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囤貨(1 / 1)

平日裡,令儀並不常常來商號,今日卻來得早,石仲榮正打發幾個小夥計打掃門麵。本來商號不做零售生意,可令儀遵著父親當年的話——“小錢入匣大錢入簍,這世上沒有不值得賺的錢。”鋪麵本閒著,不過多兩個支應客人的小夥計,每日的流水也足夠養活普通人家過上好日子。仲榮忙不迭地將令儀讓到後堂,那是來往客商談價簽合同的所在,因著尚早,並沒有客商,令儀與元冬閒閒地坐著,仲榮倒了茶來。令儀道:“你不必忙,我來問你,如今外掌櫃裡有幾個是打從頭就跟著咱們的老人兒?”仲榮想了想道:“算上我們哥兒倆,一共六個。”令儀點頭,“這六個裡,如今還在外麵的有幾個?十分靠得住的又有幾個?”仲榮細思量一回道:“有三個已經在回來的路上了,雲爺昨兒來了電報,貨物已上了車,他自己也要啟程,奶奶要吩咐什麼機密大事?不如交給我哥哥,他如今人在濟南府,正跟幾家花布廠談關外代理的事兒。”令儀點點頭,忽然壓低了聲音,“找兩個可靠的夥計跟了你一起往濟南一趟,花費從櫃上支,這件事務必要妥當……”不過兩三日的工夫,全海龍府都知道了老將軍府正買房置地,準備騰宅子。一些積年的老家私也擱到商號的鋪麵裡變賣。有那起子好事之徒往鋪子裡尋去,這件是老長將軍坐過的椅子,那件是合府吃飯桌子,也要買了家去顯擺一番。於是直鬨得沸沸揚揚,那家私的價格也打著滾地往上漲。這一件還沒鬨明白,又出了件大事。不知怎地,入夏以來,省內木料價格漲得嚇人,尤其紅鬆、黃楊兩種,那尺寸大成色好的竟翻著翻兒地往上漲。城裡都傳,天增順才往濟南府發了一批木料,那價錢簡直能再買下幾座山。就在前兩天,兩三批晉商、徽商並江西客來海龍看木料,還在兩廣會館大宴同行,頗有聲勢。於是城中各商號漸有囤積居奇之勢,紛紛收購木料,臨近車站的各家貨倉皆滿倉。倒把車站嚇得了不得,唯怕起了火,那些木料足夠燒光海龍府。各商號忙得暈頭轉向,令儀卻閒坐在陽春樓的包間裡,喝著掌櫃的新孝敬的好茶,身邊元冬嗑著瓜子,身邊一個內掌櫃一遍一遍核對著手裡的幾張紙。不一時,有小夥計帶路,一個金發碧眼穿西裝的男人走進包間,見她忙要拉手,口內道:“郭太太好!”身邊的元冬眼疾手快,一把拉擋開男人的手,“放敬重些!”令儀也不惱,隻笑道:“老卡,你怎麼總是記不住?我們這裡不興你們那個禮。”“是凡卡。”凡卡是俄國洋行的買辦,年紀不大,並不像多數俄國人那麼刻板,喜歡開玩笑,“郭太太,那我下次可以對你的侍女行我們的禮嗎?”元冬才要惱,隻聽令儀笑了兩聲,又見凡卡看著她壞笑,知道他在開玩笑,惱也不是,不惱也不是,忙扭了臉不看他。內掌櫃是個有年紀的人,不好跟著他們說笑,少不得清了清嗓子,將合約遞至凡卡麵前。凡卡粗粗看一遍,那湛藍的眼睛比方才大了一倍,“郭太太,我們之前不是這樣說的,您這個價格,我是不會把鋼材賣給你的。”令儀低頭細細品著茶,並不說話,內掌櫃笑笑道:“卡先生,我們中國有句老話,‘此一時,彼一時’,之前那個價您不是也沒看上?我們號裡錢不湊手,於是耽延了個把月,可如今您放眼看看整個海龍府,哪個商號還有閒錢力量進鋼材?就是有錢買的,您再看看他們有地兒存貨嗎?當然了,也可以將您的貨送上火車一路向南,可是奉天您賣不了。張督軍的鋼廠才剛剛成立,應該不會讓彆人擠兌了,再往南,坐船運到青島賣給船廠倒省事,卡先生,那您可就搶了德國人的生意了。”凡卡不服氣,道:“我還可以運回國!”“呦,那我們攔不住。”內掌櫃厚道地笑笑,“可您算算這一來一回的費用,運回去你也賣不過人家沒加過路費的吧?貨到地頭死,您隻管耽擱著,您那行裡的流轉可就瓷實了。”內掌櫃說的全是實話,凡卡低頭不語,須臾咬了咬牙,從懷中抽出鋼筆印章,疏疏落落簽字蓋章。再抬頭時,見令儀從元冬手裡接過一個大食盒遞到他麵前,“前兒一個外掌櫃往滿洲裡一趟,我托他買了些你們家鄉的吃食,你一個人大老遠地在這兒不容易,到底是家裡的東西吃著順口順心,所以,這點子心意你收下。”凡卡接過食盒,低頭許久,才堵氣道:“郭太太,上次你說要給我做媒,我看這事兒還是算了吧?”“這卻為何?難不成因為我惹惱了你,連媳婦兒也不要了不成?”令儀打趣道。凡卡噘嘴道:“你們中國女人太厲害了!欺負人還不讓人生氣!”說得大夥兒都笑了。送走了凡卡,有了年紀的內掌櫃由衷地向令儀挑大拇指,“大奶奶,大奶奶,您真是這個!就這一筆省下的錢,咱能再置一塊地,蓋一所跟老宅一模一樣的宅子。”令儀冷笑一聲,“還差個花園子。”“這批鋼材囤上兩個月,不怕賣不出花園子來。”內掌櫃笑道。“千萬彆囤。”令儀斬釘截鐵,“有那兵工廠的、造船廠的買辦來問,隻要價錢合適,立地就出貨。多少家商號都是被囤貨耗死的,你看車站那一倉一倉的木料,咱可不能犯這個傻。”雲旗回來的日子,老將軍府政府收回並出賣的告示已經貼遍了海龍,上麵是奉天督軍的手印和臨時政府的蓋印。如今時局不穩,那帶不走拿不去的宅子又壓錢又背人,想買的人並不多。大德東商號是想買的,卻苦於錢不湊手。說來也奇怪,那些晉商、徽商和江西客也不知幾時離了海龍府,大夥兒都隻道他們是怕價格哄抬,想抻一抻,誰知這一抻就沒了影兒。彆說大德東,連之前的福盛東,加上幾家外埠商號的分號皆騰挪不出錢來。那德唯有望宅興歎,可也不想就白白便宜了郭家,隻把告示貼得到處都是,巴不得誰買了去,他好另圖來日,隻不要留給郭章氏那個小寡婦就好。雲旗先往鋪子裡看看,一張紅木太師椅仍擺在那裡,價格卻高得離譜。雲旗又好氣又好笑,拉著也才回埠的石仲榮,“你們膽子也太大了!生意場上使些手段是沒妨礙的,卻不能騙人。這是太爺坐過的椅子嗎?你們就敢賣這個價!”仲榮先朝門外瞧瞧,好在沒什麼客人,一把拉了雲旗去後堂,“跟爺回,誰說那是太爺坐過的椅子?咱們號裡從奶奶起到新來的學徒,沒一個人說呀,那買的人非要說那是太爺的東西,咱們有什麼辦法?您再瞧那價,不定那麼高早被買走了,是奶奶吩咐的,定個讓大家夥兒都心疼肉疼的價,東西放在那裡不用管,茲要讓彆人知道咱們在賣家私,準備搬宅子就是了。”雲旗被逗樂了,“可是洛二爺說得對,你那奶奶的腦子就是個錢串子。”仲榮“嘿嘿”笑兩聲,“這話您自個兒跟大奶奶說去吧,才大奶奶來看過鋪子,這會子往家學裡瞧哥兒、姐兒們讀書去了,聽說沅姐兒又大長進了,爺去瞧瞧。”家學裡書聲朗朗,稚嫩童音格外清脆。隻是雲旗也算有些文墨的,竟一句都沒聽懂。令儀倒坐在廊下聽得入神,見他來了,忙朝他招手。雲旗行至她身側,朝學房裡看一眼,那講課的竟是個黃頭發、穿洋裝的女人,不由一驚,令儀卻搖著扇子,怡然自得地聽著,半晌悄聲道:“前些日子我就想著,你看壽一那孩子,還有洋行裡的凡卡,他們看得懂咱們的字,讀得懂咱們的書,甚至能吟詩作對的,可咱們呢,對他們的一切全然不知,這多吃虧!所以,前兒請了這個密……斯,她的國家更利害,是那個大不列顛……”“英國。”雲旗道。“對,就是這個國,據說長毛子和日本人都怕他們。”令儀笑道,“我還聽說,榮源老爺家的婉格格也學他們國家的話。榮源老爺是開明紳士,咱們也得學著些。”雲旗無奈笑笑,坐於令儀身側,“這些日子姑娘勞心勞力,著實辛苦了,有這空閒,怎麼不家去歇歇?”令儀略有得意,眼睛直直地看向學房,“雲旗,你說咱們這輩子活的是個什麼呀?”雲旗低頭默默,令儀回頭看看他,又回頭看向學房,“活的就是這些孩子,有了他們,咱們才有來日可期。”雲旗笑而不語,隻看向令儀,歲月匆匆,磨難無儘,不曾在她臉上留下太多痕跡,卻著實磨礪了她的那顆心。十來天裡,郭家老宅久久無人問津,倒有濟南府興通商號外掌櫃攜了重禮來找那專員,希望能買下郭宅以作分號和貨倉之用。唯一要求是眼下正值軍管期,各路政策尚不分明,那專員現管著大半個吉林行省,在價格上能予照顧。那德自光緒爺年間就恨著長順掌管軍政兩務,總壓他這個藩台一頭,現下有人買宅子,既能趕了郭家人去為自己出氣,他又能從中撈取好處,有何不願?想想長順天天作畫的地界就要變成倉庫,那德想想都痛快。再說那外掌櫃是極有眼色的人,不僅重禮送他,還打點了他在城中的兩處外宅,那兩個女人可是對他讚不絕口。因此,那德便速速做成此事,那價錢上大大地打了個折扣。興通商號也不含糊,立地按價交了渣打銀行本票,與臨時軍政處簽訂了合約。那德急命人蓋了軍政處的大印和他自己的手印,相約三日後便可收房子進駐。做成此事,那德心中甚是得意,雖然不能按他原想的,將郭家老宅據為己有,卻著實去了他一塊心病。傍晚時,他竟親坐了軍政處的車將“搬移令”送到郭家。門房見是他,忙忙地通傳進去,令儀便命人將他迎進大書房。那德進門也不理向他問好的令儀,隻環看著寬敞的書房,想象它變成倉房的樣子,禁不住樂出聲來。小丫頭子上了茶,令儀端坐在上首太師椅上,笑道:“那專員今倒貴腳臨賤地,我幾次三番去拜訪,竟不得見。”“是嗎?我倒不知。”那德皮笑肉不笑地端起茶,道,“唉,臨時軍政處的事情真真是多,鄙人為國效力,不敢不殫精竭慮。”令儀抿了一口茶,麵上喜怒不辨,倒讓那德有些拿不準,繼續道:“大奶奶,按說咱們是老相與,看在長順將軍的份上,我也該對你家通融些。隻是新政初立,不嚴不足以明法度,我這也是迫不得已。”說著將軍政處簽發的“搬移令”擱在大幾上,推到令儀麵前,“限你兩日內搬離,若不搬時,巡捕營……不是,警察局的人會來幫你搬的。隻是他們粗手笨腳,若碎了那些瓷器或是丟了一兩件玉器,大奶奶您可彆心疼。”“那專員放心。”令儀放下茶盞,麵上微露一絲笑意,“雖說現如今我們是白丁之家,卻也知道你們的難處,必不會給你老添麻煩。這合宅上下,也就這個地兒還能看,其他的地早就收拾好了,西城六安巷裡,我新置了宅子,您就沒聽說嗎?”並不見令儀惱怒,那德原帶著幸災樂禍的心竟有些失望,少不得再堵她幾句:“六安巷……就是窄巴點,大奶奶住慣了這寬敞地界,再住那小地方,隻怕住不慣。”令儀明知其意,越發笑得盈人,“既是政府有令,那也說不得寬窄的事兒,再說慣不慣的,住久了也就都慣了。”正說著,元冬挑簾子進來,“回大奶奶,飯得了,哥兒、姐兒都等著奶奶用飯呢。”令儀顧自起身,朝那德道:“勞那專員親跑一趟,實在辛苦。隻是這天也不早了,我便不留茶留飯地鬨那些虛理兒,元冬,送那專員。”元冬便回身挑著簾子看著那德。那德頓時紅了臉,卻也無從氣惱,跺一跺腳,忙忙地告辭去了。元冬直盯著他的背影出了上房院的門,才狠狠啐道:“背宗忘祖的東西,竟這樣老不知廉恥,仔細站臟了我這地,靠臟了我的牆。”一麵又命小丫頭子打水洗地。令儀將盞中茶水一口飲儘,不由牙根緊咬,許久,才有一絲冷笑漫上唇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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