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簪成雙(1 / 1)

按女真習俗,男子喪妻之後若不能在“七七”之內續弦,便要等三年之後再娶。因此博洛的親事籌備起來格外緊些。好在續弦的禮數有限,令儀同著良祿細細打點了。前番茉蓉所做所為合府皆知,良祿自然也是知道的,因此他並不明白這位大奶奶和那位二爺的心思。這位茉蓉姑娘不被送官已是府上仁慈,也是府上的麵子,竟然要成為二奶奶,主子們到底是個什麼主意?令儀亦不知博洛做何打算,那日當著眾人的麵求親,她自是不能駁回的。說起來,自博洛指天發誓,令儀已覺察異常。茉蓉一心想置她於死地,即便後來失利,以茉蓉的性子,寧可閉嘴,也斷斷不會自食其言。這些年與博洛相處,令儀對他的脾性多少了解一些,為達目的,這位爺的手段可毒可狠,隻是這一次,令儀猜不出他使了什麼法子。然而令儀也無心思慮這些,博洛饒過茉蓉為的是保住芷茉和她肚子裡的孩子。可茉蓉著實欠了靜嘉、碧萱兩條命,也差點要了自己的命。令儀心下明白,這坎兒是過不去的,即便她肯寬宏大量,也無人相信她會寬宏大量,更何況人命關天,她也決不肯當這個“好人”。“大奶奶請過目。”小書房裡,良祿將清冊遞到令儀麵前,“二爺婚事上的禮儀使費都在這兒了。”“良爺辦事,我是信得過的。”令儀接過清冊瞥一眼,忽然開口小聲問,“那日你跟翡翠怎麼說的?”“並沒說什麼。”良祿低首含笑,“隻說她若願出去,府裡已經替她相看了神機營的徐管帶,年少有為,前途無量,來日嫁過去自然是主子奶奶了,強如在府裡配了小廝,就算養下孩子也不過是家生子。”見令儀不說話,良祿繼續道:“奶奶不必難心,這麼做也是不得己。隻是論理這話不該我說,如今家道艱難,奶奶減用度裁人才免強支撐下去,太太還隻管任意妄為,若不能壓製,一味任太太作興起來,這個家隻怕奶奶也當不下去,早晚要散。隻打發了翡翠,能讓太太安生些日子也值了。”令儀點頭,合上清冊交還給良祿,“聽說西院裡請了外麵的裁縫,你說給你女人,茉蓉是續弦,不能著正紅色,不能穿戴朱冠霞帔,其他事你瞧著辦吧,實在支不出銀子再來找我。”良祿點頭,才要說話,忽聽小丫頭子回道:“雲旗來見奶奶。”良祿深知雲旗是令儀的心腹,便接了清冊退出書房。“良爺好。”雲旗見良祿出來,忙閃在一旁,行了禮。“雲爺客氣。”雖說良祿是二管家,可雲旗是令儀的陪房,如今他姑娘掌府,他的身份也自然不同。良祿朝雲旗拱手又回望書房,小聲道,“大奶奶氣色隻是不好,我才問了元冬姑娘,說奶奶進食有限,夜裡也不安穩,雲爺好歹勸勸。”雲旗點頭應承,依禮待良祿走過幾步,方轉身進了書房,見令儀隻是出神,小聲道:“姑娘,山東、河北的幾家紡織廠發了電報來,同意由我們商號總領關外的布匹買賣,這是他們發來的布價。”雲旗說著,從袖口裡抽出紙箋,卻不見令儀接,抬頭看去,她仍舊在出神。“姑娘!”雲旗語氣略重了些。令儀方扭頭向他,眼裡卻帶了淚意,“昨兒喜果能翻身了,我說給她那奶媽子,叫好好照看著,仔細她夜裡翻了身,悶著自個兒。白蘇也算個妥當人,撥在喜果屋子裡照應著,隻是她一個姑娘家,到底還該找兩個嬤嬤來才好……”雲旗低了頭,心知令儀又在想碧萱,欲勸解又無從勸起,少不得扯開話頭,“喜果在東院,四五個丫頭奶媽子看顧著,姑娘又心頭肉一樣疼著,誰敢不儘心?還請姑娘放寬心。倒是孟發昨兒回來,晉西、陝北的兩三家商號也是願意與咱們通貿通易。眼下府裡艱難,姑娘還該振作起來才好。商號開張是大事,擇的那幾個日子,姑娘早定才好。”令儀抿起雙唇,許久方道:“原想著,先辦了二叔的事再說。既是這樣,下月初六是好日子,你單把各行商會、在本府的外省分號統共請一請也罷了,再有溢湧泉、福盛東這樣的大鋪子,不過知會大夥兒一聲,以後有咱們這一號,不必鬨得太張揚。”“俄國洋行、日本商社也是要請一請的,今後少不得跟他們打交道。”雲旗掰著指頭道,“藩台、府台和按察司,最重要還有富順將軍……”“官麵上的人還罷了。”令儀搖頭,“況也不是什麼大事。”“姑娘不必這樣介懷,雖然太爺在時是喜農不喜商的,可眼下這個行事,誰家沒點子外務貼補,隻托賴著那點子田莊地租還早餓死了呢。”雲旗話音未落,隻聽院子裡嘈雜之間,原來是雙花帶著小廝並丫頭們搬了煜祺的東西進東廂。自令儀病著,煜祺便日日在東院陪著她。煜祺一個十五六歲的年輕公子本愛說說笑笑,又極疼愛喜果,常逗弄她,又幫著奶母哄她。前日特特求了令儀,情願減了分例,也要搬來與令儀同住。想來自長順過身,他一個人住上房也是不便宜,令儀便允了同住。“大嫂子,”煜祺自掀了簾子風風火火地跑進來,“你瞧我找到了什麼?”元冬知道雲旗與令儀在商量事,不便打擾,忙跟進來,“三爺請先往院子裡玩一會子,奶奶這裡有事情。”煜祺也不理她,隻笑向雲旗道:“大嫂子才好些,你們隻管來聒噪她什麼。”“三爺竟又長高了好些。”雲旗賠笑道,“隻是還像小時那般不管不顧,仔細學裡師傅知道了教導你。”煜祺拉著令儀的衣袖,才要說話,抬頭看看雲旗,“這兩日喜果總是愛笑,像是得了蜜一樣,雲旗哥哥如今是阿瑪了,該多看看她,喜果必定高興。”雲旗心知煜祺的心思,忙告辭退出去。令儀笑撫著煜祺,“你這個鬼機靈,又做什麼來?”煜祺神神秘秘地將手抄進袖子裡,“真是件了不得的大事,那些年我小,為著太太教訓姨娘我氣不憤,就偷拿了太太一個頂喜歡的簪子,隻說嚇嚇翡翠姐姐她們,誰知過後竟無人查尋,想來是她們忘了,日子久了,我也忘了,今兒搬東西竟從箱底子裡找到這個。”煜祺說著,從袖中抽出一支白玉壽字鑲金簪來,得意地道,“這樣好的東西太太竟也給忘了,大嫂子你說,我還不還給她?依我的主意,她對大嫂子那樣壞,竟不給她,索性賣了換銀子……”煜祺的小腦袋裡想不出更搗鬼的主意,正躊躇間,卻見令儀目不轉睛地盯著那簪子,“大嫂子喜歡這個?那送你!”誰知令儀推開煜祺,滿屋子裡翻找起來,她雙手哆嗦,步履踉蹌,連放在那格子架上的花瓶都碰倒了,落在地上,碎成幾塊。她卻似毫無察覺,仍舊翻找著。“大嫂子,你怎麼了?找什麼?我叫元冬姐姐幫你找。”見令儀這般失態,煜祺也有些慌了。好不容易在最下麵一個屜子裡找出一支發簪,令儀跌跌撞撞地起身,抓過煜祺手裡那支放在手裡一比,那花紋壽字嚴絲合縫,竟是一對!煜祺不由喜道:“原來大嫂子跟我做了一樣的事,越發不用還給太太了。”往事電光石火般閃現眼前,博洛大婚時,維楨酒醉不醒,三更半夜竟能請動方大夫。元冬說過,方大夫起初行的方子都由維楨保管。那日讓博洛看簪子,他分明認得卻不肯說。難怪維楨肯同茉蓉做那些事,想置她於死地……“原來是她。”牙縫裡擠出幾個字,令儀卻早已紅了眼眶,隻是不肯讓眼淚流出來,她早該想到,她枉占了聰慧的名聲,卻沒想到,“是她!”“大嫂子,你這是做什麼?”煜祺到底年紀小,又沒見過令儀這般失態,心裡竟怯怯的,說話也帶了哭腔。令儀忽然狠狠抓住煜祺的胳膊,“好兄弟,這事兒跟誰也彆說,你沒見過這簪子,也沒拿給我……就是你二哥哥麵前,也不能說。”煜祺雖不明白,卻拚命點頭,“大嫂子放心,我爛在肚子裡,也不告訴一個人去。”令儀忙地收起一對簪子,使勁全身力氣深深抽一口氣,大聲喚道:“元冬!”“奶奶叫我做什麼?”元冬原是幫著雙花歸整煜祺的東西,聽見喚她,忙到書房來。“帶三爺去吃點心。”令儀竟然感覺到自己臉上一點笑意,她還能笑,“讓雙花打發他往我屋裡歇中覺,再告訴杜鬆,備馬!”元冬不知就理,忙應了,上前拉煜祺,“三爺隨我來。”煜祺隻望向令儀,想說什麼,卻因著元冬,又不能說什麼,垂頭喪氣地跟著出去了……杜鬆在後角門備了兩匹馬,隻當要跟著令儀出門。誰知令儀接了韁繩,卻道:“你回去吧,院子裡正亂著,你說給元冬,要她親去喜果房裡看著,提醒著奶媽子丫頭要小心看顧,一點錯不得。”“奶奶做什麼一個人出去?”杜鬆小心地道,“嫌小的蠢笨,我去喚雲爺來陪著。”“很不必。”令儀止道,“並不遠走,橫豎就回來的。”說著牽馬出門,杜鬆想跟著,又不敢跟著,想來想去,少不得去找雲旗。令儀一路快馬出城,直奔鑲藍旗駐地而去。春風滿城,連城外也是一片生機。似不曾有過嚴冬,不曾有人被丟棄,不曾有誰命懸於此。若不是博洛,令儀隻怕已成一縷冤魂,可他究竟是人是鬼,謀害額林布,維楨必脫不了乾係,那博洛是否參與其中?令儀隻覺心口疼得幾欲嘔出血來,博洛在狼口之下救回她的命,又不惜為她毒誓加身。可若額林布死於他母子手中,那令儀寧肯還給他這條命,也決不讓額林布枉死。“做什麼的?”兩個身穿鑲藍旗甲胄的軍士將令儀攔於營前。“郭布羅府章佳氏,請博洛將軍出來說話。”令儀跳下馬,並不看那兩名軍士。一聽說是郭布羅府,軍士並不敢耽擱,其中一個小跑著去通報。博洛自從向令儀求娶茉蓉後,再未回過府,茉蓉也遣人來看過幾次,都被他打發了。如今又有軍士來報,府上來人。博洛正與幾個管帶沙盤演兵,不耐煩地道:“說我軍務在身,轟出去。”“不是常來的那位。”軍士回道,“竟是位奶奶,說是章佳氏……”博洛不等軍士說完,一把推開他,直奔營外。遠遠見令儀立於門外,不由喜上心頭,幾步跑上前,“你怎麼來了?”又朝她身後瞧一眼,立刻變了顏色,“你一個人來的?雲旗忙於外務也罷了,杜鬆、方海都是死人嗎?”令儀抬眼看向博洛,目光如刺,久久不動。“是怎麼了?”博洛不免擔心,“是太太?難道是茉蓉,我已吩咐過得安,不許她出西院。”“博洛。”令儀開口才想起尚不知要如何發問,方才趕來時,她還那樣迫不及待地想知道真相,可事到臨頭,才知覺並不能接受這個真相。比起額林布,博洛算是個手段淩厲的人,可他是心懷家國天下的將軍,做事坦蕩,就算偶有壞心也都使在明處。令儀實在不敢想,若他真是那樣蠅營狗苟,甚至不惜手足相殘的人,自己又如何自處?“這是怎麼說?”博洛忽然一笑,笑容依舊是譏誚中帶著一絲清爽,“老遠地跑了來,隻為這樣瞧著我?大嫂子,難道是為著我要續弦,你隻管舍不得……你妹子?”令儀冷笑一聲,“二叔婚期將至,我不過是來告訴一聲,各項齊備,單等爺回去量身裁吉服。雖說續弦不比娶正妻,也用不著四品補子的官衣兒,可二叔也該穿得喜慶些。茉蓉一直傾心於你,必會知道如何當好二奶奶。”話說得沒頭沒腦,博洛聽見不覺泄氣,冷聲道:“你就那麼巴不得我娶她?倒不怕她再使黑心害你?”令儀隻盯著博洛的雙眼,幾乎從那烏黑的眸子裡看見自己,“二爺娶誰憑爺歡喜,隻是博洛……”令儀停了停,方開口道,“隻求你彆學茉蓉黑了心,做下沒人倫的事,到時就算我們奈何不了你,長生天也不會放過你!”說畢返身上馬,狠狠一鞭抽下去,那馬狂奔而去。“你當心……”博洛話已出口,才品出方才令儀這話的滋味兒來,竟是在惱自己,可他有什麼錯?難道是為了他不懲治茉蓉,反娶了她的緣故嗎?博洛恨不能追上令儀,將一切合盤托出,也好剖白自己,免去兩個人的誤會。可他太清楚令儀的性子,若她知道內情,寧願玉石俱焚,也必不為“瓦全”,那她這位掌府大奶奶才真得算到頭了……“魯頌!”博洛大聲喚人,魯頌忙地跑過來,“悄悄跟著大奶奶,必得親眼見了她進府。”魯頌應承著,小心地左右看看,見四下無人,方小聲道:“跟爺回,他來了,約在老地方。”說畢跳上馬一溜煙兒地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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