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在熱孝中,雖是正月裡,合府上下也格外冷清。唯一能給這宅院裡添一絲喜氣是正月十九那天,碧萱產育,誕下一個六斤多的女娃娃,令儀給起了個乳名,叫“喜果”。碧萱便在東廂坐了月子,令儀讓白蘇並一個有年紀的嬤嬤服侍碧萱,又命紅蓮日日頓了滋補下奶的湯水給碧萱。按令儀的意思,該找個乳母來喂養喜果。可碧萱不依,她本不是什麼主子小姐,能得這樣的照撫已是偏得,再金貴起來恐折了福壽。再說喜果是她第一個孩子,她既生得就養得,再不要彆人來喂。月子裡令儀事事依她,便也不再提乳母的事。自碧萱產育,茉蓉每日不是悶在房裡,就是出院走動,竟不大在院子裡出現。達春知她主子心意,私下裡常勸道:“不怪姑娘總躲出來,姑娘一個未出閣的嬌客,天天對著產房也多有不便。但我勸姑娘一句,好歹彆在大姑娘麵前露出來,萱姐姐是大姑娘的陪房,先在家時,看她們倆也好得跟一個人兒似的,何況又一起來這裡這些年。”茉蓉哼笑一聲:“奴才有奴才的命,享了不該享的福,當心她消受不起,反有報應。”這話說得惡毒,饒是達春同她一心,不免唇亡齒寒,也不再勸了。忽方海進院子,隔著窗子向令儀回話,從姑子嶺來了幾個人給大奶奶拜年,並沒進大門,隻在門口磕了幾個頭,將兩領狐狸毛盤領,並上等皮毛料子十張交給門房,來人擱下東西就走,也不等賞。令儀聽了也是一頭霧水,孫德勝這種人就算博洛對他有救命之恩,也不會平白無故地來拜年。細細思量一回,令儀便命方海將領子料子統統搬進小書房,又遣走了眾人,細細翻看每一張料子,也並無不妥,又向狐狸毛盤領上摸了摸了,果然,那白狐毛領巾的稍兒上摸著有硬物。令儀隨手抓起桌幾上拆信用的小刀延針腳輕輕劃開,果見裡麵卷著一封信並一支白玉鏤空壽字嵌寶石簪。那簪子看來看去,也看不出什麼名堂,令儀便放下,又拿了那信。孫德勝武藝了得,卻學問平平,這些機密事又不便他人代筆,於是隻在那紙上亂七八糟地寫了些字,令儀看了幾遍方勉強看懂。原來多年戰亂,當年的方大夫早不知去向,孫德勝多方派人打聽無果便急了,捆了方大夫城中的一個親戚上山問話。那親戚家眷隻當是綁票,攜了重金拜山贖人,這簪子便是贖金之一。來人還信誓旦旦,說著簪子出自將軍府,當年方大夫急著用銀子,方折便了賣與他的。孫德勝覺得事有蹊蹺,便留下了那簪子。若是府的誰使了黑心,指使了方大夫害死額林布,倒不便張揚,於是他想了這個法子,將東西送進來,讓令儀分辨分辨。看完密信,令儀忍不住拿起那金簪看了看。當年方大夫是府上常用的人,並不按次數給車馬費,隻在四節上統共給一大宗,但也都是現銀,並不會給金銀家夥,更彆說是這樣精工細作的首飾,令儀不覺又細細地看那簪子,忽覺分外熟悉,似在哪裡見過的。然而什麼人會賞下這樣貴重的東西?又為何事重賞?令儀不得不存了小人之心,這金鳳的主人與額林布的死必脫不了乾係。正想不出個所以然來,忽聽掃院子的小丫頭道:“二爺來了,我們奶奶在這裡,等我給爺掀簾子。”令儀忙收了信和簪子,隻做在房中看料子。腳步聲響,博洛探身進來,見令儀身上那家常的衣服也是鴉青色,且並無繡紋花色,不免皺眉,又不好說什麼,隻得道:“這書房裡陰冷得很,大嫂子怎麼穿得這樣單薄站在這裡?地籠也不攏,越發要凍壞了。”令儀笑而不答,反問道:“這早晚,二叔做什麼來?”“已經擇了後日起程,特來辭大嫂子。”博洛頓了頓,又道,“自大嫂子掌府以來,多有辛苦,我不在這些時日,太太那裡……”博洛忽然說不下去。令儀點頭會意道:“太太的身子一向不大好,二叔放心,我會顧全太太和二奶奶。”博洛心下一沉,自令儀掌府以來,維楨有多不待見她,連府裡的下人都看得出來。可這女人偏似沒看出來一般,硬要往前湊。博洛輕咬後牙,方開口:“太太有年紀,你不與她一般計較就好。彆沒眼色地自己靠前兒,她給你什麼委屈,你隻忍她些時日,等我完了事,回來與你……”話未說完,竟噎在口中,再說不出來。令儀會意淺笑,隻是那笑意略有些清冷,莫名悲傷。她根本沒工夫理會維楨是不是待見她。或那釵真是府裡的物件,那它屬於誰,誰就有可能與額林布的死有關。這是本不宜聲張,她又不得不問問這府裡的人,可眼下,誰才是可靠的人?令儀低頭猶豫片刻,忽抬盯著博洛眼睛,笑道:“有個要緊的物件給二叔幫我看看,許是這府裡誰丟下的,這樣貴重的東西,失主怕是急死了,二叔瞧瞧是誰的?我好著人還回去,也是行好積德的事。”說著,令儀從皮料子下麵拿出那支簪子。博洛且不接東西,先朝令儀臉上看一眼。隻見她婉笑如常,眸子清亮如水,並無半點雜塵。然而博洛心下雪亮,這女人沒說實話,這簪子必定有個要緊的緣故才落在她手上,她是想追查這簪子的主人,且是不動聲色地追查。可到底是什麼要緊的事,讓她這樣小心翼翼?心裡這樣想著,博洛便就著令儀的手,細細看了那物件,許久方淡淡地道:“哪裡撿這沒人要的勞什子?我從不見府裡誰有,頭些日子命婦堂客來得多,許是她們的也未可知,你且放著,過些日子有人來尋,還給她們也就罷了。”令儀搖搖頭,又細看了一回簪子,半晌方道:“也罷了,二叔早回去歇著吧,起程時我必是要去送的。”博洛再不看她,轉身出門。令儀將雙手袖於灰鼠毛套子裡,一聲不響地盯著他走出書房,又從窗子裡看他離開。剛才看那簪子時,博洛分明眉心一動,令儀確定,他認得這物件,他認得卻不說,難道他知道簪子的關卡?或者,他知道額林布的死……溫順如孫如知那樣的人,都能想到借刀殺人除去嫡子,讓自己的兒子繼承家業,何況是博洛,他繼嫡子的身份本就尷尬,心機謀算又遠在一個小姨娘之上。窗外冰雪未消,白茫茫一片,晃得人眼睛疼,令儀不覺深深皺眉……博洛一路跑回西院,得安追在身後上氣不接下氣。也不等門口的丫頭回話,博洛自掀了正房的棉簾子,直奔維楨的床邊而去。維楨正歪著,命翡翠坐在腳踏上拿著美人錘輕輕捶著腿。見博洛急三火四地衝進來,翡翠忙起身欲問好。“出去!”博洛輕喝一聲,“都出去。得安,守在門口,任何人不得接近太太的屋子。”得安原站在簾子外麵,聽他主子語氣不好,忙答應著。翡翠回身看看,見維楨朝她微點點頭,便自向博洛福了福,帶著丫頭婆子出去,越性關了門,連得安也聽不見房裡的聲音。維楨滿麵含笑,問道:“這早晚又做什麼來?看你這氣色兒,又是誰氣著你了?”“太太瞞著我,都做了什麼?”博洛立於床前,父母跟前不敢不敬,但他的聲音卻異常冰冷。維楨見問,不由一愣,轉麵笑道:“這是哪裡著了風,竟往我這裡撒臆症?我能瞞你什麼?又有什麼可瞞的?還不快來我這裡坐了,前兒你大嫂子送的那蜜瓜倒甜,我讓翡翠切一盤子來你吃。”說著,維楨伸手去拉兒子。博洛並不動身,輕輕撥開母親的手:“這府裡人雖多,可從來隻有太太一個人疼我,不叫我委屈。我和額林布都是幼年喪父,太爺隻當他是塊寶貝,把我不放在眼裡。許是這樣才折了額林布的福壽。隻是我疑惑,我與額林布哥哥一同長大,跟著同一個安答學本事,他的底子本不差,怎地竟病成那樣?”提起額林布,維楨不由一驚,又見博洛這樣問,不覺緊握雙手,麵上卻不得不裝出一副好麵孔:“好好的,提那些陳芝麻亂穀子的事做什麼?他的福氣哪兒能跟你比?”“是不能跟我比,還是有人搶了他的福壽硬塞給我?”博洛細細看著維楨的臉,一絲慈愛如同麵具,四季不變地掛在她臉上,長年寡居,讓她看上去麵相平和,即便是生再大的氣,臉上也看不出分毫。這樣麵善心慈的婦人……博洛幾乎不敢想下去。關於額林布的死,博洛早有懷疑。因要等待時日方能送回南方入祖墳,博洛請了薩滿法師將額林布的遺體火化成灰。僵硬的屍體被抬上柴薪推搭的高台時,博洛驚訝地看見額林布的臉和雙手泛著並不明顯的藍色。自幼隨太爺出兵放馬,博洛見過的死人不計其數,竟沒見過這樣的怪事。又恐是自己看錯了,忙推推向邊的魯頌,讓他去看。誰知魯頌悄向他道:“爺彆怕,這樣的事常有,想是大爺身子骨太差,陰寒入骨,耗儘元氣才會這樣。爺想想廟裡那些坐化的大和尚,連舍利都是這個色兒,無非是氣血枯竭的緣故。”博洛不由一驚,曆來大夫都說額林布陽火灼心,給的方子也都是些降火去燥,和氣涼血的方子。常來府裡走動的方大夫世代行醫,祖上還曾在宮裡侍候,必不會差錯至此。那年博洛不過十六七歲的年紀,尚不能想明白各中疑竇,隻覺額林布的病和死都不是一件簡單的事。如今想來,若受人所害,那害額林布的人必出不了府。方才見令儀捧著那簪子,博洛一眼認出那勞什子。每次維楨的大拉翅上必是要簪一對白玉鏤空壽字嵌寶石金簪。據說還是前朝宮中貴婦私藏之物,維楨十分喜歡,想想也有好久沒見她戴了。令儀要找的人是維楨,她一個不問世事的寡婦何以要查另一個“寡婦”,博洛不能不多心,因為這世上能讓令儀那女人在意的,恐怕隻有一個人了……“太太那白玉壽字的簪子哪去了?”博洛忽然一笑,“我記得那是太太最喜歡的,怎麼總不見戴了?”維楨神色一僵,被博洛看在眼裡,隻見她勉強笑道:“府裡白事沒過,誰有心思打扮?再說那東西又不是尋常戴的物件。”“不如……賞了我吧。”博洛冷眼看著維楨,他從未覺得母親如此陌生,“下個月靜嘉生辰,正好送她。”維楨笑嗔道:“可是老話說的,娶了媳婦忘了娘。靜嘉一個小人兒,仔細折了她的福壽,我那裡新得一對東珠的耳鐺,你拿了去作人情吧。”說著便朗聲喚道,“來人!”話一出口,才想起身邊並沒有人。“不必了,太太留著吧,靜嘉今年的生辰已過,明年再說明年吧。”博洛話音未落,人已轉身出去,得安蹲在門口,再想不出他主子何以如此生氣。他那主子的性情是越來越難捉摸。忽見博洛匆匆出來,也忙跟上去。維楨猛地坐起,緩緩鬆開方才緊握成拳的雙手,掌心裡早已冷汗涔涔……當年往事曆曆在目,那個姓方的男人看起來道貌岸然,竟是個沒骨氣的。跪在維楨腳邊,抖拉篩糠,那一漆盤子的真金白銀似一塊塊重石,他實難承受:“太太吩咐,小人實不敢從。事關重大,萬一有失,小人的身家性命……”維楨冷冷一笑:“方大夫,你要知道,你的身家性命,你命家人的性命不在你手裡,不在他手裡。”維楨停了停,發狠地從大拉翅上拔下白玉鏤空壽字嵌寶石簪,插在方大夫的盤扣上,目光狠絕,“而是在我手裡。你的藥量要輕,動靜要小,要神不知鬼不覺,額林布身子骨弱,早送他去見他阿瑪,也是行好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