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手段(1 / 1)

博洛從正房的窗戶跳進去時,元冬已經服侍令儀摘下釵環,卸去殘妝。這幾日令儀不自在,彆人看不出來,元冬卻是知道的,她早早地遣開了小丫頭子,想讓令儀早些安置。不想還沒等她們安寢,後窗的插劃竟被一把匕首輕輕劃開。元冬才要叫人,令儀一把握住她的嘴。這匕首令儀十三歲就見過,隻是這匕首的主人從不曾有越軌之舉,令儀想不出他的目的。關於“革命黨”的事並不難解釋。令儀雖然久居深宅,對外麵的事也不是不聞不問。許是當年跟著額林布讀過許多有關新政的書,令儀對時局的所知所解遠在一個尋常婦人之上。可她一直以為他們既然有這樣大的膽子,敢做那些大事,就應該是不怕死的,卻原來不是。博洛並沒參與其中,可他私下裡與那幫子人過從甚密,身為朝廷命官卻不曾捉拿,就算巡捕營拿人,也實在不算冤了他。令儀不及細細思量,返身將方才卸下的釵環一股腦兒地抓進妝奩匣子裡。匣子裡原也有些常戴的首飾頭麵,這樣裝進去竟裝滿了那匣子。令儀將匣子交與魯頌,“彆耽擱了,這就走,再不要驚動了人,外麵好好照顧你爺,風頭一過想著給家來信。”魯頌接了匣子,卻見博洛不動身。不等他開口,令儀先急了,“還不走等抓嗎?你放心,家下老小我會照應,我既管了這個家,必會護他們周全。太太那裡……等我替你說吧。”博洛原隻盯著令儀,心內千萬句話竟不知如何開口,忽聽她提起維楨,眉頭深鎖,竟“撲通”一聲跪下。令儀嚇了一跳,自來沒見過他跪過太爺以外的人,且是這樣雙膝跪倒,連魯頌也驚得說不出話來。令儀才要去扶,就聽博洛平靜地道:“你若要我償命,現在就拿去,太太年邁昏聵,過往種種她若有不好,我願替她承擔。”說著將匕首交在令儀手裡,五體投地,深深拜下。令儀死死抓著匕首,額林布慘死時那一口一口的鮮血似就在眼前,她咬著狠狠刺下去。匕首鋒利無比,直直插進小葉檀木的妝台上,“魯頌!愣著做什麼?!快送二爺走!”魯頌早被眼前的情景嚇傻,忽聽令儀這樣喚他,方回過神來,不容分說,一把將博洛從地磚上拉起,就要從那劃開的窗翻出去。博洛一把抓起令儀的手,欲說些分彆的話,又實在說不出口。魯頌在他身邊沒死沒活地拉扯,“我的祖宗爺,快走吧!”令儀緊蹙雙眉,忽地發狠朝博洛拉著她的那隻手咬下去,博洛吃痛鬆手,驚得忘了掙紮,被魯頌急急地拖走了。“奶奶!”元冬早被嚇丟了魂,隻見令儀握緊雙拳,閉目沉思片刻,忽地睜開眼睛,狠狠推元冬道:“快,關窗,替我重新上妝,把白蘇她們叫起來,隨我往前院去,叫杜鬆喚雲旗進府……”令儀說著,看一眼妝台上的匕首。博洛曾說,這是薩滿法師用黑狗血祭過的,能除一切邪祟,今日就看它是否應驗吧。令儀咬咬牙,抬臂朝那匕首揚過去,隻一眨眼,鮮血從她細白的手臂上流下來。“奶奶這是做什麼?”元冬尖叫道。令儀重新梳頭,戴了翎羽點翠的花鈿,一身不張揚又顯貴重的繡綿長襖,扶著元冬的手,帶著東院所有丫頭小廝急急趕往花廳。堂客們也將散席,見令儀這樣鄭重地急急趕來,不知出了什麼事,都看向她。令儀故作慌張,“太太無事吧?”“這是什麼話?”維楨本不待見令儀,故意不給好臉色。元冬接口道:“不怪我們奶奶無狀,才後院進了賊,正巧被我們奶奶撞見,幾乎不曾要了奶奶的性命,太太瞧。”說著,元冬輕掀起令儀的衣袖,厚厚的繃帶仍舊滲出血來。眾人大驚,令儀忙道:“太太放心,幸好二叔趕到,與賊人交了手,賊人不敵逃走,二叔帶人追去了。”“可追什麼?”維楨急道,“快,多多派人去尋博洛回來,他若有個閃失可怎麼處?”彼時,方海已知會了園子裡的老少爺們兒,大家無不驚慌,都趕至花廳,個人護住個人的家眷。“驚到大家了。”令儀朝眾人福了一福,“萬全起見……我來時已命各府跟來的人備車順轎,今日之過,他日定當親往府上致歉。”令儀的話正合了大家夥的心思,都說些客套話紛紛告辭。正說話間,福全良祿慌慌張張地跑來,“大奶奶,巡捕營的一隊人馬將咱們院子圍住,要找二爺呢。”眾人一驚,令儀強壓膽怯,故意冷聲道:“來得好,他們不來,我也要找他們要人呢。福爺,把領頭的請到大書房。”說著又回頭朝眾親朋行一禮,“本是件喜事,可惜不能親送了,都是令儀不好。良爺,好生伺候著各家叔伯回去。”一聽這話,幾房年少氣盛的爺們兒繃不住了,紛紛道——“我看他們是故意來攪喜的。”“就是,欺人太甚!”“不能讓大奶奶一個人,這關係到咱郭布羅家的臉麵。”“對,一起去書房,太爺雖不在,咱們也都不是白衣,他們當咱郭布羅家是什麼……”話說得壯氣,稍長些的也沉不住氣了,都嚷著一道去書房。挺寬暢的大書房裡,趙顯忠被團團圍在中間,大家夥七嘴八舌,根本不給他說話的餘地。忽然一聲巨響,書房裡陡然安靜下來,趙顯忠手裡一隻手銃,子彈打到房梁上,震下一點積年的灰塵。眾人自覺地退開一步之地,隻有令儀始終坐在大太師椅上,紋絲不動。“奉按察使大人之命,捉拿亂黨。誰敢阻撓?”趙顯忠輕蔑地環視眾人。此語一出,大家夥不覺又退了兩步,各自尋了椅子坐下。趙顯忠終於得與令儀對視,冷笑道:“大奶奶,請二爺出來吧。”令儀穩穩地坐著,眉毛都不抬一下,“趙大人,二爺是亂黨?”趙顯忠語塞,按察司衙門抓的那個要犯已經招供,招認與城中幾位將軍有接觸,這些將軍中就有正四品防守校博洛。可究竟誰參與其中,那犯人還沒說就昏死過去了。“你們巡捕營拿著朝廷俸祿,不思保境安民,儘乾些恃強淩弱的事。”令儀冷聲道,“我們府裡才招了賊,這些老少爺們兒親見的,你們不說捉拿賊人,反在二爺的婚儀上作威作福,也不知是何居心?”一語畢,合家老少又群起質問,似不記得除了令儀身上的傷,並沒人親眼看見賊人。趙顯忠氣憤地推開眾人,上前幾步,怒向令儀道:“請二爺跟我們走一趟,亂與不亂自然分明。”令儀緩緩起身,目光鎮定地看向趙顯忠,“這也是我要跟趙爺說的,方才府上招賊,二爺捉賊去了,這會子還不見回轉。今兒是二爺的好日子,三房奶奶都巴巴地等著,還請趙爺勞心,把二爺尋回來。你尋到他,他自會跟你回營裡說話,你要尋不到他,或是我們二爺有個一差二錯,你就得自己往富順將軍那裡說個明白,或者……請按察使大人去說。”“強詞奪理!”趙顯忠麵露凶光,“小心我連你一起鎖了。”“我也是亂黨?”令儀滿麵不解,“那這個什麼的……也太不挑人了。”說著滿屋裡的人都笑了。趙顯忠漲紅了臉,惡狠狠地道:“大奶奶準知道我拿你沒辦法?”令儀毫無懼色,“你們巡捕營的大牢,我比你住的時日長。”說著,忽燦然一笑,“趙大人,息怒,元冬,說給外麵,備車順轎,送老爺少爺們兒家去吧。趙大人原是來幫咱們找二爺的,做什麼都杵在這裡?”待眾人退去,令儀仍滿麵含笑道:“今晚巡捕營實在辛苦,元冬,從咱們房頭支銀子,外麵的兄弟每人一吊錢,都沾沾二爺的喜氣。”說著,從元冬手裡接過一包碎銀子,塞進趙顯忠懷裡,“我一個婦人家,說話不知輕重,大人彆同我一般見識,一點子心意還請笑納,若不拿著就真是怪我了。”趙顯忠輕掂了荷包,想不出這女人的招數,抬頭正對上令儀一雙笑眼,“我已打發福爺親去你們後衙,按察使大人也多有辛苦,送幾棵老參補一補是我們的孝心,大人硬朗才能好好為咱海龍府保境安民。”趙顯忠冷笑一聲,“大奶奶好手段,拿了奶奶的銀子,我自然要儘心儘力,早日幫你尋著二爺才是。”說畢轉身就走,令儀也不留,隻是定定地看著他的背影,直到再看不見,才似鬆了心中一口氣,跌坐在太師椅上。雲旗從書架後麵轉出來,冷冷地朝門外望一眼,才看向令儀,“姑娘這招恩威並施倒能解一時之困。方才他若用強,我也必會讓他血濺當場。”“你不會。”令儀大大地舒了心中那口氣道,“他是朝廷命官,死在咱們府,咱們誰也活不了。方才我讓你藏這兒,就是怕大家夥一時氣憤難平,有個什麼,你能出手保他周全。”元冬腿已嚇軟,悄聲道:“雲爺在這裡陪奶奶說說話,我去西院回一聲,省得太太著急。”“元姑娘也受驚了。”雲旗道,“無論叫誰去吧,眼下席散客走,你們都回去安置吧。”令儀不覺冷笑,“隻怕還睡不下。”話音未落,就見煜祺跑進來,“大嫂子!”煜祺急匆匆地直撲進令儀懷裡,“二哥哥到底怎麼了?太太那裡哭天搶地的,要你去呢。”令儀摩挲著煜祺的臉,替他擦了淚珠,“好兄弟,從今以後,這府裡的主子爺們兒就剩你一個了。庚子拳亂時,你二哥哥也才你這個年紀,領兵打仗,浴血沙場,卻從不見落淚。如今你也要學著頂門立戶,咱郭布羅家世代簪纓,可不許見爺們兒掉眼淚的。”煜祺抽抽咽咽地強忍了眼淚。“元冬,送三爺回去安置吧,明兒還得早起上學呢。仔細起晚了先生打你。”令儀說著,安慰似的朝煜祺笑笑。他是額林布和博洛的兄弟,如果令儀還能為他們做些什麼,就是用命護好這個人。比起上房的驚心動魄,西院早亂作一團,雖然杜鬆早奉了令儀的命,帶人將三房奶奶送進各自的喜房,不許她們出來胡鬨。可沒人管得了維楨,自巡捕營來拿人,她就被嚇傻了,坐在屋裡隻是哭。忽然有小丫頭來回,巡捕們都被大奶奶打發了,維楨便一刻也等不得,急命尋令儀來問話。令儀進門時,維楨仍哭個不住,見她來,拭淚問道:“這是怎麼說?博洛不是捉賊去了麼?怎麼他反變成了賊?”令儀遣退房裡所有下人,方淡淡地道:“太太彆問了。二爺吉人自有天相,等風聲一過便會回來了。”“他……真的逃了?那……他到底是不是亂黨?這孩子主意太大,什麼事都做得出來。”維楨說著又哭。“太太彆這麼說,二爺再糊塗也是久經沙場的將軍。什麼事該做,什麼事不該做,他分得清。”令儀語氣仍舊平靜,不起一點波瀾,“倒是太太要早做打算。”維楨不解其意,抬頭看向令儀,“打……算?什麼打算?”令儀一直立於燈影的陰暗處,一動不動地看著光亮下的維楨,忽然一笑,“茉蓉機關算儘,壞事做絕,到底成了二叔的繼室,可惜人算不如天算,她來了,爺走了。那麼太太打算如何處置她?”維楨強作鎮定,“既進了我西院的門,就是我西院的人,怎樣處置輪不到大奶奶操心!”令儀也不惱,點頭道:“太太能主張最好,芷二奶奶懷著郭布羅家的血脈,我無論如何是要保她安然誕下孩子。若太太不嫌棄,請許我把芷蘇兩位奶奶接到東院。”“你想做什麼?”維楨警惕地盯著令儀。“保她們兩個人三條命。”令儀斬釘截鐵地道,“茉蓉心黑手毒,靜嘉她都敢下手,何況兩個偏房。”這話讓維楨聽得忘了哭,連手中拭淚的帕子也不覺掉落在地。靜嘉的死因並不複雜,樹莓這種東西,雖然不長在海龍府,但也不是沒見過。維楨難以置信地盯著令儀,陰影裡看不清她的臉麵。“太太不必疑心,茉蓉不是親手下的毒,她唆使了芷茉,太太不信時,問問芷茉就知道了。”令儀仍就淡淡的,“不過,我勸太太彆問,如今芷茉肚子裡的是您的親孫,有個閃失可不得了。靜嘉在時,茉蓉百般討好她,不在時,又百般討好太太,可惜你們都不過是呆人,替他人做嫁衣裳罷了。”維楨騰地起身,拔腿就要往外走,“黑了心的小娼婦,不得好死!”“處置茉蓉不勞太太操心。”令儀一把拉住維楨,語氣依舊平靜,“靜嘉是替太太還了業報,太太還該先找和尚道士好好做一場化業的法事,超度了靜嘉才是。”“你說什麼?”維楨揚手就要一掌打下去,那手卻無聲無息地停在半空,令儀緩緩攤開一直握緊的雙手,掌心分明躺著一對白玉壽字鑲金簪……

举报本章错误( 无需登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