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緒三十年臘月初八,正二品吉林將軍長順卒於任上,享年六十六歲,皇旨上諭稍晚傳來:“郭布羅·長順,忠勇樸誠,勳勞茂著,治軍撫民,諸臻妥協……追賜長順太子少保、一等輕車都尉,賜入京師賢良祠,諡忠靖……”不日,三旗副都統富順緊急調任吉林將軍,統領軍政兩務。富順上任時又帶了一份上諭來,主將薨而軍事井然,今上嘉獎博洛駐營有功,晉封正四品防守尉,又感長順一生功績,其族人也多有加封。事情發生得太過突然,令儀甚至來不及推辭管家之責,便要操辦長順的祭禮。雲旗往奉天府,尚未回府,碧萱待產亦不能驚動。元冬未辦過大事,也並不能幫上多少忙。兩三個管家爺們兒並沒在令儀手下聽過差,也不知她的手段行事,令儀亦怕行差踏錯,惹奴才們笑話,兩下裡都不便宜。維楨傷心過度,又犯了心口疼的毛病,起不得身,翡翠特特地來回了令儀,請醫問藥直鬨得人仰馬翻。長順的祭禮按正一品驃騎將軍儀製籌辦,又格外隆而重之。今上有諭,三省內正二品以下公卿搭棚路祭,皇親王侯靈堂致奠。郭布羅府鋪天匝地的白綾素縞,披麻戴孝的博洛跪於靈前,三省之內皇爵不多,省外的因路途遙遠,多遣掌史代奠,京裡幾位親王手書了祭文來,博洛向南磕頭致謝,又親往焚爐裡燒了。倒是與長順袍澤相交的幾位老將軍日夜兼程地趕了來,都是久經沙場,千軍萬馬不懼的老帥,見了長順的棺木神牌亦不免含悲落淚。博洛陪著哭了一回,又一一拜謝。直到金烏西沉,客方散儘。院子裡仆婦們掌燈的掌燈,灑掃的灑掃,又有幾個人收拾茶壺茶碗等家什井然有序。得安小心翼翼地上來伺候:“二爺今兒也累著了,且先用飯吧,本家爺們兒也都用飯去了,一會子又要守夜。”連日跪靈,博洛隻覺雙膝生疼,由著得安扶了他往正堂後麵走。忽想起一事,悄聲問道:“大奶奶那裡可怎麼樣了?”得安見問不覺一笑:“爺問著了,可告訴不得爺呢,誰知咱們那位大奶奶竟有這樣的才乾!先時幾個管家娘子尚不服她,更彆說外麵的管家爺們兒。底下人更亂得沒頭蒼蠅似的,堂客們來了,也沒人待客,也沒人上茶,裡麵也失於照管。元冬姑娘出來教訓了幾次,愣是沒人聽。”“誰知昨兒早起,大奶奶召集了所有奴才,先賞了一個管燈燭燒紙的小廝,說他中用,給漲了月錢,又命人傳板子,將二管家的娘子拉到角門兒上給了十板子,她那樣有頭臉的人尚且挨了打,彆人也就不敢尖刺了。爺瞧,今兒來客最多,竟一點不亂的。”博洛冷笑一聲:“二管家的麵子都敢下,這丫頭背地裡指不定要賠多少不是,許多少銀子錢呢。”得安忙賠笑道:“人都說殺雞儆猴,誰知咱們大奶奶直接把那‘猴’給殺了,就是齊天大聖看見了,也得摸摸自己的脖子,更何況那些麅子,自然傻眼。”主仆兩邊說邊走,忽見白蘇打前麵過來,朝博洛行一禮,道:“哪裡沒找到,原來二爺在這裡,我們奶奶說了,此刻本家爺們兒都在大花廳子上用飯,怕二爺嫌煩,小花廳裡單設一桌,隻有榮大爺和幾個與二爺交好的叔伯在,讓二爺往小花廳去。”“晚膳特地做了鹿尾兒燉山藥,我們奶奶說,知道二爺不喜歡山藥,但好歹喝口湯,這些日子勞心勞力,過些日子又要送太爺的神主牌往京裡去,眼下二爺的身子可是頂要緊的。”“你奶奶倒想得周道。”博洛苦笑一聲,“可是呢,她此刻人在何處?用飯了沒?”白蘇微微皺眉,猶豫片刻,道:“這話原不該我說,自太爺的駕鶴,我們奶奶日日忙至三更往後,寅時不到便起身,白日裡應承各府的福晉命婦,又要為太太那裡請醫問藥,哪裡有用飯的工夫?爺再瞧瞧,這府裡哪一個是好纏的?都巴不得我們奶奶有個一差二錯,淨等著撿笑話。隻可憐了我們奶奶……”白蘇再說不下去,紅了眼圈。博洛低頭默默,許久,方低低地問道:“糊塗丫頭,我問你奶奶此刻何處?”得安忙接話道:“隻怕在正堂後麵的偏廳裡,自太爺的事一出,大奶奶一直在那裡主事,方便接待堂客,來人回事。”且說,令儀此刻果在偏廳,閉目聽元冬合算賬目,大管家福全、二管家良祿危襟正坐在地上兩把胡木高背椅上,兩個人手中的算盤“劈啪”作響。一時聲止,二人算出的數目相同,令儀方從袖中伸出手,微微點頭道:“可辛苦你們了!”福全五十上下的年紀,也是府裡的家生子,半生在府上效力,為人倒是誠實可靠,對主子也是一心一意,隻是耳根子太軟,沒什麼主意。見令儀開口,忙答道:“不及奶奶辛苦。奶奶這一手‘袖吞金’當真是絕技。”令儀擺手,又問道:“若要諸事完畢妥帖,還需多少銀子?”“怎麼也要一二千兩。”福全實話實說,“之前花費的三四千銀子,都是東院墊付的。之後的花銷讓外賬房籌措吧。”令儀看一眼苦笑的良祿,道:“你這是在為難良爺,他支得動外賬房,還會從我這裡拿銀子?再一節,你那銀子裡沒算二爺南行的使費,窮家富路,路上盤纏是不能省的,京裡幾位大人都特特地派掌史送了奠儀來,難道二爺空著手去道謝嗎?這一項便得千巴兩,加在一塊兒,怎麼也得三千銀子方能了事。你讓良爺往哪裡支去?”良祿四十開外的年紀,也是家生子,比起福全多了幾分謀算,見令儀如此說,忙起身道:“謝大奶奶體恤,恕奴才直言,雖然外賬房支不動,可這銀子錢都由東院墊支也不合適,太爺屋裡亦有些積蓄,或是些金銀家夥,折便了也就夠了。”“太爺屋裡的東西先彆動。”令儀攔道,“眼下三爺住在上房,那東西還是留給他不時之需。福爺得空也將上房裡的積蓄對對賬,按等散與房中老少,那些老嬤嬤們要多分一些,他們服侍太爺一回,也算替我們儘了孝,就放他們出府吧。”福全忙起身應了:“這倒是件積德行好的事,隻當替太爺做了好事,將來也省了這一屋子人的使費。”令儀還要再說,隻覺頭暈眼花,強打精神道:“你們快去歇著吧,明兒還要早起,咱們這裡還有幾件大事呢。”兩個人行了禮便退出去,誰知良祿眼尖,見元冬朝他使眼神,便慢走了幾步,待福全去得遠了,方轉身回來。偏廳裡除了元冬和紅蓮,其他人都被打發了。令儀起身向良祿福了一福:“方才人多不便開口,還沒謝良爺成全!”良祿慌得跪下去,道:“奶奶折煞奴才了。奶奶才當家,不拿一兩個人紮法子立威,再禁管不了眾人。太爺讓奶奶當家,必是看好奶奶的本事,況奶奶又親去求了我家那婆子,那板子也並沒打重,不打緊的,奶奶不必放在心上。”令儀親扶了良祿起身,又從元冬手裡接過一大包銀子:“到底是三四輩子的老臉,都丟在我身上,讓我怎麼過意得去?這點子心意你帶了回去,給良嫂子置辦些衣物首飾,若不拿著,就是怪我。”良祿聽說,隻得拿了銀子,又再三謝了,方退下。才一出門,卻見博洛和得安主仆倆正躲在門邊,結結實實是在聽牆根,才要上前請安,卻見博洛做了個噤聲的手勢,又示意他趕快離開。房裡的令儀並不知覺,隻重重地鬆了口氣。元冬上前扶了她:“奶奶晚膳又沒用,我讓廚房溫了一碗黃芪雞湯來,好歹喝一口吧。過幾日太爺出殯,奶奶可不能倒下。”見令儀不說話,元冬忙忙地吩咐,“紅蓮,快去把雞湯拿了來。”門口的博洛聽了便拉得安躲起來,不等紅蓮出來,卻見自己屋裡的杜鵑飛似的跑來,也不等人回,直衝進去,哭道:“大奶奶,不好了,我們姑娘方才暈倒了,雪雀姐姐急著要請大夫。”紅蓮憤憤地道:“二奶奶在太太跟前侍藥,這幾日連西院的門檻子也不曾邁出來過,沒吹著風,沒淋著雨,怎麼就病了?我們奶奶倒是一日水米沒沾牙,才要歇歇,你們又來鬨……”“紅蓮!”元冬嗬止道,“奶奶在這裡,彆失了分寸,去拿雞湯!”紅蓮嘟著嘴,跺著腳地走了。元冬忙拉杜鵑道:“好妹妹,她不懂事,你彆計較,二奶奶可怎麼樣?”杜鵑到底是小孩子怕事,一行哭,一行說了西院的事。原來這幾日,靜嘉總是精神不濟,時常困倦。維楨本不是大病,也便不讓她床前侍藥,隻命她自在房中將養,又命芷茉帶著丫頭們一起服侍她。誰知靜嘉卻越發懶待動彈,成日隻要睡下。方才在維楨房裡請安,正說著話便暈了過去。“糊塗東西,怎麼這會子才來回?”令儀急道,“元冬,快叫杜鬆請大夫去。”“彆忙,我叫得安去了。”博洛聲音先到,人才進來。令儀倒被唬了一跳。“你來得正好,快回去瞧瞧,二奶奶到底是怎麼樣。”令儀忙上前,腳下走得急,眼前不覺一黑,幾乎跌倒。博洛一把握住她的胳膊,隻覺比先越發瘦了,因著不施粉黛,臉色蠟黃,竟也是個大病的樣子。博洛才要說話,忽見杜鵑,便道:“你先回去看顧二奶奶,得安請大夫去了,你喚個小廝往後角門守著,大夫來了即刻請到咱們院去。二奶奶若問起,說我就來。”杜鵑答應著便退了出去。元冬早上來扶住令儀:“奶奶可怎麼樣?”令儀勉強笑笑,從博洛手中抽出胳膊:“我也真的乏了,二爺快去看看二奶奶吧,我就安置了。”“你這樣怎麼走?”博洛眉頭深蹙,轉身往架子上取了月白錦緞的鬥篷向令儀身上披了,“元冬,你往廚房叫紅蓮將雞湯送回東院,再告訴廚房,明早送一碗四物養血湯來東院,你給我看著你奶奶喝了才準她出門。”元冬忙應了,出門往廚房去。“我送你回去吧。”博洛說著轉身蹲下。令儀忙道:“這是做什麼?不勞二爺,我自己回去。”“難道你想我抱你回去?”博洛聲音冰冷,並不回頭。令儀無法,隻得俯身在他背上。博洛起身就走,隻覺背上的人身量是長成了,卻比五六年前輕減了不少,若不是有一份溫熱在背上,幾乎感覺不到她的重量。“這些日子二叔辛苦了。”令儀的聲音響在耳邊,“你也要善自保養,過些日子還要送太爺的神主進京……”“這些事不勞你掛心。”博洛不耐煩地打斷令儀的話,“成日家隻見你事事周全,怎地周全不了自己?”博洛說著,身上用力,將令儀向上掂了掂。令儀一個不穩,忙握緊博洛的肩膀:“我一個寡婦家,連自己尚難周全,何況彆人?等這件大事辦完了,這個家還該由二爺來當。”“誰要當這個窮家?我可沒有那大把的銀子白填陷了進去。”博洛冷哼一聲,“再說違親背祖的罪名我可擔不起。哦,對了,聽說軍餉已到了蕃台衙門,這幾日便會發至營中,我回過富順將軍,你墊付的銀子也就回來了。”“這可好了。”令儀大大地打了個哈欠,眼皮不自覺地就要合上,頭也越來越沉,口內卻仍喃喃自語,“有了這筆銀子,你往南去也從容些,年後雲旗往西去也有盤纏……”“再沒有你操心不到的人和事。”博洛才要再說,忽然閉了嘴,因為令儀的頭已經結結實實地枕上了他的肩頭,胳膊晃在他身前,許是太累了,連她的呼吸聲都格外沉重。博洛僵在原地,須臾便繼續前行。杜鬆遠遠地看見他走來,忙上來要接,博洛微微搖了搖頭,小聲道:“誰在你奶奶房裡服侍?”“白蘇姐姐。”“你跑去讓她打點下床鋪,要輕,彆驚了你奶奶。”杜鬆小跑著進院,又一路為博洛開門打簾子。西廂的茉蓉早聽見動靜,才出來看,便見博洛背了令儀進來。“姐姐這是……”話未及說完,博洛冰冷的目光掃來,唬得茉蓉忙掩了口。不過片刻,博洛自從正房出來,見茉蓉仍站在園中,方小聲道:“天也這早晚,蓉姑娘早歇了吧。”茉蓉嫣然一笑:“二爺辛苦,姐姐是怎麼了?要瞧大夫嗎?”“很不必,大嫂子隻是太累了,能睡下就最好不過。”博洛說著,腳下卻並無停留之意。“我送送二爺。”茉蓉披了大襖,便跟在博洛身後。“蓉姑娘不必客氣,況外麵這樣冷,快回房去吧。”博洛說著加快了腳步,忽然手上一熱,再不想是茉蓉的纖纖玉手拉了他的手。“難道二爺是不怕冷的嗎?”茉蓉言語溫柔,竟如小兒女一般,“這樣冷的天,二爺連件鬥篷也沒穿,凍壞了可怎麼好?”博洛已有一妻兩妾,女兒家的心思自然是知道一些,今見她作如此形狀,已明了大半,心中雖厭煩,但念在令儀的份上,又不好疾言厲色,便悄悄縮回手。本想說幾句讓她死心的話,可低頭見茉蓉穿的仍是令儀舊時的衣物,心中一軟,到底又收住了話,片刻方道:“這衣服不好,蓉姑娘以後彆穿了。”說完大步朝院外走去。茉蓉隻立於院中,呆呆地望向博洛的背影,直至什麼都看不見,方咬了咬唇,忽然神色古怪地微微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