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送彆(1 / 1)

靜嘉的身體每況愈下,饒是蘇茉與芷茉衣不解帶地服侍左右,仍不見起色,連博洛起程也未能送行。令儀早早往家廟主持族中子弟前來拜送長順神主牌往京師入祠。時方四更,令儀一身素縞,獨帶了茉蓉往家廟單獨拜祭額林布。骨已化灰,神主牌置於宗祠,按輩分安放。上麵用滿、蒙、漢三種文字寫著額林布的出身、官階和生平。令儀按未亡人之禮,行三跪九叩大禮,起身時已淚流滿麵,那個溫潤如玉的公子,似仍在窗下寫字:“令儀愛妻……”似仍笑著彈她的額頭,捏她的鼻子……“你也行個禮吧。”令儀閃向一旁,向茉蓉道,“額林布哥哥在世時,時常念起你。”茉蓉恍惚記起,她與額林布花前月下的模樣,他二人當年確有“美玉綴羅纓”的情分,可那是多久以前的事了?這些年的戰亂和變故,她早忘記了兩情繾綣的甜蜜,亦不記得未能成嫁的痛苦,她甚至不再是章佳令儀。既然她已不是令儀,那與額林布的情分也就全不在她身上了。這樣想著,茉蓉按姻親之禮,隻向牌位行了蹲禮,便草草起身。令儀微微蹙眉,待要說什麼,又不知該說些什麼,隻得作罷。茉蓉起身笑向令儀道:“到底是姐姐與姐夫伉儷情深,時隔經年,仍念念不忘。”令儀深深地看了茉蓉一眼,唇角不由掛上一抹苦笑,物是人非,原來從始至終,額林布與她一樣,都不過是癡人罷了。這樣想著,令儀不覺伸手去輕撫額林布的牌位,那坐台被裝成一個小屜子。令儀輕輕拉開,拿出一塊水頭極好的美玉遞與茉蓉。正是當年茉蓉偷拿了母親的,又新手打了絡子,贈與額林布的。想到當年是令儀代自己受過,茉蓉臉上便有些訕訕的。“這是你送他的。”令儀看看茉蓉,又看看她手裡的玉,轉身扶了元冬的手,走出去。茉蓉見令儀離開,忙忙地便放擱下玉追出去,忽見那屜子裡還有一張信箋,茉蓉不由拿起來細看,上麵字跡不多,可茉蓉隻看了一眼,便驚得用帕子掩了口,她忍不住抬頭,細看看額林布的牌位,又扭頭看向門口……族中子弟聚齊,先按輩份在供奉祖先的神台前磕了頭,後送長順神主牌至灑淚亭。除了本家,其他人磕過頭也便回去了。維楨叮囑博洛路上小心,又特特地囑咐了魯頌和得安小心服侍主子。芷茉留在府裡陪著靜嘉,獨蘇茉來了,也隻是含淚道彆。煜祺此次也隨兄長同行,他也十五歲了,長身玉立,更有幾分神似額林布。維楨又少不得叮囑他路上當心,要服管教,不要惹二哥哥生氣。令儀站於人後,默不作聲,隻覺博洛的目光不時投來,見她抬頭,又悄然避開。獨不見茉蓉並她的丫頭達春。茉蓉並非本家,眾人皆不在意,博洛上馬之前,又望向令儀,分明有話要說,可眾人皆在,又說不出口,隻得翻身上馬,道一聲:“魯頌!”魯頌應聲上馬,大喝一聲:“起!”旌旗招展,大隊人馬浩浩蕩蕩向南而去……直至看不見隊伍掀起的煙塵漸漸遠了,令儀方服侍維楨上車回程。“這些日子大奶奶辛苦了。”維楨不冷不熱地說一句。令儀福了福,一時竟找不到話來回。維楨冷笑一聲,上車去了。直到元冬來扶,令儀才回過神來:“茉蓉呢?”“才達春來說,蓉姑娘身子不爽快,先回去了。”元冬小聲回道。令儀聽了再不言語,看著人收拾祭禮供桌不在話下。且說茉蓉並不曾回府,命車馬急急地趕往前方五裡處,停在路邊,她扶著達春立於路旁。她今日穿了簇新的月白綾子襖,那白綾子上用銀線繡了梨花滿地的暗紋,陽光映照,整個人都熠熠生輝。許久,方見旌旗人馬遠遠而來,博洛亦看到茉蓉朝他含笑點頭,忙叉出隊伍,及至跟前下了馬,先開口道:“蓉姑娘好,怎麼在這裡?”茉蓉含笑道:“二爺遠行,方才不便說話,特來這裡為二爺送行。”說著從達春手裡接過一囊美酒,“春寒料峭,這酒二爺留著路上避避寒氣吧。”博洛接過道謝,轉身才要上馬,忽又轉回身,從袖口裡抽出一張紙箋遞至達春手裡:“這個當作回禮吧,昨兒富順將軍給我的。蓉姑娘大喜。”茉蓉不解其意,隻眼睜睜看著博洛上馬而去。直至再看不見。達春才輕推她道:“姑娘,咱們回吧。”車輪碌碌,茉蓉輕輕展開那紙箋,原來是張宮門抄。上個月,今上連下數道手諭推行新政,其中一道是廢黜選秀,所有記名秀女全部撤牌子,許本家另嫁。茉蓉的雙手微微發抖,那薄薄一張紙箋似有千斤重,她狠命地扣於胸口,這七八年的光陰,誰來還她?到底誰能還她?兩行熱淚無聲無息地流下來,漸漸地有了抽泣之聲,不過片刻一聲尖利的號啕之聲從車廂內傳出,驚得那車把式幾乎不曾掉了鞭子……送走博洛,令儀又忙不迭地打點著雲旗出門的東西。前次墊支的那五千兩軍餉,富順將軍已責令藩台衙門還給令儀,另賞了一百兩銀子讚許她的義舉。手裡銀子從容了,令儀又惦記重開“天增順”的事。城裡的鋪麵庫房都已談妥,接下來便要派外掌櫃出門墩貨。雲旗自然是商號第一外掌櫃,行東家之權,遇貨品漲跌,權宜行事,自行作主。石家兄弟也大有出息,孟發精明強乾,能言善辯,亦派作外掌櫃,仲榮敦厚踏實,便留下來作內掌櫃,兼打理天成典當。石家兄弟的名字也上了紅頭賬冊,二人就在未開張的商號後堂給令儀磕了頭。令儀與雲旗計較幾日,便擇了日子打發他起程。起程前,雲旗又往廂房裡看看尚未出月的碧萱,和他那白白胖胖的閨女喜果。碧萱不覺憂心:“爺們兒都出去了,這家裡有個大事小情,可指望哪個?”“不是還有仲榮嘛。”雲旗邊說話,邊拿胡茬蹭著喜果的繈褓。“仲榮不是府裡的人,萬一……”碧萱說著不覺向西麵望了一眼。雲旗會意:“如今咱們姑娘掌府,福爺和良爺又對她真心敬服,料那院兒也掂不出什麼幺蛾子。你月子裡辛苦,彆白白地操這些心,傷了自己的身子。好在元冬姑娘是上房的老人兒,姑娘那裡的事就交給她吧。”碧萱不再說話,握著雲旗的手,隻管看著他。到底是七年夫妻,不管當年雲旗心思如何,如今也隻有眼前這女人才是他要相守此生之人。這樣想著,雲旗悄放下熟睡中的喜果,伸手將碧萱攬進懷裡。隻聽女人在他耳邊細語:“雲旗,這輩子有你,就算老天讓我當一世的奴才也不算虧待我。”雲旗不覺低頭輕吻碧萱的額發:“傻子,老夫老妻的,來日方長,且說這些做什麼?”“也不做什麼。”碧萱低頭含笑,“許是有了喜果,我這心裡更不踏實。我也原不是你心尖兒上的人……”“瞎說!”雲旗攔著碧萱的話,“這些才你跟著我,沒享著大福,苦沒少吃,又拚死拚活生了咱閨女,以後,不管是鋪子裡還是商號裡的紅利都你收著,你跟這丫頭就是我的命。你好好的坐月子,彆亂想,等我回來,見天買醬肘子給你吃。”“那還不把我吃成個蠢娘們兒?”碧萱說著,自己也撐不住笑了,一直環雲旗的手更加了兩分力氣。她出嫁那天就知道這男人有心上人,可“一日夫妻百日恩”,這些年他們風雨共擔,總算是有真心的。如今聽雲旗說了這話,更覺甜出蜜來,直笑個不住。可惜令儀未能按商號的老禮,由東家在餞行宴上親為外掌櫃敬酒。隻有雲旗帶著內外掌櫃和夥計們吃了頓餞行飯,大家便起程自去。早起,蘇茉哭跑來東院,回說二奶奶吐了血,人已經昏死過去了。令儀忙命方海請大夫,自己便同茉蓉急急趕往西院。人還沒進西院,就聽裡麵人聲嘈雜,竟隱隱夾著哭聲。令儀皺了眉,看一眼元冬。元冬會意,緊走幾步,先跨進院子:“慌什麼?看二奶奶病著,你們不說小心伺候,反在這裡吵鬨?”婆子丫頭見是元冬,令儀身邊得力的大丫頭,也都站著不敢出聲。令儀與茉蓉進院時並不看他們,徑直往裡院博洛的正房去。彼時,維楨也在博洛屋裡,正急得不知所措。靜嘉雙目緊閉,嘴唇醬紫,已是個有出氣沒進氣的樣子。令儀忙上前道:“太太彆急,方海已經請大夫去了。常來府裡走的蘇大夫原是大爺的摯友,世代行醫,祖上吃過貢奉的。”“不中用。”維楨苦著臉,“這小半年,都是他來給靜嘉看脈,怎麼一點不見好?還不換個好的來呢。”“太太說的是。”令儀不敢辯駁,“元冬,出去讓杜鬆再請好大夫來。太太彆急,隻是蘇大夫給二奶奶看了這小半年的脈,也須得他來才是。”一時仍是蘇大夫先到,也不顧避諱,直奔床前,先把了脈,又換手,又翻了翻眼皮,便開了匣子,取銀針紮穴。一針虎口,一針入人中,一針入百會,不過片刻,忽聽一聲重重的呼氣之聲,靜嘉竟緩緩睜開雙目。雪雀哭著叫道:“姑娘醒了!”維楨、令儀和茉蓉齊齊圍上來。蘇大夫不敢抬頭,悄無聲息地撤了銀針,退至一旁。眾人皆無暇理會他,倒是令儀先想起,忙抽身至他麵前:“二奶奶可怎麼樣?”蘇大夫抬眼看看令儀,又立刻低下去,歎了口氣,微微地搖了搖頭。令儀深吸一口氣,掐算著日子,博洛應該尚未進京,家裡就出了這樣的事。“還有什麼法子嗎?”令儀急急地問。蘇大夫忍不住又看一眼令儀,似想從她的臉上看出些什麼,卻著實看不出什麼,隻得道:“依我看,不必開方子了,竟將……那件事早預備下,衝一衝,隻怕好了,也未可知。”此語一出,彆人還可,維楨直如被摘了心肝,邊哭邊罵,竟把蘇大夫趕了出去。令儀過意不過,留茉蓉在房裡陪著維楨,自己親送蘇大夫出院子。才跨出院門,杜鬆又引著兩個大夫向裡走,都在城中行醫,彼此是相識的,兩個大夫見蘇大夫先是一驚,卻見蘇大夫並不言語,隻拱了拱手,二人也隻得拱手而過。“蘇大夫,勞煩你了。”令儀悄聲開口,從元冬手裡接過一個銀錠,“一點子心意你彆嫌棄。”蘇大夫低頭道:“這卻不能,車馬費都是四季下給的,眼下府裡也不寬裕,奶奶竟免了這個吧。”令儀將銀子放回元冬手裡,邊走邊道:“蘇大夫既不肯收銀子,那瞞著我的事,是不能說嗎?”蘇大夫驚訝地扭頭看向令儀。“你心裡分明有話,卻不肯說出來。”令儀不疾不徐地道,“二奶奶到底是什麼病。她一個沒生過孩子的人,若說血氣虛弱,卻真能致命嗎?”“大奶奶明鑒。”蘇大夫低頭走路,再不看令儀,“我原不過是一介落魄書生,因與府上大爺結交才有今日。府上待我又格外厚重,因此不敢不儘心。二奶奶的病……說氣虛體弱,元氣耗儘也可,隻是……若說是投毒……”令儀猛地刹住腳,難以置信地盯著蘇大夫:“你說什麼?”蘇大夫苦笑:“也怪我學藝不精,早沒察覺。隻是這樣的好手段,亦不是尋常人能用的。”說著,他從懷中掏出剛才紮穴用的三根銀針,那針尖上竟有微微一點青紫色,“眼下隻是猜測,許是有人不知用了什麼毒一天一點地摻進二奶奶的藥裡。大約這毒耗人精血,與二奶奶的病症極其相似,所以尋常脈案是看不出來的,今兒若不是銀針紮穴……”蘇大夫不再說下去,令儀不覺咬緊牙關。又是下毒,這看似潔淨的宅院裡竟沒有一日真正乾淨過,額林布死得不明不白,眼下又輪到靜嘉。令儀忍不住握緊拳頭。蘇大夫卻冷笑一聲:“這毒須得無色無嗅,又能緩緩地熬人精血至死,中毒者脈門氣血呈青紫色,這樣的毒我隻知一種。”說著,蘇大夫瞥了令儀一眼,“少時不懂事,總想謀個前程,便托了人往軍前效力,好討個蔭封。當年也曾隨軍遠赴黑龍江,見過那裡有一種當地特有的樹莓,果子極甜,清涼養人,且從不會被飛蟲啃食,因為從樹根到樹冠都有毒,終年蛇鼠不近。”令儀大驚,方才在西院,蘇大夫何以用那樣奇怪的眼神看她,何以單獨與她說這些話,他心中的猜疑不言而喻。宅門裡見不得人的事多,妯娌間相互算計也不為新聞。且這府裡又有誰來自那產毒的地方,難道還要明說嗎?蘇大夫自顧地向前走,徑直出了角門,口內仍道:“方才那兩家大夫必看不出個所以然來,恕我直言,無論他們的方子多麼高明,都不必再讓二奶奶多吃份苦。左不過這兩三天的事了。”話音未落,人已經擠進街市之中,令儀渾身僵直地站在原地,竟一動也動不得。元冬輕推她道:“奶奶?”令儀似才回過神來,才要邁步竟“撲通”一聲跌坐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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