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家法(1 / 1)

維楨高高揚起的手久久地停在半空,令儀目光如炬,維楨臉上的心虛被她儘收眼底。“是你指使方大夫毒害額林布。”令儀的聲調一點一點升高,“你好歹是他的繼母,怎麼忍心用那樣狠毒的手段?他喝進嘴裡的第一滴藥都是用來消耗他的元氣,你竟然讓他燈儘油枯而死。他是武將,是該馳騁沙場的將軍。”令儀的聲音陡然歇斯底裡,“你為什麼不乾脆一刀殺了他?!”維楨被驚得連退兩步,一個沒站穩,跌坐在地上。令儀的臉上終於有了表情,她在笑,卻是那樣淒然而決絕的笑,如同鬼魅。“真是‘天道輪回’,你用毒害額林布,茉蓉毒害靜嘉。知不知道樹莓根的藥性與你給額林布的藥一模一樣?就那麼一點一點熬著、耗著。額林布受過的所有痛苦,靜嘉死前都嘗過了,連他們吐出的血都一樣是黑的。”令儀狠狠逼視著維楨,“額林布有多疼,靜嘉就有多疼。不同的隻有我們,我一直在找凶手,這些年我還能活著就為找出凶手,可是你呢?迎害死至親的人進門作兒媳?”仿佛這是天大的笑話,令儀幾乎笑到不能自已,“靜嘉泉下有知,必然不顧輪回,變成厲鬼回來找……你算賬。”維楨隻覺心口堵了一塊巨石,壓得她喘不過氣,“你……早知道?難怪……難怪你那麼熱心操辦婚事。”令儀的笑容漸漸收斂,“太太怎麼了?娶茉蓉進門,她會是個好幫手,可以替太太算計我,算計東院,算計整個郭布羅府,這不一直是太太的心願嗎?我如你所願,不好麼?”維楨的疼痛從心口蔓延至四肢百骸,卻遠不及心中萬念俱灰和悔不當初,一聲淒厲的尖叫從她的屋子傳出,直傳到這座盛滿痛苦的宅院,傳到陰沉的天際……未幾,叫聲陡然停止。“雲旗!”令儀輕喚一聲,一直等在院子裡的雲旗幾步跑進來,卻見維楨癱倒在地上,不省人事。雲旗俯身搭脈,又翻翻維楨的眼皮,方伸手將她抱上床榻,“太太驚懼攻心才會暈厥,沒大礙的,姑娘讓我帶著的牛黃安宮丸已經交給小丫頭子,用薑水研了灌下去,太太必定萬安。”聽不見令儀答言,雲旗回頭才看見令儀已經行至外間,她的動作十分輕緩,搖搖欲墜。雲旗幾步追上去,“完了這一趟,姑娘的心事也就算了吧。”令儀抬頭看一眼雲旗,隻見他淡然地說:“聽元冬說,二爺走的時候跪了姑娘,還動了刀子。雖然她不知道為什麼事,我卻知道。大爺的事隻怕是水落石出了。二爺想替太太償還,姑娘饒過二爺,就是饒過太太,既然都饒了,姑娘也饒過自己吧。”令儀的神色一鬆,低頭默默朝院門口走去,身後忽然再次傳來尖利的叫聲,緊接著瓷器碎裂的聲音、哭喊的聲音,聲音嘈雜。令儀不由住了腳步,回頭朝聲音的方向望過去,冷笑道:“我倒肯饒,隻怕有人饒不得。”“蓉姑娘新婚之喜,姑娘且不忙在今日吧。”雲旗悄聲道。令儀難以置信地扭頭看向他,似想從他臉上看出些什麼,卻什麼都看不出來,“她苦心孤詣地成為二奶奶,新婚當夜新郎卻逃了,何喜之有?既然無所謂喜不喜,那碧萱姐姐的仇……”“姑娘三思。”雲旗對上令儀那雙冰冷的目光,不由一滯,轉而無奈地道,“無論怎樣,蓉姑娘總是老爺的血脈,章佳門裡也隻剩下你們姊妹。”“你想報我阿瑪當年救你的恩?”令儀轉回身盯著雲旗,一字一句地道,“那得拿你自己的命還,不能拿碧萱姐姐的命!”說著再不看雲旗,急急地出了院子。雲旗原要再說,卻實在開不了口,隻得快步追上去。一晃三五日,巡捕營搜遍全城,再沒找到博洛,令儀也沒找到,她也再不命人去找。按察司奉了富順將軍的命,欲以私通亂黨為名,查抄郭布羅府,查封府宅。然而如今奉天將軍總督三省,令儀早遣人往奉天求援,奉天將軍感念碧萱曾在他府衙前義死救主,也為全她“義婢”之名,親下手書發往海龍府——“懸案未決,不宜牽連過廣。”又調“亂黨分子”往奉天受審。誰知蔣先生到底是讀書人,上了大刑便十分支撐不住,在前往奉天的囚車上咽氣了。案子總歸不了了之,隻是博洛身為朝廷命官無故失蹤,按律革去所有官職,連同女眷誥封一並褫奪。郭布羅府從此再無官無銜,所有奉米祿糧的莊子一律沒收充公,連高懸於府門的黑漆大匾都被摘了下來,但即便如此,總算如令儀對博洛承諾的那般,周全了合宅諸人。維楨病好之好再沒出過房門,掌府管家這樣的事再無人相爭了,連家下仆婦都心如明鏡,這個爛攤子,誰管誰糟心。如此又安靜了三兩日,族中兩位頗有地位的長輩又被請入大書房。令儀早早起身梳洗,特意梳了燕尾髻,一對金鑲玉的扁方壓了小拉翅,寶石點翠的發飾儘顯身份。雖然已是白丁之家,大奶奶的氣度仍在,穩坐於下首的太師椅上,維楨坐於上首,卻不知發生何事。令儀先起身向兩位長輩行禮,道:“勞動二位太爺實在是令儀不好,但事出有因,皆因有件事總是懸而未決,欲要決斷亦不難,隻是二爺不在家,未免讓人揣度是我當家不容人,所以請了二位太爺來作個鑒證。”說著,看一眼門口站著的良祿,“帶她來。”良祿忙轉身出去,須臾,茉蓉被兩個嬤嬤架著進了門,她掙紮著甩開二人,抬頭見令儀上座,更是怒紅了眼睛,“二爺才走沒幾日,你就敢軟禁我。你是長房奶奶,當家人,但我也是二爺的正室,彆欺人太甚。”說著,茉蓉伸出雙手便要抓向令儀。不等她靠近,雲旗先上前一步,將她擋開。茉蓉一個不穩,倒退幾步,指著雲旗罵道:“你原是我章佳府銀子錢買的奴才,若不是我阿瑪給你口飯吃,你早餓死街頭了。哪裡還有命在這兒為虎作倀,欺壓主子?”雲旗隻後退一步,並不分辯,也不看茉蓉。令儀冷冷地看著茉蓉,“死到臨頭不知悔改,我看你是救不得了。”聽到“死”字,茉蓉猛地驚住,忽然冷笑,“二爺不在家,未必不再回來。我若有好歹,你怎麼向他交代?”令儀看看座上兩位長輩,“所以我今日請了族中長輩來,就是要給二爺個交代。良爺,把他們帶上來。”隨著令儀的聲音,幾個人魚貫而入,竟是蘇大夫、達春和一個小廝。達春和小廝一進門就磕頭如搗蒜,“大奶奶饒命,大奶奶饒命……”茉蓉細一看,原來是她從寧古塔帶來的小廝實祿兒,不由怒向他兩個道:“下作的東西,你求她做什麼?”“祿兒,我問你,”令儀不疾不緩地道,“那樹莓根子磨成的粉,你是打哪兒弄來的?又給了誰?”祿兒磕了個頭,道:“大奶奶知道,那樹莓隻長在黑龍江,那根子粉毒性烈,是我們姑娘叫帶著,怕路上遇見長毛匪,被欺負了去。”“你帶了多少來?還在你那裡嗎?”令儀問。“回大奶奶,來了府裡沒多久就被姑娘身邊的達春要了去了。”祿兒如實回答。達春一聽到自己的名字,便不管不顧地急道:“回大奶奶,那根子粉是姑娘讓我找祿兒拿的,我怎麼拿來就怎麼交給姑娘,並不敢私藏一絲半點。”“黑了心的小蹄子,胡說八道作死嗎?”茉蓉急地上去就要打達春,卻又被雲旗一把拉住。蘇大夫在一旁冷眼看著他們主仆撕打,又望向上座的令儀,二人對視,不由會意而笑。蘇大夫一揖到底,“給大奶奶請罪。”他聲音不大,卻足以安靜四周。“是我醫術不精,竟沒診出這毒來。那日先二奶奶垂危,我用銀針刺穴才發現虎口、人中、百會銀針呈淡藍色,再配合先二奶奶的脈案,必是樹莓根中毒之兆無疑。之前先二奶奶被驗出烏頭堿之毒,實屬無稽之談。”茉蓉似並不害怕,瞥一眼蘇大夫,又含笑看著令儀,“這一切你早就知道,在你被巡捕營下大牢之前就知道,今兒當著這些人的麵,你到底想乾什麼?抓我送官?那免不了芷茉那蹄子也要陪我,畢竟毒藥可是她一勺一勺放進去的。”說著,她輕輕捂了自己的嘴,“哎呀,我忘了,芷二奶奶肚子裡可是二爺的骨血,如今大爺死了,二爺跑了,三爺沒長成,眼下這孩子可是郭布羅家唯一的骨血。”“臟心爛肺的小娼婦。”維楨忽地跳在地上,幾步奔至茉蓉麵前,劈頭蓋臉,沒頭沒腦地打下去,“不得好死的東西,我瞎了心才會信你,竟然是你毒死靜嘉。”茉蓉一麵抵擋,一麵推搡,一個沒留神,直推了維楨一個跟頭,“我是二爺名媒正娶的繼室,縱然送了官,丟的也是你們家的臉麵。令儀姐姐,你死都不怕也要把案子壓在海龍府,還不是為了那點子臉麵,如今卻肯為我舍了臉麵,我也算值了。”茉蓉說著大笑出聲,那笑聲一點都聽不出喜氣,隻有絕望的淒然。座上長輩氣得胡子都翹起來,“家門不幸,家門不幸,大奶奶,大奶奶!此等毒婦斷斷留不得,依老朽的主意,不必送官,沒的辱沒門楣,竟是家法處置,我郭布羅家武蔭之門,這毒婦必得五馬分屍!”“你們敢!”茉蓉厲聲道,“我是二爺的人,此刻二爺不在,也不曾留下休書,你們憑什麼處置我?”“就憑我是當家奶奶!”令儀喝道,“來人!”杜鬆帶著二三個小廝早就候在門外,聽喝忙進來。“給我綁了!”令儀道,“暫押進柴房,待我將其惡行知會族中眾人,擇日行家法。”小廝們聽命,不由分說將茉蓉五花大綁。茉蓉才想起害怕,尖叫著:“放肆,我是博洛的妻子,西院二奶奶。”令儀抬了抬手,小廝們會意退後一步,隻留茉蓉被綁成個繭子似的立在地上。令儀起身一步一步行至她麵前,忽然貼近她耳畔,輕聲道:“奉天將軍曾有信來說,可以想法子保住咱們外命婦的封誥,我謝絕了,你猜為何?我明知你所做所為,卻仍操辦婚事,卻又為何?”令儀烏黑的眸子裡忽然閃過一絲寒意,“隻為處置你時便宜些,不然家法怎奈何得了你?”說著,令儀退後一步,全然不看茉蓉因驚懼而扭曲的臉,“杜鬆,帶下去!”兩三個小廝拉扯著掙紮不休的茉蓉,“章佳令儀……不,我才是章佳令儀,你們都被她騙了,我才是東院大奶奶。茉蓉,我是你長姐,你不能這麼做……”令儀立於書房中央,眼看著茉蓉狼狽地叫囂,隨手從袖口裡抽出一支雛鸞紋樣鑲紅寶石的金釵,抬手輕輕地簪於發髻之上。茉蓉眼睜睜看著那金釵,身子一鬆,竟忘了掙紮,整個人墜了下去,被小廝們連拖帶拽地拉了下去。“你們兩個糊塗油蒙了心的奴才,竟然助紂為虐。”令儀低頭看著達春和祿兒,“雖知悔改,但這府裡是留不得了。雲旗,從東院支十兩銀子,給他們每人五兩,不必為難他們,打發了吧。”雲旗忙應承了,令儀忽扭頭看他一眼,“派妥當人看著茉蓉,或尋死或逃走,全在你身上。”雲旗領命不再言語。令儀又轉向兩位長輩,“今日有勞兩位太爺,我代二爺謝過,待二爺家來還要親自登門道謝。還有一件,雖說芷二奶奶也有錯,但她是受人蠱惑,念在她懷有子嗣的份上,暫不發落,不知太爺們意下?”長輩們點頭,“好歹孩子生下來再說吧。”一時送了長輩們各自回府,維楨仍呆呆坐在太師椅上。令儀走過去,輕聲道:“太太也乏了,回去吧。”彼時房內無人,令儀掏出博洛的匕首悄悄擺在大幾上,“茉蓉與我是血親姐妹,她做下的惡我尚且不饒,大爺是我夫君,你對大爺做下的惡,我也該一並處置。隻是……”令儀深深看一眼匕首,“二爺臨走時求我讓他代你受過,他願意用自己命贖你的罪過,你若還有一絲做額娘的心,就該日日在佛前懺悔。”維楨並不答言,隻是呆呆地坐著,涎水順著嘴角流成一條水線。“太太?太太……”令儀又喚兩聲,察覺不對,維楨直直地睜著眼睛,沒有任何反應。“來人!快來人!”令儀陡然提高聲音,“叫雲旗來,叫蘇大夫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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