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掌府(1 / 1)

碧萱出殯的日子,大雪壓城的海龍府終於有了一個晴天。雲旗在城東置了風水上佳的五畝良田,碧萱雖沒有外命婦的身份,卻著實以貴婦之禮下葬了。幾個強壯的夥計抬了棺槨緩緩沉入墓穴,令儀將手中的紙錢一把一把撒進去。雲旗親拿了鍬鏟合棺蓋土。“一日夫妻百日恩”,這八九年的恩情不覺曆曆在目……“雲旗,這輩子有你,就算老天讓我當一世的奴才也不算虧待我……”“我這心裡更不踏實。我也原不是你心尖兒上的人……”“那還不把我吃成個蠢娘們兒……”要怎麼知道是否真的在意一個人呢?或許隻有等她離去吧。雲旗隻覺虧欠了碧萱太多,他當年娶她是為了陪令儀走這一程。這些年,他也一直以為自己還是那個心裡隻念著主子姑娘的雲旗,可不知何時,他們都變了,如今,這傻女人帶走了他的心,也帶走他能看到的所有美好。一想到此後陰陽相隔,雲旗再忍耐不住,丟下鍬鏟,雙膝跪地,就在尚未掩埋的棺槨前,重重地磕了頭。自來“夫不跪妻”,令儀自幼隻見過雲旗給駿德磕頭,之後竟再沒跪過誰。如此情深義重,不免動容,令儀也收斂衣裙跪了下去。“姑娘,這卻使不得。”雲旗忙攔她,“姑娘是主子,碧萱受不起。”令儀也不答話,狠命地推開雲旗,俯身拜下去……回程時天色漸晚,春暖雪融,道路難行。令儀與元冬坐一乘珠絡騾車,十分顛簸。元冬小心地扶著令儀。車輪經過一處坑窪,元冬身不由己地晃倒,直撞在令儀身上,她“啊”的一聲,忙起身看令儀。卻見令儀似毫無知覺一般,仍舊保持著上車時的姿勢,看都不看她一眼。自碧萱過世,令儀就是這副模樣,因著病,蘇大夫叫她多多臥床,她竟一日一日隻管躺著,連句話也不說,人瘦成一把骨頭。更讓元冬氣憤的是茉蓉竟然可以在府裡隨意走動,且還搬去西院住。茉蓉搬行李那天,元冬以為令儀會氣惱,至少該朝黑了心的蹄子臉上扇兩下子。可令儀似沒聽見下人們搬東西的聲音,就隻是躺著。“奶奶,”元冬小聲道,“知道奶奶為碧萱難過,可奶奶也仔細傷了身子。碧萱雖沒了,喜果還在,少不得奶奶操心,此是一節,再有如今奶奶掌府也名正言順了,該打起精神來才好,隻管這樣苦著自己,碧萱泉下有知,也要心疼……”話未說完,忽然狠狠一晃,車便斜斜地歪下去。博洛、雲旗飛身下馬,將令儀、元冬從車上拉出來。“有沒有受傷?”博洛上下查看著令儀,見她無礙方鬆一口氣。才要把車把式罵一頓,卻瞧見是轅木斷了。車是不能走了,雲旗隻得回府另拉車來,博洛解了鬥篷披在令儀身上,二人便在路旁一塊大樹根上坐了。春風蝕人,元冬便帶著車把式撿些乾樹枝籠篝火。令儀對眼前的一切視而不見,就隻靜靜地坐著。博洛情知緣由,卻不勸她,從袖頭裡抽出一箋信紙,遞至她麵前,“還你。”令儀眼中閃過一絲光,伸手接過信紙,整個人瞬間回過神,“是大爺的……”博洛實在不忍看令儀此刻枯瘦的模樣,灼灼篝火晃得他皺起雙眉,“知道你舍不得,那日我燒的是仿作的,自小跟大哥哥一個師傅讀書,一個安答學武,他的字我還是能臨摹幾分的。”令儀早聽煜祺說,博洛當著眾叔伯的麵把額林布的手書燒了,也深知他是為了自己,故未再提起。眼下見了這信箋,早不覺滴下淚來。打開看時,那一字一句,一筆一劃都似刻進她的心裡。“令儀愛妻……”她將信箋扣在胸口,眼淚一雙一對地滑下來,博洛不去勸,也不敢看。久久地盯著篝火,耳邊的啜泣聲漸重,漸漸變成抽咽的哭泣,那哭泣之聲不大,卻格外綿長。不似那日撕心裂肺的痛,卻是把滿心的委屈全化成眼淚流出來。元冬怕令儀傷了身子,便要上前勸解,卻見博洛朝她輕輕搖頭。比起此前的無知無覺,這樣的宣泄對令儀來說又何嘗不是一種知覺?殘月如勾,篝火微暖,博洛似又回到那年,他千辛萬苦從寧古塔接了她來。若早知會是如今這個情形,就該讓那個古靈精怪的茉兒留在寧古塔。然而……博洛無奈地閉上眼睛。“茉兒,”博洛的聲音很低,隻有他身邊的女人聽得見,“原以為我接了你來,就能護你周全,可是……這世上的人都隻能自己周全自己。”令儀掩了淚水,扭頭看向博洛,隻聽冷笑一聲,“大哥哥以為一張書信就能周全你餘生,雲旗家的以為自己一條命能周全你的命,他們若看見你現在的樣子,一定也在替自己不值吧。”令儀猜不出他要說什麼,連哭都忘了。見他忽地起身,抬頭望天,抬手舉起手裡一根樹枝指著星星,再開口卻是堂音十足,“章佳氏,你抬頭看看,太爺、大哥哥、碧萱都在那裡看著你,太爺那麼信你,把全家交給你,大哥哥放你走,是想你好好活著,碧萱最傻,用自己一條命想換你一條命,可你卻把自己這條命活成這樣,那我寧願她留下自己的命。”博洛說著,狠狠丟下樹枝,轉身盯著令儀,狠狠地道:“你給爺聽著,要麼,你活得像個管家奶奶,要麼,這個家不用你……爺能接你來,就能送你回去。”不遠處,雲旗已經領著車和家仆朝這邊來,博洛瞥了一眼,冷冷地道:“爺乏了,不等了。”說著翻身上馬,狠狠抽一鞭子,馬嘯嘶鳴,飛奔而去……元冬和車把式被博洛驚在原地,好在雲旗帶著車馬及時趕到,元冬上前扶令儀,“奶奶,家去吧。”令儀仍舊不應她,抬頭看看博洛指過的那片星空,往事不覺湧上心頭。“我若有不虞,會如天上星子,遙望於你……”那年生辰,額林布與她說過同樣的話。令儀又低頭看看麵前的篝火,忽然甩開元冬的手,就著博洛的鬥篷襟子狠狠地抹了一把臉的淚,咬牙狠命地起身,也不等人扶,急急地上了車,“元冬,說給車把式,腳程快些,我餓了,回府讓廚房進宵夜來。”說話間,令儀人已坐進車裡。元冬與雲旗麵麵相覷,不知所以……自靜嘉身後,博洛獨住正房,得安仍在房內服侍,因著芷茉有孕,博洛便命蘇茉與她同住,互相照應。得安亦知今日是碧萱下葬的日子,碧萱是陪房,她過身,東院大奶奶自是難過的,大奶奶難過,他的爺必是心緒難佳,所以格外小心服侍,悄悄端著奶酪餑餑上來,陪笑道:“二爺今兒也辛苦了,吃了這個,早些安置吧。”博洛看看吃食,又瞧瞧得安,“東廂送的?賞你了,我不餓。”茉蓉自搬來西院,便住了博洛院子的東廂。雖然博洛早有話,不許她進正房,但她也時不時地讓得安送東西來奉承博洛。“東院送的。”得安小聲道,“曲蓮姑娘親自送來的,說大奶奶餓了,特特地讓廚房準備了宵夜,想著二爺也該餓了,叫送來一份兒。”“大奶奶叫送的?”博洛說不上意外,盯著那餑餑,不由笑出聲來。令儀送的不是吃食,分明是一句話,她活過來了,她要活一個“大奶奶”的樣子。博洛抓起餑餑邊撕邊樂,泡進奶酪裡吃得無比香甜。得安不明就理,直以為是吃食美味,不由咽了咽口水。他那主子爺顯然心情大好,見他這樣子,便嘲笑道:“瞧你那點子出息?一起吃吧,你在我跟前還有什麼規矩沒破過……”雪過天晴,早春的朝陽終於照進郭布羅府的深宅大院,仆婦們忙著服侍主子盥洗,伺候早飯。博洛往維楨房裡請安,一處用飯。彼時,芷茉與蘇茉也上來伺候。“有身子就彆這麼多規矩了。”這是自令儀被救之後,博洛第一次與芷茉說話,驚得她不由手上一抖,差點將碗裡的粥灑出來。博洛忙接了碗,“仔細燙了手,坐吧,蘇茉也坐。”說著方轉向維楨,“人多吃飯才香甜,以後就讓她們倆跟著太太一起吃吧。”維楨才要說話,卻見翡翠進來回話:“回太太、二爺,大奶奶遣人傳話來,請太太和二爺巳時三刻往大書房議事。”“議……什麼事?”維楨皺眉道。翡翠躊躇地搖搖頭,博洛會意,不由笑向翡翠道:“知道了,你也下去,快些吃了來服侍太太換身衣裳。”翡翠如逢大赦,忙忙地退下去。經了上回的事,維楨心中是有些病的,尤其博洛為令儀發下毒誓,維楨每每想起,未免心中有刺,“我是婆母,還受她召集?我不去,看那小蹄子能怎樣!”博洛揶揄地看向維楨,“太太說得是,隻現如今她是府裡的主事奶奶,大書房議事……我記得,太爺立規矩時的那把戰刀還放在大書房的刀架上。”維楨聽了這話,也便低下頭,心中雖有不忿,到底又不能不去。誰知進了大書房的門,維楨才知道,被召集來的不止西院,還有族中有輩份高、有威望的爺們兒。所有下人全部聚集在上房的院子裡,大管家福全和二管家良祿也在書房裡說話,見維楨和博洛進來,忙地起身行禮。令儀卻遲遲未到,眾人小聲議論著。自從長順過世,雖說留了話讓這位大奶奶掌府,卻著實沒見她有什麼建樹,更有之前身陷囹圄,幾乎送了命。彆說維楨,連族中那些爺們兒也不看好這位大奶奶,因此大家揣測,今兒這一出兒隻怕是要“退位讓賢”了,她一個寡婦家,也早該如此。大夥兒正議論著,忽然聽見杜鬆和方海進了院子,大聲回道:“大奶奶來了。”眾人聽了不由停了口,朝院門望過去,隻見令儀一襲石青色八團喜相逢紋妝花緞長襖,黑狐大毛盤領貴氣逼人,頭上是綰了“大兩把”的發髻,幾枝精致的珠花既不張揚又極稱身份,尤其一支嵌紅寶石鳳凰紋樣的金釵,插在最顯眼的地方。一對米粒大小的珍珠穿起來的流蘇垂在頭板兩則,走起來卻不十分搖晃,可見它的主人走得極穩極沉,似一點也不受足下那雙馬蹄高底精繡細作的旗鞋影響。自額林布過世之後,令儀的所有衣裳除暗紋菊花外,就再沒有其他繡紋,更不用說是這種喜慶的紋樣。也從沒見過令儀這樣打扮,彆人看了隻是驚訝,博洛卻著實看迷了眼。那個茉兒在他心中總是那年同遊東平縣的樣子,總是因為點不著煙而急得要哭的樣子,總是愛耍些小機巧,卻每每被他察覺的樣子,然而眼前的這個女人儼然已是一府主母的樣子,不怒自威,不言自貴,舉手投足間自有一派氣定神閒,卻不可冒犯。維楨驚得連自己是婆母都忘記了,滿屋子人都不自覺地起身相迎。元冬和煜祺扶著令儀行至長順常坐的那張大太師椅前。令儀微微一福,請了各位叔伯的安,又請大家落座,卻也不等其他人,便向大太師椅上坐了,元冬侍立身側,煜祺也向博洛身邊坐了,兄弟倆對視一眼,不覺偷笑。“今兒召集各位叔伯來,並非擅專,隻因太爺駕鶴前,將合府上下交托與我。”令儀緩緩而談,並不疾言厲色,亦不似往日那般言語溫和,“原是我輩份、年紀都小,不該擔這麼大一家子,隻是太爺既托了我,我也再不能駁了他老人家,說不得要作興起來,既要作興便少不了討人的嫌。還請各位叔伯並太太見諒。頭一件是份例,福爺,拿賬本。”福全忙不迭地將賬冊雙手捧上,令儀並不接,命交與在座諸人翻看。“此前每到年關,太爺便將年租分出些贈與無進益的親族子侄,年深日久也便成了例。可此一時,彼一時,如今太爺不在,他的祿銀、糧莊自然也就不在了。家中田地少了一半,剩下的也旱澇不定,說不得這一項年例打今兒起就蠲了。”眾人才要說話,令儀卻目光炯然掃過他們,接著道:“省了這一項並不為彆的,太爺曾設家學,意在培養族中後繼人才。使費原由各家輪流供應,打今兒起,撥一處田莊子專供學裡各項使費,所有無力延師的親族子弟都可以來附學。說不得我們緊著些,好歹等孩子們都大了、出息了也是值得的。”此語一出,眾人皆不再言語。令儀又一並重新定了各房的月例,為開源節流,除維楨月銀不減,煜祺的月銀又足足添了一份子外,各房主子奴才的月例銀減半,使喚的丫頭、小廝、婆子等人手也減半,那些大一些的丫頭和老嬤嬤賞了身價銀子,開恩放出去,維楨房裡的翡翠也一並放出去。“真是老話說的‘罐子裡養老龜,越養越抽抽兒’。”維楨舍不得翡翠,原想指個得用的管家爺們兒給她,好將她留在身邊借力,先聽令儀說月例銀子的事,已是心下大不自在,又要削減她的人,便再忍不住,冷笑道,“大奶奶要立威服眾,竟然拿我的人開刀,好歹我是婆母,我房裡的人,奶奶說減就減了嗎?”此語一出,在座諸人不由都看向令儀,她若頂撞婆母,違了孝道,也就失了人心,若依了維楨的話,以後這個家她也再當不起。“太太說得是,太太屋裡的人自然由太太作主,隻是翡翠那丫頭大了,”令儀滿麵含笑,極謙恭地向維楨道,“常言道‘人去不中留’,不如問問本人的意思。她願服侍太太是她的孝心,自然留下。若要去時也求太太開恩放了為是。朝廷用人,還有幾年一選,幾年一放,何況咱們這樣的人家,白耽誤了姑娘家也不是咱們府上的門風。”說著,令儀隻拿眼睛看著維楨身邊的翡翠。翡翠原低著頭,聽這話不由抬頭看了良祿一眼,又忙忙地低下頭,緩緩行至維楨麵前,磕了三個響頭,開口時已含了淚意,“求太太開恩!”維楨大驚,翡翠雖不是她從娘家帶來的,卻也是十來歲便在她跟前服侍,一直被她另眼相看,再不想會是眼前這般。令儀暖聲笑道:“瞧瞧,翡翠姑娘人大心思大,太太竟成全她為是。”此時親族都在,維楨若硬不點頭,族人必當她刻薄寡恩,少不得咬了牙,道:“既是這樣,良祿,賞她身價銀子,她的東西都許她帶走,打發人找她家人來接,賞他們自尋女婿去。”翡翠含淚給維楨磕了頭,又與令儀磕了頭,便跟著良祿下去了。博洛始終冷眼旁觀,見此情景不禁冷笑。情知是早有人事先擺布了翡翠,維楨卻被蒙在鼓裡。令儀今日就是來立威的,一點子心思手段連太太都降住了,隻怕無論族中或府中,此後就認下她這個掌府的奶奶了。一時福全遣散下人,那被放出府的人又進來磕頭謝恩,足鬨騰了一頓飯的工夫,令儀又命花廳擺飯招待各位叔伯。博洛忽然起身擋在眾人前麵,笑道:“既然都來了,我也趁便說個事兒。”說著,博洛從懷中抽出一張紅帖,雙手捧與令儀,“我欲求娶大嫂子的妹子茉蓉姑娘為繼室,還請大嫂子成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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