,隻瞅著他笑,“衣裳倒是好的,隻是這月白的素淨些,明兒找裁縫來,再量一身黛藍或是鴉青才好。”煜祺滿意地瞧瞧自己,不在意地問道:“前兒你應了我那手表多早晚到呢?”令儀笑道:“既許了你,必不唬你的。你彆在這裡胡攪,玩去吧,晚上廚房預備了麅子肉,等你回來開飯。”“我不回來。”煜祺邊說邊向外走,“我約了同學外麵吃去。”聲音未落,人已經不見了。福全看看良祿,並不說話,良祿卻忍不住開口道:“奶奶太寵著三爺了。這話原不該我說,三爺不小了,也該知道家道艱難才好。”令儀複又拿起賬冊,“難為這孩子上進,功課也好,且讓他都吃過見過,將來出去立業,才不會為亂花迷了眼。”“隻是眼下這件大事,用錢的地方多,三爺還隻是這樣胡天胡地的,單是他的花銷就是一筆。”福全也忍不住開口。令儀低頭沉思,半晌方緩緩地道:“就是省了他這筆,也是不夠的。罷了,天也這早晚了,你們去歇著吧,待我好好想想。”二位管家忙起身告辭,令儀抬頭看了一眼,不由笑道:“福爺,你那辮子多早晚才剪呢?如今你放眼看看,滿大街哪兒還有這東西了?”良祿聽了偷笑,福全不敢對令儀怎樣,卻怒目向良祿道:“我比不得那起子背福忘宗的東西。”說著憤憤地走了。良祿想笑又不敢笑,向著福全的背影道:“我的爺,再往前倒三百年,咱們的祖宗也沒這辮子。”說著與令儀相視而笑,便悄悄退了出去。院中春深幾許,花開正盛,隻是人丁遠不如當年興旺。自宣統皇帝退位,儘三百年的大清國就在一個六歲娃娃的手中草草收場。起先大夥兒都以為活不得了,可天沒塌,地沒陷,人也都還在,日子照樣得過。良祿不得不敬服令儀遠慮,眼下,各位旗下的大爺們算是斷了糧俸,彆說大爺的款兒,靠典當過日子的都算好人家,賣兒賣女的還大有人在。若不是令儀早置產業,顯赫一時的郭布羅府也就該破敗了。可眼下還有一樁愁事,令儀與兩位管家商量多次未果。這宅子是祖蔭,前朝封賞,按政府新令都要收回。若不收回,便要作價購買。郭布羅宅基甚大,占半條街不說,那大花園子作價就不便宜。福全是個實誠人,勸令儀棄了宅子另置房舍,如今合府也沒多少人,委實用不著這麼大的宅子。辛亥年以來,臨時政府宣令廢除蓄奴的陋習。令儀便問準了家下人,願意走的都賞了路費銀子遣散了,留下來的老人兒不多,原要另雇些人手,令儀卻說夠使就好,不必麻煩,因此宅子裡始終人丁不旺。可令儀偏要這宅子。這宅子是太爺交到她手裡的,那東院裡雖說眼下住著煜祺,卻是她當年嫁進來的屋子,再說博洛幾年中杳無音信,萬一長生天保佑他回來了,一家子找不見如何是好?因此幾件上,令儀定要留下宅子,方才三人在書房裡算銀錢賬目,怎麼算總是銀錢不湊手,商號裡的流水又不能全抽出來。良祿無法,站在廊下發了會子呆,又朝書房門看看,不由一聲歎息地去了。元冬見二位管家走了,忙端了奶茶進房,“奶奶累了這半日,喝一口潤潤吧。”令儀似未曾聽見,手敲著案幾,沉思不動。“奶奶這樣勞心下去,可不是要走大爺的路!”元冬急道。令儀忽然抬頭,“不如把天成盤出去,倒換出錢來……”話未說完,方想起福全和良祿已不在房內,隻有元冬愣眉愣眼地看著她。見元冬臉上有怒色,令儀心知不好,少不得賠笑道:“元冬姐姐怎麼隻管站在那裡?”“奶奶再一會子不理人,我就該下去換了這盞涼茶。”元冬佯裝氣惱,故意將茶蹾在令儀麵前。“好香,還是姐姐的手藝好。”令儀邊喝邊道。“少拿話支吾人!”元冬忍了笑,“你是主子奶奶,我是丫頭奴才,哪配被叫一聲姐姐?”令儀忙搖頭,“早沒有主子奴才了,那抵報……不是,那個什麼報上怎麼說來著,叫……人人平等。你看,咱們連老姓都不用了,現下姓郭,哎,對了,我娘家姓個什麼來著?”“章。”元冬忙回道,“眼下奶奶是郭章氏。”令儀笑哼一聲:“還不是跟過去一樣,那名兒就是個擺設,過去上不得台麵,如今也上不得,郭章氏……怎麼聽著這麼彆扭?”一句話到底把元冬逗笑了,令儀方正色道:“這幾日要勞煩你了,帶著雙花、白蘇和曲蓮將家裡那些金銀家夥,有的沒的都盤一盤,請薑先生來給掌掌眼,估個價,哦對了,我那塊和田白玉的玉玨千萬保管好。”“奶奶何苦?眼下人少,也用不著這麼大的地界。拆天拆地地隻管留下這破宅子可做什麼?”元冬想想都替令儀急。“自太爺受封吉林將軍,還是肅宗皇帝時賜建了這宅子,這麼多年改天換日,真也算是個舊宅了。”令儀不由起身看向窗外,“可是,元冬,你聽聽,這春日裡刮的風、夏日裡淋的雨、秋日裡落的葉、冬日裡飄的雪,分明與太爺、大爺在的時候一般無二,有這裡,我們才有家,沒了這裡,這個家就散了。”話說得傷感,元冬眼中不免有了淚意,忍了半日方道:“我去預備點心,奶奶好歹用些。”“不必了,你讓馬廄裡備車,再找良爺拿我昨兒要他準備的禮物,單叫杜鬆跟我出門。”令儀吩咐道。“奶奶到底還是要去?”元冬不由皺緊了眉,“我瞧他未必是好相與的,何苦來去討這個沒臉?”令儀才要說話,隻聽門口小丫頭回:“哥兒、姐兒下學來了。”一語未了,兩個穿著鮮亮衣袍的小娃娃一搖一擺地走進來,白蘇隻管在後麵說:“沅姐兒、明哥兒慢些,仔細摔了。”兩個小娃娃不過五六歲,卻似大人一般,進門先恭恭敬敬朝令儀行了禮,口內稚聲稚氣地道:“給媽請安。”看見孩子們,令儀不由喜上眉梢,一手一個拉了他們坐下吃果子,又命元冬將甜酪奶茶再端兩碗來。女娃娃略大些,先拿了點心塞在弟弟手裡,“才你在學裡就說餓,你先吃吧。”令儀心中一疼,轉身吩咐道:“說給良爺,學裡孩子們小,又正長身體,以後日日添一頓點心墊補些。”元冬才端了茶來,聽這話,歎道:“自那年奶奶答應了家學裡一應開銷都從咱們這裡出,遠親近友附學來的子弟越來越多,這一項使費就不少。如今哥兒、姐兒的點心容易,要在學裡全添上隻怕又是一筆使費。依我的主意,橫豎眼下三爺又往洋學堂裡讀書,不在家學裡,不如將哥兒、姐兒的點心從府裡帶去交給白蘇,學裡餓了好吃。”“獨咱們的孩子吃,彆人家的孩子看著?”令儀笑道,“也太小家子氣,雖然難,也難不至此。總要大夥兒在一處吃才香甜,芷兒說是不是?”女娃娃並不甚明白,隻看著令儀朝她笑,不由也笑起來。這一笑,令儀不由想起碧萱幼年的樣子,忍了淚,憐愛地摩挲著她的臉。沅芷今年五歲了,一直養在令儀膝下,主子小姐一般地養著。白蘇一直陪著碧萱直到生產,她又向令儀再三再四表明了是一輩子不走的,因此她也就成了沅芷房裡的教引姑姑,沅芷的大小事都由她看顧著。明庭也四歲半了。因芷茉孕中自責太過,飲食消減,生產時血崩,勉強將孩子交至令儀手裡,苦求她念在博洛的份上顧全孩子。令儀才接了繈褓,芷茉便撒手人寰,她合上眼睛時唇角微微上揚,好像所有的罪孽都隨著她這條命煙消雲散了。令儀給孩子取名“明庭”,“庭下如積水空明”,唯願這孩子一世清明、乾淨地活著。明庭一直養蘇茉房裡。蘇茉是個實心人,且明庭又是博洛的骨肉,她照顧起來必是小心翼翼,隻是她自己也無甚才學,少不得令儀將他與沅芷一處教導。明庭便如沅芷一樣喚令儀“媽”,令儀起先還想糾正,隻是要怎樣向稚子明言喪母之事,令儀思來想去也隻得作罷了。令儀陪兩個孩子吃一回果子,白蘇便帶著各自奶母上前將孩子們帶走。元春走來道:“車已備下了,雲爺不在,我讓仲榮陪你去吧。”“青天白日,哪裡就有人要綁了我去?偏你這樣小心。”令儀笑著起身,元冬直將她送到角方,方惴惴而回。海龍府仍舊是海龍府,無論是皇帝老子還是哪位大帥掌管這天下,街麵上的店鋪仍舊鱗次櫛比,街市之上的叫賣聲不絕於耳。令儀坐在車上聽著不由淺笑,想來也是這個理兒,無論天怎麼變,老百姓也總要吃飯,這世間也總要活人的。車行至一棟新式建築前,兩個穿軍服的人便上前驅趕,杜鬆忙陪笑道:“軍爺,車上是天增順商號的東家,特來拜見那專員,勞煩哪位軍爺通傳一聲。”兩個小兵互看一眼,在海龍府,大有人不知“那專員”,卻無人不知“天增順”,於是其中一個人忙跑進去,半晌卻垂頭喪氣地出來,“那專員不在,你們回吧。”杜鬆才要再問問去向,隻聽身後令儀的聲音:“是那專員讓你告訴我他不在的吧?”令儀掀了簾子,笑看向那個小兵。那小兵都不過十六七歲,不慣說謊,聽這話不覺低下頭,令儀也不再追問,“杜鬆,給這倆孩子一人一塊錢,我們走。”回程的路並不與來時相同,杜鬆要帶令儀去瞧個新鮮。他將車停於一處安靜的巷子裡,令儀挑簾向外看,不遠處的街麵上,一個店鋪前正“劈劈啪啪”地響著鞭炮,好一陣煙氣繚繞之後,令儀方看清了那店鋪的匾額寫著“大德東商號”。“倒是好日子,又有商號新開張。”令儀看看匾額,又看看杜鬆。“大奶奶,您猜猜,這是誰的本錢?”杜鬆神秘兮兮地悄聲問。令儀眉毛都不動一下,笑道:“怕不是那位那專員?”“沒您不聖明的!”杜鬆冷哼一聲,“這個哲爾德忒不是東西。連我還知道忠仆不事二主,他倒好,一個前朝藩台轉眼兒就變成了新政府的官員,還人五人六地宣布什麼新政。叫咱們騰宅子,昨兒我打藩台府門口過,他還不照樣兒住著?他怎麼不用騰宅子?”聽著杜鬆的抱怨,令儀不由笑出聲來,“現如今,他叫那德,臨時政府的官員,現管著大半個行省,東平縣、西安縣、西豐縣都在他的管轄之內。人家住個官邸看把你氣的!”“大奶奶,您想想,咱們情願出錢買宅子,他卻推三阻四,這是為什麼呀?”杜鬆憤憤地問。令儀盯著大盛東的門臉看了一回,方開口道:“隻怕……是他比咱們還惦著那宅子吧。”說話間撂了簾子,“杜鬆,回吧。”山縣壽一坐在大書房裡,仔細端詳著手中的茶盞,白釉細瓷,通體潤滑光潔,明明是一塊瓷,卻總讓人以為它是透明的。一見令儀走進來,忙起身迎上去,“姐姐,你怎麼才回來?我要吃米糕,我們那裡換了三個廚子做得都不對味兒,你打發人做給我吃。”令儀才進宅門,門房上就回了話,山縣商社的那位少爺又來了。壽一如今已經全權打理商社在三省之內的一切事務,雖然總部設在奉天,他自己卻住在海龍府,時常來找令儀,也並無其他,不過閒話家常。他當年落難時救起的那隻狗早已壽終,壽一亦感念令儀能善待於它。“見天吃,總是吃不夠。”令儀笑道,“昨兒煜祺要吃棗泥餡的山藥糕,廚房做了好些,不如你嘗嘗。”“比米糕還好吃嗎?”壽一說話間,手輕輕一抖,手中一柄折扇輕輕展開,上書兩個字“蟲二”,落款竟然是“長春居士”。令儀見了不由強忍著笑,向進來奉茶的元冬道:“去廚房,看看那山藥糕還有沒有,給阿一拿些來。”壽一覺出異樣,忙道:“姐姐笑什麼?我打扮兒有什麼不對嗎?元冬姐姐瞧我有什麼不對嗎?”元冬細打量壽一,一身藕荷色長袍,略深一色滾邊坎肩,手中折扇輕搖,儼然一個公子哥兒的作派,並無不妥。“元冬,你隻彆理他,做你的去。”令儀笑推元冬,壽一越發覺得不對,又說不出哪裡不對。“你這扇子倒是好的,湘妃竹的骨兒,不少錢吧?”令儀隻端著茶盞說話,笑看壽一將一塊糕全塞進嘴裡。“這骨子也罷了,姐姐看這落的款兒,真真是難得的好物件兒。”壽一略略得意。“你也知道這個款兒?”令儀有些意外。“賣扇子的人說的,是你們前朝一個很有名氣的皇帝。”壽一說著仍不忘又抓起一塊糕。這下連元冬都驚訝了,“皇帝?這是禦筆?”令儀笑著搖頭,這位皇帝雖然處處留字,隻是不曾寫過這兩個字,而且這兩個字也不該出現在扇麵上,壽一卻是真真實實地花了大價錢。本以為壽一知道真相會羞惱,卻見他隻是笑笑,“姐姐,這種事自然瞞不得行家,可街麵上有幾個行家呢?元冬姐姐都不認這落款,彆人看著總是好的也罷了。”一盤子山藥糕去了一半,壽一又抓起一塊,“你們中國人真的很奇怪,有姓有名也罷了,偏生又有字,又有號,誰能記得這許多?幼年我背詩時,有個詩人竟有三四個號,我每次弄錯都被師傅打,自己個兒還委屈得不得了,誰會知道那些名號是同一個人?”壽一喋喋不休,手上隻是不停。看得元冬直發笑,“阿一你慢些,這山藥糕最是脹人的,仔細撐著。”令儀本閒閒地聽著,不由心頭一動,又細思量一回,忽笑向元冬道:“叫小丫頭告訴廚房,晚飯多添幾個菜來,留阿一吃飯,你也跟著我吃。讓孩子們跟著二奶奶吃。”壽一聽見有好吃的,也不顧手上的糕,“姐姐留我吃飯,是有高興的事嗎?”令儀笑意盈盈,用哄煜祺的語氣道:“是呀,阿一幫了我大忙,自然要犒勞……”

举报本章错误( 无需登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