維楨醒來時嘴歪眼斜,口不能言,半邊身子失去知覺。蘇大夫診了脈,說是邪風侵體,就算治愈隻怕也會行動不便,言語不清,再無法如常人一般過活。令儀加派了手腳勤快的小丫頭並兩個嬤嬤服侍維楨,又囑咐蘇大夫:“必得儘心儘力醫治,二爺此刻人不知何處,太太不能有大礙。”“大奶奶放心,全在我身上。”蘇大夫說完便向大圓桌上取了筆墨開方子。元冬扶了令儀從維楨的房裡出來,“太太一生爭強好勝,現下竟得了這離不得人的病,奶奶彆怪我嘴不好,也不知是哪裡作下了孽,報應在這上頭。”見令儀不說話,元冬又小聲道,“奶奶處置了蓉姑娘,後院那兩位奶奶可是惴惴不安呢。”令儀朝後院望一眼,悄悄道:“你親去說給她們倆,安分些,自有她們的好處,再悄悄告訴芷茉,我必保她與孩子周全,讓她不要思慮過多,反傷了孩子。她們倆原都是丫頭,身邊並沒有可靠的人,你多多看管些服侍她們的人,眼下沒什麼比這個孩子更重要。”元冬點頭去了。令儀走出西院方覺渾身酸軟,這一天這樣漫長,倒不如她與額林布,似才一分開竟有八九年了。殘陽如血,令儀一個人走在年深日久的穿堂裡,原來巷道是這樣長,似永遠也走不到頭,往事種種閃現眼前,與駿德擊掌,從寧古塔出嫁,與博洛一同落難,成為額林布的妻子……仿佛就在昨天,她還是每每被彈額頭的“小人兒”,日月更疊間,她的責任竟是要托起這整座宅院。隻是先前她並不知道,這宅子太沉太重,幾乎要壓斷她每一根骨頭。令儀終於走不動了,委屈的淚水洗頰而下,她一屁股跌坐在地上,慢慢抽泣著,聲音漸大,轉而放聲痛哭,哭聲哀慟,久久回響……起更時,一個黑影躲躲閃閃悄悄進了柴房。茉蓉仍被五花大綁丟在角落裡。關進來時,她一直瘋言瘋語,說自己才是令儀,說大奶奶是個騙子,下人們聽她說得太不像話,就尋了破布將她的嘴堵上了。此刻,一把寒光閃閃的匕首在茉蓉眼前晃了晃,她絕望地閉起眼睛,然而求生的本能還是讓她不自覺地向後躲了躲。寒光一閃,茉蓉身上的繩子悄然滑落,她幾乎不敢相信地盯著黑影。嘴裡的破布也被拉下來,茉蓉吐了兩口嘴裡的布渣,才要說話,黑影卻做了個噤聲的手勢。後角門外,一輛破舊的騾車,茉蓉坐在車裡仍舊惴惴不安,騾車一路飛奔,出城而去,茉蓉不辨方向,隻知道離郭布羅府越來越遠,她也因此或許不用被執行家法。直跑了兩三頓飯的工夫,騾車忽地停下來。車簾輕挑,一隻大手將茉蓉從車廂裡拎出來,不容分說丟在一旁,又擲下一小包碎銀子。緊接著,那人打馬揚鞭便要離開。“雲旗,我知道是你!”茉蓉的聲音止住了那人揚起鞭子的手。雲旗緩緩摘下蒙麵,目光如刺,看向茉蓉。“那個賤人處心積慮就為置我於死地。”茉蓉冷笑道,“你不過是她養的一條狗,狗違背主人意願可是要被打死的。”“我並不為救你。”雲旗緩緩開口,“姑娘是良善之人,不該為你這種人臟了手,染了血。”茉蓉冷哼一聲:“差點忘了,你打小兒就心儀主子姑娘,你娶碧萱、陪嫁到海龍,你這一輩子就隻活她一個人兒。可憐碧萱,她至死也是個糊塗鬼。”提起碧萱,雲旗額上根根青筋暴起,“我不讓姑娘指尖染血,不代表我也不染血,若你想死,我大可以送你一程。”“你不會。”茉蓉斬釘截鐵,“若單為令……”茉蓉厭惡地皺了皺眉,改口道,“為那小蹄子,你該在這裡殺了我,哪裡還有這許多話?當年阿瑪買了你,你得了賣身的銀子才能給雙親下葬。你當阿瑪是恩人,在府裡時就對他唯命是從,如今你私放了我,是想還了阿瑪的恩情。”茉蓉麵露得意,雲旗的神情卻漸漸恢複如常,“蓉姑娘,在我沒改變主意前,早點離開,山高路遠,蓉姑娘好自為知,我放你這一次,決不放你第二次。”天將亮時,雲旗方換了衣裳回府。丟下茉蓉之後,他去了碧萱的墳前。一爐香,一壺酒,一疊黃紙,陰陽相隔。他並不是來向碧萱解釋私放茉蓉這件事。隻想著,這世上若還有一人能解他心意,那便隻有碧萱了,可惜碧萱終究是不在這世上了,冷冷的黃酒喝下去,兩行熱淚滑出眼角。碧萱那笑意盈盈的臉便顯於眼前……元冬等在角門口,見雲旗垂頭喪氣地回來,不由麵上帶了怒意。雲旗再不曾想元冬會在這裡,不由一愣,瞬間釋然,不由苦笑。不知從何年何月起,他那位主子姑娘已不是隻知在商號裡裝小子賣貨的丫頭,眼見得她能支撐起這個家,支撐起商號。那點子當家奶奶的心機她再不想有,也全有了。“奶奶說,雲爺這一夜著實辛苦了,可也少不得再辛苦一程,立地就要見你。”元冬的話說得不冷不熱,那神情分明帶著一絲怨毒,“我雖然是個蠢笨的,看不明白雲爺的手段,但那年雲爺的話言猶在耳,誰傷了奶奶,必與其不共戴天,不知道雲爺是不是也記得。”雲旗明知她話裡所指,卻無以辯駁……這一年的春天來得格外晚些,已是仲春時節,花園子裡樹木蕭索,樹上仍不見芽包。令儀立於假山之上,居高臨下,俯看整個郭布羅家和宅院外的海龍府。天才要放亮,寒意未退。一襲哆羅尼鬥篷嚴嚴地裹著她,灰鼠風毛出得油光水滑,點翠的鈿子上並沒有過多的裝飾,唯一支雛彎紋樣嵌紅寶石的金釵壓發。雲旗在假山上看到令儀的背影,一時恍惚,竟似有些不認得。此前跟在她身後,隻是想護著她,怕她跌倒。而眼下,她連背影都透著主母的威儀,那他在她身後,就隻是追隨。“我不問她的去向,你也彆說。”令儀忽然開口,語氣極是平緩,喜怒不辨。雲旗低頭道:“但憑姑娘處置。”令儀攏一攏懷中的手爐,目光仍看向宅子外麵的海龍府,“雲旗哥哥,你欠我們家的情也好,命也好,從此兩清了吧。”雲旗沉默,未幾,上前一步開口道:“謝姑娘成全。姑娘自來了這裡,就喜歡站在這兒看外麵。太爺也好,姑爺也好,他們知道姑娘的心,所以肯放姑娘去外麵。他們尚且知道,何況於我。以姑娘今時今日的心機謀算,手不沾血地料理蓉姑娘,甚至料理西院太太都不在話下。可姑娘心大誌大,那些手段,那些謀算該用在外麵,宅門裡的這點子事,不值得姑娘耗心耗力。”令儀苦笑一聲,歎道:“我知道你不想讓我同流合汙,在這宅門裡,也變得蠅營狗苟。茉蓉的命不值什麼,可是雲旗哥哥,你這樣做保全了我,成全了你,也還了我阿瑪,那碧萱呢?咱們倆欠下的,隻怕這一輩子也還不清了。”言語間不覺透出難言的哀傷。雲旗無語侍立,抬頭看去,天邊朝陽似火,大有焚燒一切以照世間之勢。令儀愁歎一聲,道:“罷了,茉蓉心高氣傲,如今落敗,於她而言,未必好過死,此後不提也罷了。”說著扭頭看向雲旗,“如今你一個人實在難以照料喜果,我想收她為義女,養在上房,隻是不知你的意思。”雲旗一驚,喜果如今也養在令儀身邊,他並不意外,隻是“上房”兩個字讓他的眉心不由一跳。令儀知其意,淡淡道:“煜祺大了,博洛在他這個年紀,仗也打過幾十場……”令儀忽然停住不語,自博洛走後,沒有任何消息傳來。若說被抓了,府裡早不會這樣安靜,既是沒被抓,那他人去了哪裡呢?令儀曾悄悄地派石家兄弟上姑子山求孫德勝幫忙找找,可上了山才知道,富順不知從哪兒聽來,孫德勝亦有投靠亂黨的動向,竟派兵剿匪。姑子山的綹子與官軍打了一仗,雙方死傷都不大,可再剿時,姑子山已經人去山空,匪眾不知去向。雲旗知道令儀放心不下,不由勸道:“二爺吉人天相,必會逢凶化吉,再等些時日,隻怕魯頌就會送信來,眼下不知下落也好,咱們不知道,官府就更不知道了。”見令儀仍舊惴惴,雲旗故意提起前話,“姑娘是想給三爺分院子嗎?姑娘如今掌事,住上房也不為過,隻是太太那邊……”“眼下太太這個樣如何騰挪?我才瞧了這半日,各房都開門掃庭院了,丫頭們進進出出打水準備伺候主子,隻有上房空落落的,瞅著一副家宅不興的樣子。”手爐的炭火不足,山頂越發風涼,令儀緊一緊鬥篷,便朝石階走去,邊行邊道,“畢竟家興才能業盛,就這樣行吧,我們的事還多著呢。”“哦對了,才我還沒說完,你便岔開話兒,我還想著喜果不過是個乳名,還該起個閨名才好,記得《九歌》上說‘沅有芷兮灃有蘭’,是說美人的好句子,不如就叫‘沅芷’如何……”聲音漸行漸遠,令儀下了假山,元冬早在下麵候著。雲旗原不過是跟在她身後聽著,忽聽她說了這句,不由住了足,“沅有芷兮灃有蘭,思公子兮未敢言”……亂黨一抓又是小半年,可抓來抓去,也並沒抓到幾個正主兒,無非是些冤獄錯案,民怨愈深,官府也漸次懶怠起來,抓得也不那麼起勁兒。秋風起時,海龍府的街市之上響起了震耳欲聾的鞭炮聲,一塊大紅綢子蓋住了黑漆大匾。令儀在鞭炮聲中拉一拉綢子角,幾個小夥計機靈地扯斷綁綢子的暗繩,那大紅綢子似真被令儀輕拉而下,露出了黑漆金粉的牌匾,顏體大字“天增順”。為著開市熱鬨,城內有名頭的買賣鋪子自不必說,濟南、青島並晉西幾間大商號送來了花籃賀匾,南方兩三家商會又派人來賀,本省之內與博洛素有交情的幾位管帶也攜了家眷來,連奉天將軍也派了得力副將來,連俄國洋行的買辦也來湊熱鬨。雲旗早早包下“陽春樓”待客,一時迎來送往,熱鬨非常。令儀仍舊是一身鴉青繡八團喜相逢妝花緞的夾袍,一字頭板上幾躲寶石珠花,唯一醒目的是壓發的雛鸞紋樣紅寶石金釵。她來往於堂客之中,笑意周全。元冬陪在她身邊,盯著夥計們搬東西。忽聽身後兩個女眷輕聲低語:“一個寡婦家,不說閉門守節,竟這樣拋頭露麵,大不成個體統,難為她竟笑得出來!”元冬才要回身,就聽另一個道:“可彆這麼說,聽我家老爺說,這位奶奶可不得了,蹲過大牢,判過大刑,扔狼窩裡都沒死成,命硬得狠,不然她怎麼能過門沒兩年就克死她男人?聽說連她婆婆都被克得半死不活,小叔子也跑了。”“可不是,隻是這樣命硬的人才有賺大錢的命,我聽說山西幾家有名的商號隻與她一家貨物往來……”“你眼熱?”“我眼熱她?哼,賺再多還不是個寡婦,難道夜裡摟銀子睡去……”元冬牙根緊咬,猛地轉身要問著那兩家女眷,忽然身旁有人拉她,扭頭一看卻是令儀。元冬一驚,知道方才那些話都被令儀聽去了,才要說話,卻被令儀拉至一旁。“奶奶,她們……”“元冬,她們是什麼人?”令儀笑問道。“誰知是哪家的女眷,說話忒刻薄。口不留德,等我去罵幾句給奶奶出氣。”元冬說著還要回去。“既然不知是哪家,也就是沒要緊的人。”令儀拍著她的手。“她們分明是嫉妒奶奶,眼下彆說她們,就是那些正經做生意的爺們兒,誰不眼熱咱們商號的風光?”元冬憤憤不平。“你既知她們心思,越發不用理會了。”令儀悄聲笑道,“她們是無知妒婦,又惱咱們,又拿咱們沒辦法,難道咱們非要生氣,好像她們惱得有效用似的?”正說著,門上人回:“山縣高社副社長山縣壽一先生到!”令儀一驚,不覺與元冬互視一眼。還不等兩個人反應,一個身穿長袍馬褂,頭發卻短而整齊的年輕公子快步走進來,雖然裝束無差,可那短短的頭發實在紮眼,客人們不由多看兩眼,見他唇紅齒白,相貌整齊,竟算是個清俊公子,樓上幾個年輕的堂客不由又多看幾眼。雲旗幾步來到令儀身邊,“沒下帖子,他怎麼來了?”令儀苦笑道:“俄國買辦來得,他自然也來得。”“可我們跟俄國商行有貿易往來。”“你彆忘了,整個兒吉林行省地界內日本商社他一家獨大,許是來探咱們的底也未可知,是敵是友尚不分明,眼下來者是客,總不好將他轟出去,去接吧。”壽一放下拜禮,抬頭見令儀站在二樓,不由喜形於色,拔腿便要上樓。雲旗忙攔下道:“樓上堂客,山縣先生這邊請!”雲旗說著抬手,將壽一讓到俄國買辦一桌。“我認得你!”壽一並不過去,隻朝雲旗笑道,“你是我的救命恩人!我是阿一,你還記得我嗎?”雲旗點頭,“總算是故人,彆來無恙。”壽一笑拉他道:“得空來我們社裡玩兒,我請你喝酒,我們日本的酒。”這樣的笑容中,雲旗似又看見當年那個死也要救活一條狗的阿一,不由心軟了。同眼下桌上的俄國買辦一樣,他們都沒參與過當年那些慘烈的戰爭,不過是來海龍府做生意的商人。於是朝他笑笑道:“好,得空必去的。”一時開席,老少爺們兒推杯換盞,談笑風生,令儀舉杯敬酒,言語得體,落落大方,眾人無不敬服。正說著,忽然聽見遠遠的鐘聲傳來。眾人分辨半日,竟是從城外興龍寺傳來的。這興龍寺是內務府供養的寺院,當年聖祖圍獵巡幸海龍府時特意修建的,意在龍興之地,祝禱國運昌隆之意。除非大喜或大悲,興龍寺的鐘聲輕意不響,且眼下鐘聲一聲接著一聲,源源不斷,根本查不出個數,絕非吉兆。令儀才要打發人去打聽打聽,卻見杜鬆方海拚命地跑進來,一進門就雙雙跪倒,哭天搶地,“大奶奶,大奶奶,可了不得了,今上駕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