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官裡麵請!”海龍府最有名的館子“陽春樓”的小夥計站在門口熱情地招呼著來往行人。博洛一襲織金錦的鬥篷,黑貂團領,難得那八合如意帽的風毛油光水滑,一眼看上去非富即貴。小夥計親挑了簾子,嗓音洪亮,“爺您裡邊請,高抬貴腳過門坎兒,足下生輝咧您!”博洛抬手扔給夥計幾個大子,也不瞧他,顧自向裡走,進門上樓。樓上的雅座,為讓客人之間互不打擾,飯館特意將每張桌子用雕花木屏風隔開,十分雅致。博洛環視周遭,一張靠窗的大圓桌邊坐著個穿長袍戴禮帽的男人正朝他微微點頭。博洛幾步走過去。“蔣先生?”博洛小聲問。男人輕笑抬手,“洛二爺請坐。”博洛仔細打量著來人,雖說禮帽配長袍有些不尷不尬,可如今洋人在街麵上也常見,倒沒有前些年那麼紮眼,隻是細看那禮帽下的辮子,分明沒長在頭上。博洛自脫了鬥篷,朝椅子上坐了,冷冷道:“打扮成這樣你就敢出來,仔細巡捕營拿你。”蔣先生三十來歲,鼻直口方,笑起來爽朗乾淨,倒是很合博洛的眼緣,“洛二爺說笑了,”忽然壓低聲音道,“新軍籌建在即,我這次來是誠心誠意請二爺南下。二爺家學深厚,精通兵法,庚子國變以來又身經百戰……”博洛擺擺手,“少跟這兒說漂亮話。”說著瞥一眼蔣先生,目光如炬,似能把他照成個透明人,“膽子倒是不小,我好歹是朝廷命官,四品防守尉,保境戍邊原是我的本份。你們造反還敢拉上我?”“我們不是造反!”蔣先生情緒激動,聲音卻仍舊很低,“一個國家的命運交在一個女人手裡,還是裹小腳的老女人。甲午以來,國運日衰,四分五裂,民不聊生,將軍以為是因為什麼?我們新軍意在進京勤王,是要將朝政還到今上手裡,重啟變法圖強之路。”博洛低頭摸索著手上的扳指,心中不免感歎。這事若放在從前,他必散儘家財,招兵買馬,投奔新軍。可如今的他早已不是那個為著不與義和拳聯合抗敵而暴跳如雷的少年將軍。從前他總很奇怪,太爺如何能料事如神地預知後事,現在才明白,並沒有什麼先知,不過是刀頭舔血的日子過得久了,對勢態、對時局,甚至對今上和太後的心思都有了幾分把握罷了。“蔣先生竟然不知道,我們旗人家的姑娘是不裹腳的。”博洛似不在意地笑著,心中卻是雪亮,朝廷早已積重難返,無論如何改變不了這個千瘡百孔的國家,可眼前這位號稱“變法救國”的新軍招募者,比他年歲長,卻比他十五六歲時更天真,這樣的人更加改變不了國運。“蔣先生殺過人嗎?”博洛淡淡地道,似在問殺雞殺豬那樣平常的問題。蔣先生顯然沒殺過,也沒想到對方會這樣問,隻是一愣。博洛冷笑道:“殺場之上,滿地斷胳膊斷腿,血肉橫飛。打仗是什麼?就是走哪兒都想給自己個兒背條草席,不為涼快,隻為一口氣不來,有玩意兒裹屍。”博洛說著起身,一手抓起鬥篷,“相識一場,勸您一句,儘早離了海龍府,各司衙門抓你們可比抓山賊還來勁兒,畢竟,抓到你們是可以加官進爵的。”說著拔腿就走。蔣先生一把拉住博洛的胳膊,怒不可遏,咬著槽牙一字一句道:“洛二爺空有威名,卻不想如此昏聵,膽小如鼠,枉背了郭布羅將軍世代簪纓的好名聲。”博洛猛地回身,狠狠盯著蔣先生,拳頭握得“咯咯”作響,雙頰青筋暴起,不過須臾,他忽地鬆開拳頭,“嘿嘿”地笑兩聲,不是嘲笑,不是冷笑,也不是怒極而笑,卻是如釋重負的笑。他終於明白了當年長順打他時的心情。博洛輕輕撥開蔣先生的手,臉上的笑意由衷且真誠,“好自為之。”話音未落人已下樓去了,並不理會蔣先生一臉的痛心疾首。茉蓉與博洛到底是在靜嘉的“七七”之內行了禮。因為是續弦,不必八抬大轎,不必行進門禮。茉蓉穿著海棠紅的喜服與博洛祭了天地,燒了喜紙,又往西院給維楨磕過頭,就算成禮了。唯一的不同是那喜紙竟燒了三份,前日博洛曾和維楨說起,芷茉有喜,為郭布羅家開枝散葉,蘇茉賢慧,且在他身邊服侍好幾年,謹小慎微。因此她們倆與茉蓉一同行禮,都收作偏房,也算是正經主子,與茉蓉平起平坐,再不用服侍正室奶奶。維楨連喝三碗兒媳婦茶,情知是博洛故意給茉蓉沒臉,卻也隻作不知。茉蓉卻是行禮時才看見一身玫紅色喜服的芷茉和一身絳紅色喜服的蘇茉。怒火中燒讓她幾乎不曾砸了正房。達春拚命地拉著,“姑娘保重些,大喜的日子碎了物件不吉利。”“吉利?”茉蓉一把扯下身上的霞帔,“我還怕不吉利?在全族人麵前不要了這臉麵才換來這屋子,博洛竟然把那兩個小蹄子做了偏房,還同天行禮,縱然我是個不要臉的,難道他自己也不要這臉麵了嗎?”說著又要去掃桌子上的紅蠟。達春忙跪下抱住茉蓉的腿,道:“龍鳳蠟是燃到天亮……”可惜她的話還沒說完,一對紅蠟連同燈台被茉蓉的衣袖掃到,歪倒落下,正掉在一個鋪了紅墊子的坐墩上。墊子遇火而燃,驚得達春慌忙丟下茉蓉,奮力踩熄了火。房內失了火蠟,漆黑一片,唯有窗欞子透進月光。茉蓉心中的怒火似也跟著紅蠟熄滅了,軟了身子撲坐在地,那日博洛好樣痛快地答應娶她,卻原來是這樣。就是令儀被救回來的第三日,博洛出現在關著茉蓉的那間柴房裡。“她死不了了?”茉蓉狼狽地坐在柴草堆上,臉上毫無表情,“不然你哪還會想起我來?”“你該酬神拜佛,她死了,我必第一個……殺了你。”博洛目光決絕地盯著茉蓉,“她是你親妹子,你卻要置她於死地!”茉蓉驚訝抬頭,“你竟然知道?你竟然知道?”茉蓉不覺笑出聲來,“我才是令儀,當初你千裡迢迢接來的人該是我!”“當年是你背信棄義,不顧與額林布的婚約,是你一心攀龍附鳳,進宮參秀,縱然沒能進宮也怨不得她。”博洛冷冷地盯著茉蓉,“你落難到海龍,是她顧著你,護著你,人心要黑成怎樣才能做出這等下作的事來?”茉蓉絕望地冷笑,緩緩起身,“二爺飽學,怎地連‘既生瑜,何生亮’的道理還不懂?我才是令儀,與二爺少年相識,情意相惜的該是我。讓二爺念念不忘,每每夢見的該是我,我仰慕二爺,可二爺心裡眼裡就隻一個她,她不死,你怎能看見我?”博洛幾乎驚在原地,愣愣地看著茉蓉,一字一句地道:“你瘋了!靜嘉何辜?令儀何辜?你為了沒影兒的情誼幾乎斷送了兩條人命。”說著博洛忽然冷笑,“狠毒如你,我避之不及。”茉蓉並不在意博洛的話,淺笑道:“二爺又錯了,二爺不會避我,還該娶我。我找到了大爺的手書,我說是真的就是真的,我說是假的……那就是假的。”博洛深鎖眉頭,死死地盯著茉蓉,目光似要刺穿她這個人,“很不必姑娘費心,我是額林布的親兄弟,大哥哥的字跡我還是認得的。”“可是二爺說了誰會信?”茉蓉冷笑一聲,“兄終弟繼,弟娶長嫂在咱們旗人眼裡都不叫事兒,老少爺們兒隻會認定二爺覬覦長嫂,或者……你們二人苟且不清,那咱們的掌府奶奶就更彆想在這府裡立足了。”博洛牙關緊咬,臉上的青筋一根一根暴起,拳頭握得“咯咯”作響,指節發白。茉蓉竟毫無懼色,迎向他刺來的目光。“‘七七’之內,我必娶你為繼室。”博洛說著轉身就走,聲音聽不出一點怒氣,“得安,找人收拾一間廂房給蓉姑娘,再找兩個婆子伺候著,傳話下去,不許蓉姑娘出西院的門……”聲音未絕,博洛已經不見了人影。明知博洛娶自己是為了令儀,可茉蓉仍舊存了一份欣喜,卻怎麼都沒想到,博洛會這樣羞辱她。黑暗中,茉蓉呆呆地坐在地上,悄向達春道;“達春,我是惡人嗎?”“姑娘也是不得已。”達春勸慰道。茉蓉忽然失笑,兩行眼淚無聲無息地流下來,“我為了他用儘手段,他卻半分看不到我的心……”花園子裡擺席招待合家爺們兒並官麵上的老爺們,堂客就在上房的大花廳裡。今日的家宴格外熱鬨,博洛三房妻室,尤其茉蓉是“黑龍江第一美人”。族中年輕的爺們兒無不羨慕,少不得要灌他些酒來泄氣。自那日從營裡回來,令儀再未與博洛見麵。玉簪是維楨的,令儀實在想不出博洛是否參與其中,或者她不敢讓自己去想博洛與額林布的死有關,便總是躲著他。這樣的日子卻難免相見,於是令儀等事一了便離了花廳,往後園廚房裡來。彼時良祿盯著婆子們準備送菜的食盒,見她來忙迎上來,“大奶奶隻管前麵吩咐,這裡有我,醃臢了奶奶的裙子事大。”令儀原也無事,笑向他道:“辛苦你了,等完了事讓二爺好好賞你們。”兩人正說,隻見後角門匆匆跑進一個人來,良祿擋令儀於身後,借著月光火燭細瞧一眼,竟是魯頌。今日博洛大喜,特命他留營,卻不想這時候跑回來。令儀見他急三火四,不似往日神情,忙擋開良祿上前一步道:“你怎麼回來了?”魯頌見令儀先是一愣,立刻回道:“有要緊事找二爺。”說著也不管禮數就往裡走。令儀深知魯頌並非莽撞之人,況又是這樣的日子,平白的事也不敢驚擾,因此不敢耽擱,忙向良祿道:“二爺陪著本家爺們兒在園子裡,你與魯頌一道去,那些少爺們必是不肯放過二爺的,需得你擋駕才好。”良祿聽了也便忙忙地跟上去。元冬走上來扶令儀,見她憂心之色,不免也往向園子的方向看,“什麼大不了的事,就這樣忙。這裡亂得很,咱們回吧。”令儀也猜不出有何事,隻覺心下惴惴,扶了元冬的手便往回走,“彆回花廳了,我乏了。”“奶奶放心,福爺家的和良爺家的都在這裡照應,必不會出什麼岔子,我扶奶奶回去歇歇吧。”主仆倆說著話,閒閒地向東院走,突然兩聲響遙遙地從院牆外傳進來,彆說令儀和元冬,整個廚房的人都嚇了一跳。“什麼聲音這樣嚇人?像打雷。”元冬不由自主地開口。令儀咬了咬唇,十分不確定地道:“聽著……竟有些像火銃的聲音。”“神機營的火銃從不在城裡放,再者也沒有這樣大的聲音。”元冬話音未落,又兩聲響傳來,“最近外麵亂得很,巡捕營到處放槍,說是抓什麼革……什麼革來著……”元冬實在想不起來。“我們回吧。”令儀的心慌得要命,轉身朝東院走,元冬忙跟上去。魯頌在園子裡找到了腳步有些趔趄的博洛,果如令儀所料,幾個與博洛交好的少爺們隻管拉著他不撒手。良祿忙擋在博洛前,“各位爺,各位爺,二爺給堂客們敬了酒就來,不然那邊也挑著理呢。”說著回頭朝魯頌使眼色,魯頌會意,拉起博洛便走。兩個人急匆匆地出了園子,博洛明知有事,也不問話,隻是看著魯頌。“蔣先生被抓了。”魯頌小聲道,“就今兒的事。我才從巡捕營打探了消息來,趙顯忠把全營的人都撒出來,現在滿大街抓革命黨。”博洛瞬間酒醒,他早知道那個戴禮帽剪辮子的人不可靠,卻沒想到是這樣不可靠。不到一天工夫,他那些救國救民的大義就全敗給了巡捕房的鞭子。“二爺必須馬上走。”魯頌急急地道,“遲一步隻怕就走不了了。”“我走這一家子怎麼辦?”博洛怒向魯頌道,“難道讓他們替我受過嗎?”“我的爺,你怎麼糊塗了?”魯頌急道,“這是什麼罪過?誅連九族的,您要被抓,這罪名就坐實了,東院、西院,那花廳和這園子裡的人還活得了嗎?你走就是懸案未決,他們就是想拿府裡怎麼樣也拿不住?”也不等博洛再說話,魯頌拉起他就跑向後院,隻跑了幾步,博洛猛地刹住腳,返身朝東院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