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凜冬(1 / 1)

當年博洛帶兵剿匪,生擒孫德勝和一眾拳匪。一個拳匪為求自保,招出孫德勝當初能順利綁架博洛,是受了將軍府一位貴人的指點。細查之下,博洛發現孫德勝竟然是孫如知的遠親。額林布不壽之命,再除去博洛,那將來繼承家業的是誰可想而知。令儀怎麼也想不到,溫婉似孫如知那樣的人物,竟然也有如此歹毒之心。她更沒想到,博洛為不驚動府裡,將此事掩飾過去,假意殺死孫德勝,實則將他放了。兩兵交戰,尋一顆死人頭尚不是難事。連孫德勝自己也不知道,懸在城門上的那顆頭到底是誰的。“當年我逃出命來,本欲以二爺馬首是瞻,這個百十來斤就交給他,這條命早晚也還給他。”孫德勝親送令儀與雲旗至望仙台,“可二爺說施恩圖報非君子所為,隻讓我好自為之。”“孫爺當年也是為救義兄,手段不良,但精神可嘉。”雲旗說著客套話。“什麼手段、精神……當年紅燈照、白蓮教……想想就像個天大的笑話,隻可憐了那麼多兄弟白白填陷了進去。”孫德勝冷笑一聲,忽然眉頭微蹙,目光遠眺,“我就知道,供不起奶奶這尊大菩薩,洛二爺必是要來的。”令儀隨他目光望去,博洛竟未帶一兵一卒,隻與魯頌雙騎而來。“二爺有心了。”孫德勝笑道,“必是不想驚動各山頭,穀豐米號若與官兵有勾結……呸,有關聯,隻怕貨物鏢車再運不過這條路的。隻是二爺並不知道是我,竟敢雙騎前來救人,果然是人中龍鳳。”令儀朝孫德勝福了一福,伸手從袖中掏出一枚翠玉扳指兒,道:“那咱們就此彆過,這是預備下的拜山禮,即闖了山門,再沒有不送拜禮的道理。”孫德勝忙笑著賠罪:“奶奶這是打我的臉呢?您若不解氣,隻拿那馬鞭子抽我幾下子,收了這個,我還算個人?”“你務必收著,因為……”令儀的神色忽然鄭重,“我還有件事求你。當年,海龍府有位名醫姓方,孫爺可知道嗎?”孫德勝想了一會,忙點頭:“知道,當年紅燈照也找他看過病,我記得他的樣子。”“那這扳指兒且全當是定金吧。”令儀麵上含笑,眼中已不覺露了寒光,“求孫爺好歹費心,替我尋了他來,活要見人,死要見屍,就是埋進墳裡,我也要見到白骨。若尋到了,我還重重謝你。”孫德勝不覺一驚:“大奶奶何來如此深仇大恨?”令儀咬牙切齒,狠狠吐出四個字:“不共戴天!”孫德勝也不再問,收了扳指兒便不再說話,因為博洛的馬已經及至近前。“孫德勝,我將軍府到底與你什麼過節?被你三番五次綁人。”眼見令儀安然無恙,博洛心也放下大半,語氣雖不好,倒也沒有怒不可遏。孫德勝忙打千兒:“給洛二爺請安。今兒這事全是誤會,您老上眼,我不是全須全尾兒地把大奶奶送出來了。這位掌櫃爺的傷……改天上等皮料送到府上謝罪。”令儀無事便是萬全,博洛也不欲再計較,孫德勝再三請罪,方回山去了。博洛冷眼看看令儀,欲要說什麼,又實在說不出什麼,隻覺一顆懸在嗓子眼兒的心終於落回肚子裡,不由重重鬆一口氣,轉向雲旗道:“可怎麼樣?”“爺放心,無甚大礙,一點小傷。”雲旗笑回道。博洛點點頭:“小石頭,扶你家掌櫃的上車。”雲旗忙推辭:“我一個下人,萬不敢與主子奶奶同車,爺彆嫌我不敬,容我騎爺的馬,委屈爺與我們姑娘同車了。”博洛冷哼一聲:“在你那主子奶奶心裡,你哪裡是下人?分明是她的至親骨肉,否則,她哪裡來那樣大的膽子,一個女人家竟敢隻身拜山來救你?”說話間,博洛冰冷的目光劃過令儀的臉,似要將她看成個水晶透明人。雲旗執意不肯上車,博洛隻得將馬讓給他,先扶了令儀上車,又囑咐石仲榮快些回程,彆讓太爺那裡知覺了才好,自己方上了車。令儀自知禮虧,低頭不敢言語,車行遠了,她仍能察覺博洛的目光似兩道寒光,一動不動地落在她身上。忽然一個顛簸,令儀沒坐穩,便朝一邊的壁板撞去。博洛眼疾手快,一把扶正了她。“多謝二叔。”令儀悄聲道謝。博洛收回手,慢慢握以拳頭,直握得指節“咯咯”作響。令儀心虛地低著頭,手指絞著衣帶,一副聽憑發落的樣子。“你就那麼喜歡以身犯險麼?”博洛的聲音低沉,似從深潭水底發出來的,透著一股透心的涼意。令儀小心地道:“二叔放心,先時我阿瑪也拜過山,他還說……”“在這個地界兒上討生意,最不能怕的就是綹子,是嗎?”博洛毫無耐心地打斷令儀的話,“你阿瑪好歹是個爺們兒,你呢?拜山?虧你想得出來!我知道雲旗對你來說,如同兄長,可你連知會我一聲的工夫都等不得嗎?是怕我不能救他,還是怕我驚動了各個山頭,當了你的財路。你一個錢串子的腦袋,真的可以為了銀子命都不要嗎?”“不是的,我……”令儀忙地抬頭解釋,才發現博洛臉上並沒有氣憤,卻是帶了一絲驚懼的擔憂,她不覺語塞,“我……”“萬一傷到你怎麼辦?”博洛濃眉深鎖,心中說不清是惱、是憤還是怨,“還好遇到孫德勝,不然你……”“說到孫德勝,當年太爺因為這件事責怪你,大家也都誤會你,你怎麼不解釋……”令儀頓了頓,稍一琢磨,也就心中了然,不覺心有所憫,麵上便帶一絲苦笑,“你假意說殺了孫德勝,無非是想讓孫姨娘知道,再沒有人能出賣她了誰知她做賊心虛,反以為你知覺了什麼,原來……她竟是被自己嚇死的。”“誰管她死活。”博洛賭氣似的將頭扭到一邊,“我是不想煜祺小小年紀就知道那些齷齪事,怕臟了他的眼睛,傷了他的心。”一縷笑意抿上令儀的唇角:“二叔奇怪得很,明明一腔子火熱,卻非要擺出個冷冰冰的樣子。”“誰有工夫跟你說這些?你又拿話來支吾我!”博洛回頭看向令儀,正見她笑意盈盈地看著自己,不覺也跟著樂了,氣卻仍不順,“彆以為你這樣又能褶過去!”見博洛有了笑容,令儀心中一塊石頭落地,忽想到什麼,忙問道:“可說呢,芷茉可怎麼樣了?”“大夫叫養著,與性命終究是無礙的。”博洛明亮的眸子忽然一暗,“她哭得像個淚人兒,連我的袍子都給哭濕了。茉兒,這幾年,連年打仗,經曆了那麼多生生死死,刀頭舔血的日子,還以為自己有多英雄,卻原來為人夫,為人父,我竟是如此無能。”“並非無能,博洛。”令儀的聲音很低,語氣卻透著一股堅決,“你是海龍府大英雄,將軍心懷家國天下,自然無法在這些小事上留意,你放心,今後我會多照顧她們。”博洛不由苦笑:“罷了,你周全得了自己也就罷了,我們西院的事你少摻和。看你明明挺伶俐的人,怎地這樣沒有眼色?也不睜眼瞧瞧,太太很待見你麼?你……你剛叫我什麼?”“我失言了,二叔彆怪。”令儀忙改口。博洛的愁容中微有一點喜色,紅了臉低頭不語。車廂裡安靜得隻聽見車馬奔走的碌碌之音。天已黑透,這一天太長太長,事又一樁接著一樁,令儀真的累了,倚在壁板上不覺合上了眼睛。一個顛簸將她的頭從壁板上被晃起,又撞回去,博洛忙伸手擋在壁板上,令儀便隨著顛簸倒向另一側,正枕在博洛懷裡。博洛心頭一驚,不覺身子僵在原地,如泥塑木雕般一動不動。許久,雙臂方緩緩合攏,將令儀輕輕環於懷內,似捧了一件稀世珍寶放在心尖上,微微動一下,便會痛得全身骨碎。車外一陣寒風吹過,冰涼的雪珠便疏疏地落進深秋,雲旗抬頭望天,又是一年冬天了……這一年冬天,海龍府冷得格外早,吉林將軍的府邸卻開了鍋似的熱鬨。為芷茉看脈的糊塗大夫被抓進府,博洛命小廝在角門上把他打了個半死。大夫為保命,招認自己不過是久貫行騙的江湖郎中,略懂些皮毛,並不精通醫道。府上二奶奶找了他來,原也怕將軍府的勢力,不敢來看脈,隻是被二奶奶威逼利誘著,非要他給小姨娘看病,胡亂給藥,這才釀成大錯。博洛怒火攻心,立地就要寫休書,攆了靜嘉去。維楨好勸歹勸,要博洛無論如何不能辱沒了外祖家的門楣。又當著博洛的麵,痛罵了靜嘉一頓。博洛無法,堵氣不回正房,隻日日陪著芷茉。令儀每日服侍長順,照顧煜祺,這些事就算知道也隻得假作不知。倒是茉蓉三不五時往西院去給維楨請安,又與靜嘉推心置腹地說些體己話。因著她是令儀的妹妹,靜嘉起先很有些不待見她,誰知她竟似無察覺,對靜嘉畢恭畢敬,更兼能奉承些好話,有時也出謀劃策,時日一長,二人倒愈加親密起來。不多日,靜嘉特特地遣了雪雀往芷茉屋裡請了博洛,隻說二奶奶有話說。博洛不堪其擾,本欲當麵教訓她兩句,誰知靜嘉一反常態,托一件墨黑貂裘,說是親手裁製的,又親服侍博洛穿上。博洛見靜嘉滿臉堆笑,眼底卻似有淚光,心中納罕,才要相問,卻見她直衝向桌角,一頭碰上去,直碰得鮮血淋漓。博洛忙上前抱住,死死按著傷口,將軍府裡從來不少止血的藥石。及至請了大夫來瞧,好在命無大礙,隻是額角碰出個口子。維楨親來看了一回,又半數落半勸地說了博洛一回。到底是“一日夫妻百日恩”,靜嘉養傷的日子,博洛便陪在正房裡。如此,茉蓉來探望靜嘉時,便少不得與博洛見麵。茉蓉身上穿的仍舊是令儀舊時的衣物,並不華貴,隻是她曾有黑龍江第一美人的讚譽,兼之尚未出閣,仍舊是小女兒之態,也頗有幾分動人之處。博洛向來不把茉蓉放在眼裡,隻礙於令儀的情麵,對她隻以禮相待。靜嘉倒格外親近她,因著博洛在房內,不便說些體己話,茉蓉略坐坐也便告辭了。達春扶著茉蓉走在通堂的夾道裡,近來她主子的行事讓她越發看不明白,忍不住開口問道:“姑娘何苦這樣勞心勞力地幫襯二奶奶?她原不大瞧得上東院,對大姑娘尚且淡淡的,更何況咱們?姑娘教給二奶奶的法子倒是有效,我聽西院的丫頭說,自二奶奶那日撞了桌角,二爺可再沒往小姨娘房裡過夜。姑娘心思巧妙,我隻是看不明白。”茉蓉唇角微動,抿出一個似笑非笑的神情:“達春,做人要往前看。靜嘉也好,西院的太太也好,待不待見我有什麼要緊?你說,誰才是這將軍府未來的當家人?”達春轉了轉眼睛,道:“咱們大姑娘是不指望了,煜祺是庶出,洛二爺是繼嫡子,這份家業早晚是他的。”“可是呢,”想起初見博洛的情形,茉蓉的笑容不免多了幾分溫婉,“二爺一等一的品格才乾,隻有他才配得起為將軍府頂門立戶,我不去西院,怎麼讓二爺瞧見我呢?”“姑娘原來存在了這個心思。”達春不禁笑道,忽又躊躇起來,“可姑娘是待選秀女,怕……”一提“秀女”二字,茉蓉不免恨極,甩開達春的手,咬牙道:“紫禁城裡那位連自己尚難顧全,哪裡還顧得上秀女?為這個沒用名頭,白耗去了六七年的光陰,若不是這樣,我今兒何至於落魄到這個地步。”主仆兩正說著,迎麵走來一襲黛藍褂子、頭上隻插一對素銀扁方的令儀,身邊還跟著神色鬱鬱的元冬。茉蓉忙換了笑顏,幾步迎上去:“姐姐哪裡去了?隻忙到這早晚才回來?”“從上房來,剛看了煜祺的功課。”令儀說話間難掩疲憊神色。元冬微皺一皺眉,朝茉蓉道:“蓉姑娘怎麼從這個方向來?是去了西院嗎?”“我們姑娘是去探望二奶奶的傷。”達春接口道,“二奶奶那樣標致的人兒,破了相可怎麼好?”元冬欲待再說,令儀暗拉她一把,向茉蓉道:“難為妹妹有心,彆在這冷風地裡說話,我同你回去吧。”茉蓉伸手拉了令儀的手,姐妹倆邊走邊聊。“我看姐姐越發瘦了,精神也不好,該補一補才是。”“我沒大要緊,隻是太爺的病勢危重,今兒又換了大夫,隻說不好,怕熬不過年去。”茉蓉眉頭微頭一皺,忙掩示了笑道:“太爺吉人天相,必能逢凶化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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