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夜審(1 / 1)

蘇大夫的醫術果然高明,在他走後的第三天夜裡,二門上傳事板連響四聲,靜嘉棄養而去。維楨哭得肝腸寸斷,令儀忙著打點喪儀,停靈在家廟,一切奠有武器按從三品淑人之禮。一麵又命人知會親家。靜嘉到底是年輕早亡,她娘家人來鬨一鬨,哭一哭也是該的。誰知靜嘉的父親淩恒,兄長休德日夜兼程趕來,哭鬨不算,竟不叫入殮,咬定是郭布羅家害死人命。非要報步軍統領衙門,請仵作驗屍。“哥哥這是做什麼?”不等旁人阻攔,維楨先惱了,“嘉兒是我親侄女,也是我兒媳,誰會害她?誰又敢害她?哥哥這是要羞辱郭布羅家,還是要羞辱我?”淩恒怒道:“我知你們將軍府向來不待見我女兒,連你們西院也未必得待見,不然怎麼會讓一個寡婦當家?我那女婿竟不如個死人要緊。靜嘉自入府,一日不得順心暢意,如今你們合起夥來害死她,你們得了意……”“親家老爺這話說誰?”元冬一把冷厲的聲音傳來,止住了淩恒的叫囂。令儀一身灰鼠毛月白緞子鬥篷,頭上戴了素銀鈿子,神色從容地行至淩恒麵前,微微福了福。“求親家老爺消消氣。”說話間,令儀眼鋒掃過氣哼哼地淩恒和休德,“死者為大,在二奶奶靈堂前喧鬨是什麼道理?”“是你害死我妹妹,你在這裡說什麼?”休德人高馬大,一步上前,幾乎撞在令儀身上。令儀深知淩恒素日品行不端,又被早早地革了職。眼下他們這樣不過是想借屍訛詐,多得些益處。那銀子錢雖不算什麼,可這樣的父兄著實讓人不齒,就算為了靜嘉,她也決不會讓事情變得如此不堪。於是令儀定了定神,目光沉定地看看休德,沒有一點慌張的神色,反把休德逼得退後一步:“舅爺這話說得沒頭沒腦,我看在二奶奶的份上不與你計較。你們想勘驗,須得到按察司遞了狀紙。眼下天寒,二奶奶等得起,我也等得起。”“但為二奶奶早日安殮,還請舅爺行事從速。”令儀忽地冷下臉來,“一會子富順將軍和藩台大人兩家的堂客要來吊唁,你們留在這裡也不便宜,杜鬆、方海,鬨了這半日,親家老爺和舅爺也乏了。找處乾淨屋子,請親家老爺和舅爺歇著去。”淩恒父子還要再說,卻見杜鬆、方海帶著五六個小廝將他二人團團圍住,神色恭敬,語氣卻十分生硬:“淩老爺請,休大爺請。”見兄長和侄子氣餒,維楨略覺心安,不曾想令儀平日裡不言不語,今日竟能彈壓淩恒那樣無賴的人。“這裡有姐姐照應,我扶太太去歇歇吧。”茉蓉一直立於維楨身側,見這情形便開口道。自靜嘉過世,她每日服侍維楨,殷勤小心,十分得用,連翡翠等一眾丫頭也省了好多功夫。維楨起先還心存戒備,漸漸地竟忘了她是令儀的妹妹,而令儀是她深深怨毒之人。眼看著維楨與茉蓉的背影,令儀悄向元冬道:“兩位小姨娘都在靈前守著,也該換著班兒地歇著才是,這停靈之期還長,你去說給她們,讓蘇茉多守一會子,芷茉先歇著,回來再換她。你一個人悄悄地將芷姨娘帶到後院禪房。”元冬心領神會,轉身去了。茉蓉連日服侍維楨儘心儘力,連夜裡也不回府,隻跟著維楨住在家廟的禪房內。今日因著有外命婦前來祭奠,其他親眷便來得少。維楨連日傷心兼寒心,也便睡下得早。親服侍太太躺下,茉蓉方回至自己房中。達春悄悄走來:“方才白蘇傳話來,說大姑娘找你有要緊話說,讓你即刻過去呢。”茉蓉才卸下銀釵,聽達春這話,又不耐煩地插回去,看看鏡子裡滿麵怒色的自己,方起身出來。令儀住的禪房在後院,最安靜不過。茉蓉一進門便覺暖風撲麵:“到底是姐姐住的地方,地籠都比彆處暖和些。”說話間隻見令儀坐在南邊的炕沿上,神色清冷,並不像素日待她那樣親熱,見她來了,隻淡淡一句:“元冬、達春都出去。”二人見令儀神色不對,忙應聲出去。不大的禪房裡隻剩下姐妹二人。茉蓉不知何事,隻得訕笑兩聲:“難為姐姐連日辛苦,好容易今日略閒些,怎麼不好好歇著?”令儀緩緩起身,一步一步行至茉蓉而前:“當初我曾說過,茉蓉是個好名字,望你好好用它。”茉蓉猜不出令儀的心思,隻是心虛地笑笑,隻是她笑容尚未展開,一記耳光便狠狠地甩在她臉上。茉蓉猝不及防,被扇了一個趔趄:“姐姐,這是做什麼?”令儀雙拳握緊,直直地盯著茉蓉:“我才要問你做什麼?你有幾顆腦袋,敢做這樣的事!靜嘉與你井水不犯河水,你竟如此歹毒,要了她的命!”靜嘉中毒至死,投毒人若能一點一點將毒摻進日常的藥裡,且不被人發現,那必是在她身邊服侍的人。而靜嘉病這小半年裡,是芷茉一直在床前侍藥,她與靜嘉到底是有些心結的。白日裡,令儀便悄悄地審了芷茉。芷茉畢竟不是十惡之人,且她亦想不到那藥會害死人命。令儀不過多問幾句,她便和盤托出。原來小半年前,芷茉因為流產一蹶不振,終日裡神不守舍。直到那日西院門前,正撞見茉蓉……“芷姐姐哪裡去?”芷茉忙請安:“蓉姑娘好。才二奶奶使我找三爺房裡的雙花拿花樣子去。”茉蓉一手拉了她,推心置腹地道:“我的姨奶奶,你身份尊貴,這樣的事你無論打發個誰去,誰敢不去?”芷茉聽了不覺低下頭,茉蓉不由拍了拍她瘦乾的手:“我知道你委屈,好不容易懷了卻……隻是你這樣的苦日子多早晚是個頭兒。”說著,從芷茉手中接過花樣子遞給達春,“給二奶奶房裡的丫頭,若問起,就說我在這裡攔著姨娘不叫走,怕奶奶急等著要。”達春接了返身進了西院,茉蓉隻拉著芷茉的手不放:“這怪冷的天,往我那裡喝盞紅棗雪蛤湯暖暖,我還有好些體己話兒跟你說……”就是那日,茉蓉告訴芷茉,靜嘉是故意找了糊塗大夫治死她的胎兒,又教導芷茉,殺子之仇,不共戴天,多早晚報了這仇,孩子才不得屈死,方能投胎重新為人。芷茉原不過是個使喚丫頭,能有多少心機?聽茉蓉這樣說,便越發恨毒了靜嘉。茉蓉便趁機將樹莓根煉製的藥粉贈與她,並將那不被人發現的法子細細告訴了她。隻說會讓靜嘉大病一場,不得與博洛同房,也算給那未見世麵的孩子報報仇。自從靜嘉病危,芷茉早慌了神,也悄悄停了那藥,隻是回來乏術,還是沒能讓靜嘉活命……“你好好地來投親,身上竟帶著毒藥來,到底想做什麼?”令儀厲聲質問。茉蓉自得知芷茉招認,便麵如死灰。忽聽這樣問,不由冷笑,繼而“嘿嘿”地笑出聲來,隻是那笑聲嚇人,似厲鬼的怨叫。“帶著毒藥做什麼?我是給自己備下的。”茉蓉幾乎笑出眼淚,“姐姐知道我是怎麼逃到海龍府的嗎?九死一生,九死一生。阿瑪戰死了,寧古塔赤地千裡,人畜不留。額娘用自己的命保了我的命,拚死將我送出來。”茉蓉笑看著令儀:“姐姐知道這一路我看見多少死人嗎?多少姑娘就在樹棵子裡被長毛子糟蹋了。我心裡想著,萬一遇見長毛匪,我寧為玉碎,也不受此大辱,這藥是給自己準備的。”令儀不由歎氣:“你死裡逃生更該惜福,何況靜嘉與你無冤無仇……”“她是與我無仇,可她擋了我的路。”茉蓉神情詭異,令儀幾乎以為她中邪了,“二爺那樣豐神俊郎,英雄人物,怎麼能讓一個無知妒婦作正妻?”“你瘋了?”令儀難以置信地看著茉蓉,“即便同住一府,博洛與你也見不過三五麵,他尚不正眼看你,你怎麼能為了他殺人?你以為靜嘉死了,他就會娶你作繼室嗎?”“他看不中我沒關係。隻要他有意續弦,就一定會是我。”茉蓉看看令儀,又低頭看看自己,“因為我長得到底有幾分像他心尖兒上的那個人。”茉蓉說著,冷下臉來,“彆當誰是傻子!也隻有靜嘉那個無知蠢婦才傻到看不出她那位‘好色’的爺,夜夜夢裡念道的‘茉兒’到底是誰。”茉蓉第一次在府裡與博洛相見時,那男人的神色她至今不忘。他明明很欣喜地拉住她,卻在見到她麵容那一刻無比失望。此後,茉蓉漸漸察覺,每次她穿了令儀的衣裳,博洛便會多看她一眼,否則再怎樣精心打扮,也被視若無物。加上常茉蓉往靜嘉跟前請安說話,聽靜嘉咬牙切齒地說起,博洛偶爾夜裡囈語,常喚“茉兒”,卻實在查不出是哪一個狐狸精。茉蓉卻很知道博洛口裡的“茉兒”是誰,甚至篤定他二人之間必有苟且。“我隻是想得到我應得的,有什麼錯?”茉蓉忽然失控地死死抓緊令儀的雙臂,沒命地搖著,“我才是章佳令儀,我才是郭布羅府的大奶奶,我才是該掌府的人。博洛心尖兒上的人應該是我!是我!”令儀用力推開形狀瘋癲的茉蓉,抬手又是狠狠一巴掌。似太過用力,直震得虎口酸麻。茉蓉捂著火辣辣的臉,也停止了叫嚷。“可惜了額林布哥哥的癡心。若他知道他至死不忘的女人竟是蛇蠍心腸,真當死不瞑目。”令儀怒視著茉蓉,“茉蓉,舉頭三尺有神冥,你做下的惡,瞞得過世人瞞不過天,我勸你回頭是岸。”茉蓉又笑起來:“姐姐,彆天真了,阿瑪在世時不是常說,世人自落生就是受苦的,所以隻能往前走,回不去的。”令儀緊抿雙唇,恨恨地盯著茉蓉,片刻方開口:“你是想自己往衙門投案,還是等我報官來抓。你好歹在旗,若投案許有一絲生機。”“將我流放寧古塔,與披甲人為奴嗎?”茉蓉似毫不在意,“姐姐彆忘了,那裡正被長毛兵占著呢。”茉蓉忽然譏誚一笑,“話說回來,誰的身上又是乾淨的?姐姐的所作所為就能問心無愧嗎?不過是胳膊折了往袖子藏,好不好的彆戳破這層窗戶紙。”茉蓉邊說邊緩緩走向門口,“姐姐彆擋我的路,我也決不擋姐姐的路,可好不好?”“我看你是失心瘋了。”令儀閉上眼睛,似不忍再看茉蓉癲狂的樣子,“明兒一早你自去投案就罷了,若不知悔改,我們姐妹情分……”令儀的話沒能說完,茉蓉早已不見了蹤影,反是元冬匆匆進來。“大奶奶,不好了。”元冬說話間緊緊抓著令儀的胳膊,似怕她支撐不住一般,“芷姨娘上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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