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儀轉醒時已是五日之後,地籠散發的熱氣,屋子裡熟悉的百合香氣,混和著外間房裡湧進來的藥香。令儀看見有人在她眼前晃來晃去,她很想叫住那些人,很想問問他們是否見過額林布,公子那樣俊逸優雅,必會讓人過目不忘。可令儀什麼話都沒能出口,就又閉上了眼睛。待她再醒轉時,又是兩日後。煜祺枕著床沿睡得正香。再抬眼看看,是她的床,是她的屋子,陰間不會這般暖和。令儀回過神,終於清楚了一件事:她竟然……沒有死!心中吃驚,不免要動動手腳,忽一陣鑽心地疼,她隻是叫不出聲來。“大嫂子!”煜祺猛地抬頭,見令儀正看向自己,不由喜極而泣,“大嫂子,你總算醒了,蘇大夫說,你今兒再不醒來,隻怕就……”煜祺說不下去,隻用袖頭抹著眼淚。已經是一個十五六歲的大人,竟還是哭得像個孩子,令儀心中想笑,想要拍拍他的肩膀,忽然察覺自己連指尖也動不得。“奶奶彆亂動,手腳都上了藥,蘇大夫說那凍傷最難將養,一點兒彆動才好。”說話間,元冬端了藥碗進來。劫後相見,恍若隔世,主仆不覺都滴下淚來。煜祺輕抬起令儀,將她倚在自己身上坐起,元冬就著床邊坐下,一勺一勺將濃稠烏黑的藥汁送至令儀唇邊,含淚笑道:“蘇大夫說,隻要奶奶一醒,必得先把這藥喝進去,這六七天,我和三爺輪流守著,竟白煎了七八劑,今兒這一劑總算沒白費。”兩口湯藥入口,溫熱的汁液似能緩緩蔓延至四肢百骸。令儀略略緩了精神,咳了兩聲,開口時隻有微微的氣聲:“誰?”元冬一驚,隻當令儀病得糊塗了,連她也不認得,急得才要說話,就聽煜祺輕聲道:“是二哥哥,是二哥哥在老爺嶺找到大嫂子的。”原來不是黑無常,令儀臉上泛起一抹苦笑。“大嫂子還不知道,你睡了幾日,外頭可鬨翻天了呢,二哥哥隻差沒把海龍府翻過來。”煜祺眼看著令儀咽下最後一口藥,輕輕放她躺下,又怕她這幾日躺著不動骨頭疼,小心地替她揉著。元冬不覺笑道:“到底是三爺細心些,你在這裡陪我們奶奶,我去找蘇大夫來。”接著便退了出去。煜祺臉上的淚珠還沒乾,卻已經有了兒時那般笑容,一句一句地將這幾日的事,隻當閒話講給令儀聽。原來那日博洛救回令儀,又派人往商號的倉庫裡尋了元冬和芷茉回來。按博洛的意思,立地就要將芷茉打死或送官。元冬死拉活拽地攔著,又回明芷茉有喜的事,又將令儀在牢裡囑咐的那些話說給博洛,才讓他暫消恨意。煜祺自回府便再沒見過茉蓉,聽聞博洛將她押在西院不知哪個屋子裡,誰也不讓見。為著將案子壓在海龍府,博洛給京裡幾位相交甚篤的親貴大人拍了電報,求他們務必疏通刑部,將令儀的案子發回重審。又欲聯合吉林將軍富順、藩台大人哲爾德聯合上書彈劾按察使收受賄賂,妄斷人命。嚇得按察使連夜往郭布羅府致歉,也不等刑部批文便開卷重審。維楨在博洛的威逼下撤了狀子。因她是外命婦,並未治罪,不過傳到堂上申斥幾句,便放她回家思過。淩恒、休德便沒有這樣運氣。富順從軍中派來仵作複驗屍身,靜嘉並沒有中烏頭堿的毒。芷茉亦出堂作證,也不提樹莓根粉的事,隻說她並沒有畏罪逃跑,是怕被奸人暗害。按察使判淩恒、休德誣告好人,拖下堂打了板子。博洛本欲買通衙差重重打死,怎奈維楨苦苦哀求。不念一個是舅舅,一個是表兄,也念在他們是靜嘉至親的份上。如今靜嘉喪期未過,難道就要與親人黃泉相見嗎?想起靜嘉,博洛到底心中有愧,許了衙差銀子,並沒叫打重,隻將二人遞解出海龍府,命其返鄉。從頭到尾,茉蓉並未參與其中,所以官府並未拿她。若要以靜嘉之死將她送官法辦,不免就要牽扯芷茉是幫凶。芷茉雖有錯,也是受人蠱惑,且她身懷有孕,博洛隻得暫先隱忍。然而額林布的親筆書信確是茉蓉找到的,現下遠近親族都已知曉,那位掌府大奶奶自喪夫那日起,就再不是郭布羅府的人,那她豪取家產這一節,衙門雖不判,在眾人的心裡卻實實地判下了。煜祺絮絮說著,見令儀隻是望上床頂,以為她乏了,便停了口。“那他現下……”令儀小聲問。“二哥哥現下叫我好好看著你,若你醒了就著人去回他。他人在上房,合家老少爺們兒也都來了,不知要做什麼。”煜祺邊說邊掖了掖令儀的被角。此刻,這屋子裡溫暖如春,所以兩個人都不知曉上房裡早已劍拔弩張。族中老少爺們兒齊聚,就在長順宣布由令儀當家的書房裡,連維楨也在座。博洛立於中央,命人帶了茉蓉來。茉蓉仍是妝容精致,頭上珠花點翠,雖不華麗,卻彆有風情,一身鮮亮的錦緞長襖,紫貂盤領顯得她膚色勝雪。果然是黑龍江第一美人,座上兩個年輕的爺們兒不覺看癡了。茉蓉款款向眾人福了福,輕啟朱唇:“那日呈給按察司衙門的書信是我寫的,令儀姐姐毫不知情。我原不忍心看姐姐年輕守寡,才大膽仿了大爺的筆跡寫了那個東西,本想求太太放姐姐出府,誰知太太當真,竟鬨到衙門裡去。這事不怪太太,都是茉蓉的過錯,還險些釀成大錯。如今特來請罪,請太太並合家老爺責罰。”說著茉蓉雙膝跪下,以額觸地,不敢起身。維楨驚得說不出話來,那晚在家廟的情形曆曆在目,分明是茉蓉偷取了額林布的手書,又與她一起計議,如何將令儀送官,如何將靜嘉的死算在她頭上,置令儀於死地。維楨再昏聵無知也認得額林布的字跡,那封“送妻書”分明是親筆。博洛環視周遭,眾人眼中也滿是懷疑,並不大相信。博洛輕笑,輕喚一聲:“得安。”得安捧著一柄精工細造的佩劍走來,另有小廝搬了燃得正旺的炭盆置於當中。博洛一手抽出劍身,另一手輕握劍鋒,隻輕輕一抽,那劍身上已滿是鮮血。自十二歲跟隨長順放馬出兵,這劍不知染了多少敵人的鮮血,染他自己的血卻是頭一遭。“博洛!”維楨驚呼,幾乎要衝上去奪劍,卻被翡翠死死拉住。隻見博洛以劍指天,“長生天在上,郭布羅博洛以身起誓,若此書信是真,我願受萬箭穿心之苦,必死於非命。”“博洛,你瘋了!胡說什麼!”維楨緊緊捂住自己的嘴巴,好象這樣從兒子嘴裡吐出的誓言便可收回去一般,連地上的茉蓉也驚住了。博洛回身用劍挑了那信箋丟進炭盆裡,宣紙遇火化灰。他又冷冷環視眾人,方才那些懷疑的目光分明換成了驚訝,“太爺在世時曾有命,郭布羅府由大奶奶令儀當家,如今太爺的佩刀尚在,你們誰有異議?”座中幾個長輩都不再言語,其他人更無話可說。博洛輕笑,“那今兒就勞動眾位叔伯兄弟,這事兒到此為止,此後誰再拿了這個的書、那個的信,來問著我們家的事,就朝它說話!”說著,博洛反手一揮,佩劍直直地飛出去,重重地釘進牆壁裡,入壁三寸有餘,紋絲不動。果然是長順的孫子,在座所有人都想起了長順宣布由令儀管家的那日,也便都無異議了。“得安,告訴廚房在大花廳擺飯,招待一家子爺們兒!”博洛說著回身扶起仍跪在地上的茉蓉,說話間又是往日那般雲淡風輕的神情,“你同我回去換身衣裳,一會子各家嬸子大娘們也來,你要好好待客。”茉蓉被扶起,笑看向博洛,才要說話,就見一個小廝跑來往得安耳邊小聲說了兩句。得安目光一亮,忙又湊到他主子耳邊說了,博洛立刻鬆開茉蓉,也不與眾叔伯告辭,拔腿就走。除了得安追上去,其他人都被晾在原地。彆人還可,不過訕訕地互相說著客套話,又與維楨問了安,便各自散了。唯有茉蓉仍保持著被博洛丟下的姿勢,手指一根一根攥緊,死死握成一個拳頭。達春走上來扶她,“姑娘,我們回去換衣裳吧。”茉蓉忽然一笑,眼眶卻紅得嚇人,悄聲道:“達春,從小到大,所有人都說我是美人,你說,他們是不是在騙我?”達春忙小聲回道:“姑娘是黑龍江第一美人,這可不是騙人的,你看方才那些少爺們,眼睛都長在姑娘身上了。”“可是……”眼淚終於不能抑製地滑出眼角,“他為什麼看不到?他為什麼看不到……”茉蓉身子一軟,達春死命地扶住,卻不想又一雙手也伸過來扶,扭頭看去,卻是翡翠。翡翠冷冷看了茉蓉一眼,“蓉姑娘保重,太太著奴婢請姑娘去一趟。”茉蓉瞬間收了淚意,回頭才發現維楨不知何時已不在書房,於是勉強笑道:“知道了,翡翠姐姐,勞你回太太,說我就來。”博洛幾乎是小跑著去東院,令儀終於醒了,他幾日懸著的一顆心也算落地了。這幾日來,他心裡轉過幾百個念頭,若她真有不虞,他要做出怎樣惡毒的事才能排解心頭那生不如死的疼痛。殺了按察使、殺了獄卒、殺了茉蓉、殺了他嶽父和妻舅……再惡毒的事都不能略略消減恨意,博洛這才察覺,原來若她有不虞,他的這條命也就要不得了……人已經到了東院門口,一聲撕心裂肺的哭聲卻驚住博洛的腳步。他與得安對視一眼,得安也是不知所措。緊接著,那哭聲一聲接著一聲,每一聲都似一把利刃,一刀一刀刺透博洛的心肺。博洛不由退了兩步,得安忙上前扶住他,“二爺。”疼痛讓博洛放棄了進門去看那女人的勇氣,他倚在牆邊,靜靜聽著哭聲,院牆裡令儀的悲痛欲絕,院牆外的博洛都感同身受。一襲玄色哆羅尼的鬥篷緩緩停在他眼前。前後不過月餘不見,雲旗整個人竟瘦脫了相,雙眼摳僂得嚇人,此前那如炬的目光裡分明多了恨意。“姑娘知道了。”雲旗眉頭深鎖,聲音卻十分輕緩,仿佛這樣說,人就不會痛,不痛也就不會傷心難過。雖然聽見第一聲哭喊,博洛就猜到是這樣,然而從雲旗的嘴裡說出來,他還是有些驚慌。“方才喜果在廂房裡哭,驚醒了姑娘,問起碧萱,三爺就……”雲旗沒能說下去。碧萱死了,杜鬆和方海從奉天府帶回了她的棺木。令儀收監之後,碧萱往奉天將軍府狀告海龍府按察使胡亂判案,收受賄賂,謀害人命。奉天將軍總督三省,接了這案子倒也無礙,隻是民告官自來未審先打,奉天將軍念在老長順的情分上,將狀紙駁回了。眼下長順雖不在了,其族人多有官爵,不如彈劾來得命正言順。碧萱深知令儀命懸一線,已等不起彈劾。於是雖然幾次被擋回來,又幾次去府門前跪狀,最後竟滾了釘板,訴狀之上字字濺血。碧萱雖被府兵救下卻因失血而亡。奉天將軍感其忠義,將那帶血的狀紙並彈劾海龍府按察使的呈文一同送往京城都察院。“姑娘說……”雲旗道,“要去送碧萱一程。二爺好歹勸勸她,她現在的身子……”“讓她去!”博洛狠狠地咬了咬牙,“雲旗,你姑娘的心性你知道,若不叫她去,也不過是平白多添一層病罷了。”博洛說著趔趄著起身,卻並不是要進院,返身一步一步走在穿堂裡,聲音卻緩緩飄回來,“雲旗,你說給煜祺,好好照看令儀,叫蘇大夫不許家去,守在這裡,大奶奶若有一差二錯,我決不饒他……”離東院越遠,那哭聲卻似越清晰,博洛眉頭深鎖,他有辦法翻案,有辦法震懾族人,有辦法說服維楨、治服茉蓉,卻原來怎樣都沒辦法保她不受傷害。博洛的手緊緊握成拳頭,方才的劍傷瞬間崩開,血順著指縫一滴一滴流下來。博洛無動於衷,竟然不痛,或是他與院牆裡麵的那女人一樣,已經痛得麻木了,再覺不出其他……與東院相比,西院裡雖沒有哭聲,維楨卻早已怒不可遏,茉蓉進來時,維楨也不顧問她何以反口,何以陷自己於難堪的境地,就幾步走上前,劈頭蓋臉兩個巴掌狠狠扇在茉蓉臉上,指著茉蓉怒道:“下作的小娼婦,攛掇著我做沒臉的事,你卻作好人。如今讓博洛牽怒於我,你自己摘得倒是乾淨……”說著還要打。翡翠忙攔下,“太太仔細手疼。”達春也上來護住茉蓉。誰知茉蓉擋開達春,斂衣正裙,向前兩步,鄭重拜下,“太太大喜,茉蓉為太太高興。”“你這小婦是瘋了嗎?”維楨憤恨地怒視茉蓉。“今兒這一出兒不正好應驗了我的話。”茉蓉抬頭直視維楨,“我早跟太太說過,博洛的心一早被令儀勾去了,不在靜嘉那裡,更不在太太這裡。今兒當著那麼多人的麵,二爺為了令儀發毒誓,連命都不要了,明兒他還不知能乾出什麼出格兒的事來。咱們萬幸是令儀沒死,否則太太也好,我也好,還有活命的機會嗎?”一席話說得維楨目瞪口呆,茉蓉反笑道:“二爺對她到底有幾分心意,以前太太不知道,現在知道了咱們便可以早防著,若說以前令儀在暗處,那現在也過了明路了,對付起來也就更容易了。”“他一顆心都在那小蹄子心上,你又能如何?”維楨泄氣地道。茉蓉卻笑得更明豔,“太太放心,我能在那麼多人麵前羞辱自己,捎帶著太太也沒臉,自然有值得的東西來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