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山縣壽一(1 / 1)

天氣轉涼,府裡各房忙著裁製冬衣。碧萱的身孕也五個月了,每日在房裡悶得人直冒火。令儀便命人備了青騾大車,帶著碧萱和元冬,隻說是去選冬衣的料子,也不過是帶她們出去散散悶。原欲邀茉蓉同去,隻是達春來回說,茉蓉身上不爽快,不便同去。碧萱樂得不與茉蓉同車,主仆三人說笑間便上車走了。唯有達春悶悶回房,她主子不去,她也不能去,自來了海龍府,她還不曾出府逛去。彼時,茉蓉正將兩件冬衣比在身上,都是令儀送她的。達春不得不上前服侍,嘟著嘴道:“姑娘怎麼不一同去選料子?這衣裳花色再好也是舊的,那織花都是幾年前的樣式。先前在家時,姑娘都不穿這個了。”茉蓉細細地欣賞著那鏡子中的自己:“此一時,彼一時,你看我們還是先前嗎?”“姑娘也不必委屈自己。”達春安慰道,“大姑娘雖說寡居,但我瞧著,這裡太爺很看重她,就是大姑娘對姑娘也是真心真意的好。咱們東院在府裡……”“達春!”茉蓉冷冷輕斥一聲,“這東院不是咱們的。”達春知她主子不悅,忙掩了口,回身去收拾散落滿床的衣裙,茉蓉隻是看著身上的衣裙,半晌幽幽地舒出一口氣:“早晚會是咱們的。”碧萱久不出門,也從沒見過新開張的天成典當,自然要先往鋪子裡瞧瞧。雲旗因有事出城並不在鋪子裡,石仲榮忙迎了令儀至後鋪,倒茶添水。“忙你的去吧。”元冬接過仲榮手上的茶壺,“一會子有福盛東的夥計送料子來給奶奶選看,你帶他進來就是了。”碧萱眼見仲榮出去,才悄聲笑道:“這孩子竟大有長進了,眼看著也算是個得用的人,先時連一升糧都稱不準,把姑娘急得了不得。”想起往事,令儀用帕子握了嘴,也笑起來,忽想起一件事,起身道:“這些也罷了,有個要緊的東西給你瞧瞧。”說著領碧萱和元冬往庫房去。庫房存放的典當之物,一側櫃子裡鎖著活當,另一側櫃子裡鎖著死當,中間一個紅漆黃楊木架子上,立了一個被油得鋥光瓦亮的黑色牌匾,匾上三個顏體大字金絲金鱗“天增順”。碧萱見了也顧不上彆的,幾步衝過去,想去摸又不敢摸,縮回手使勁在身上蹭了蹭,才顫巍巍地又伸出手,才一觸碰匾額,眼淚就落了下來:“姑娘,這是咱們的商號呢。”時隔經年,“天增順”當年的盛況仍曆曆在目,光外掌櫃就有十六人,分號遍及三省,若不是連年戰火,想來海龍府也少不得要有一家分號的。隻可惜,再興盛也沒過是曾經,如今的“天增順”便隻剩下這塊牌匾。令儀不覺也含了淚意,伸手握住碧萱的手:“對,這是咱們的商號,碧萱,你放心,總有一天,我會把這塊匾再掛起來。”元冬見兩個人這般情形,碧萱又懷著身孕,便想上前勸兩句,才要開口,忽聽外鋪有叫嚷之聲。令儀忙拉她兩個出來,嚴嚴地扣緊三道鎖,才要往外鋪去看,元冬忙拉住:“奶奶彆去,雲爺此刻不在這裡,若有個什麼……”“能有什麼?”令儀推開她的手,“青天白日的,碧萱在這裡,你給我好好看著她,彆讓她出去才是正經,她雙身子的人,萬一磕著碰著不是玩的。”說話間,令儀已經走出去。隻見櫃台之外,兩個身穿和服,腳踩木屐的男人、腰間皆揣著一把打刀一把脅差。石仲榮見令儀走出來,忙迎上來:“大奶奶,怎麼把您驚動了?”“什麼事?”令儀小聲問。“這倆人前些日子來鋪子裡當了把古刀,如今要贖回去,咱們照例給兌了,可他們倆非說不是這把,要咱們賠呢。”石仲榮抓著頭,苦著臉道,“我看他們倆就是來鬨事的。”“他們來典當那天你就該看出來。”令儀低頭沉吟半晌,忽悄向仲榮耳邊小聲兩句,仲榮睜大了眼睛,“可是……”“你隻管做好你的事。”令儀說畢再不看他,伸手朝櫃上抓起古刀,開了閘門。兩個男人見是一個女人走出來,先是一愣,眼神中立刻有了輕蔑之色。他們先是嘰哩哇啦地說了半天,然後竟然用蹩腳的漢語指責天成欺客,無論如何也要賠他們的古刀。他們隻管如此叫囂,隻把鋪子裡的其他客人全驚走了,仲榮也隨著客流不聲不響地也離開了。令儀心中也有些害怕,可這一回若如了他們的意,那下一回很快就會來,用不了多久,這鋪子也該關張大吉了。她咬咬牙,強迫自己竟露出一絲淡然的笑意,雙手奉上古刀:“二位爺的心思我明白,可天成典當自開張以來,童叟無欺,是斷不會出差錯的。論起這刀……”令儀說著,猛地將刀抽出一截,兩個男人不意她有此動作,不由後一步,皆抓緊了腰間的打刀。令儀看了看光亮的刀身:“我聽說,你們倭……日本的古刀都是有徽記的,鶴丸家,菊水家,還有個……什麼來著,如果沒有徽記,再怎麼看也不過是一把普通的刀,而且這鑄造的技藝……”令儀哼笑一聲,搖了搖頭。兩個人似受了極大的侮辱,才要發作,隻見令儀氣定神閒地朝待客椅上坐了:“我們中國人常說‘知己知彼,百戰不殆’,你們既是來鬨事,來之前也該打聽打聽,這裡是誰的本錢。放眼看看,滿海龍府差不多的當鋪都是日本商社經營的,我還敢橫次裡插一腳進來,自然有我的依仗。”兩個男人見令儀一副成竹在胸的樣子,互望一眼,也並不敢輕舉妄動。隻聽她繼續道:“要不要拿紅頭賬本給二位爺看看?我們這個鋪子俄國商會占一大股,你們跟俄國人向來不睦,我是知道的,隻是今兒這一出到底是來拆我們的招牌,還是拆俄國人的臉麵?你們兩國剛剛停戰,不會是想在這小小的鋪子裡再打一場吧?”令儀說著,瞥了兩個人一眼,見他們將信將疑,可氣勢上已經完全沒有剛才那般凶惡。令儀在心中緩過一口氣,表麵上卻仍是目中無人的樣子:“這刀你們要,就拿去,不要就按鋪子裡的規矩,活當逾期不贖便視為死當,任憑處置!”“你敢?”一個男人拔出脅差,衝著令儀便揮過來,閘門裡忽然衝出一個身影,死死當在令儀麵前。令儀不由低呼:“元冬!”話音未落,隻覺有人抽出她手中那把古刀,緊接著一聲利刃相撞的尖銳聲響,脅差應聲而斷,“嘡啷”一聲重重落在地上。一屋子的人全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故驚住了。隻見一個穿洋裝的年輕人手持古刀擋在令儀身前,他身材修長挺拔,五官輪廓分明,精致得如同刀刻出來一般。雖然一把古刀橫在胸前,卻仍是一副斯文儒雅的書生樣子,看上去很像哪家留學歸來的公子。“山縣先生。”兩人男人先是一怔,很快反應過來,忙走上前恭敬地行禮。那人看都不看他們,隻回頭看向令儀。見她毫發無傷,方轉回身,濃重的厲氣盤亙於他眉宇間久久不散。他瞥一眼地上的斷刃,又看看自己手裡的刀,忽然冷笑一聲:“果然是把好刀,難怪你們舍不得。”兩個男人畢恭畢敬地低頭聽訓。那人隨手將刀丟進其中一個人的懷裡:“回去說一聲,天成典當的老板是我山縣壽一的朋友。看在我的份上,以後不要再來找麻煩,你們商社能有今天不容易,好自為之吧。”兩個人忙不迭地答應著。壽一忽然譏誚一笑,有些戲謔地看著兩個人,認真地問:“好自為之,知道是什麼意思嗎?”那兩個人點頭如搗蒜。“知道還不走?”眼看著兩個人退出鋪子,壽一才轉身麵向令儀。然而令儀根本顧不得他,剛才的裝腔作勢和突如奇來的驚險早讓她渾身癱軟,跌坐在椅子上,手死死地握著元冬的胳膊,口中似喃喃自語:“誰讓你出來的?傷到你怎麼辦?”“奶奶放心,我沒事,難道奶奶是銅頭鐵臂不怕那刀的嗎?”元冬急得幾乎落淚。“剛才那一刀並不會真的落下來,那兩個日本浪人無非受了誰的指使來鬨事,鬨大了,他們回去也交不了差。”令儀方才出來退刀,就是打定了那兩個浪人不敢把事情鬨大的主意,心裡雖沒有十分把握,但石仲榮已經搬救兵去了,她篤定那個人一定會趕來救她。碧萱也擠過來,見主仆倆這般情景,也驚道:“姑娘、冬姐姐,你們……”壽一蹲下身,仰望令儀的臉,這是一張他幾乎每晚都會夢見的臉:“姐姐,你彆怕,有我在,不會讓他們欺負你。”令儀似才看見壽一,細打量了他的模樣,長得自然是好的,卻隻覺並不相識,問道:“這位公子是……”“姐姐,我是阿一。”壽一淺淺一笑,唇角露出一個好看的梨窩,伸手在桌幾上劃了個“一”字,“我是阿一,那年你給我的軟糕真的很好吃,這些年我每天都在想著……”“是你?”陳年舊事湧上心頭,令儀忽想起那個倒在巷子裡奄奄一息的少年,害她差點闖下大禍的那個人,原來他不是個啞巴,令儀不由苦笑,“你這個孩子怎麼回來了?那年雲旗明明眼見著你坐船走的。”“我……”“原來是山縣商社的少東家。”博洛不知何時已氣喘籲籲地立於門口,身後跟著上氣不接下氣的仲榮,門外還在一哨鑲藍旗的軍士。壽一回頭看去,不由起身拱手道:“郭布羅將軍。”“山縣商社一向熱衷於鐵路工程,怎麼也對小小的當鋪感興趣嗎?”博洛說話間平複了氣息,對壽一的態度卻仍不友好。“郭布羅將軍,你誤會了,第一,我不是少東家,雖然我父親是商社的社長,但我隻是被派來中國學習的。第二,我們不是對當鋪有興趣,隻是我個人很喜歡中國的古器。”壽一說話間始終保持禮貌的微笑,且流利的漢語幾乎聽不出任何口音。博洛冷笑一聲:“那些老玩意兒我們自己也喜歡,還有,你也誤會了,我不是將軍,我們太爺才是將軍。”壽一不在意地笑笑:“可這城裡人都叫您一聲小將軍。”“有些客套話,不必當真!”博洛說話間已經行至令儀麵前,用身體擋在她與壽一之間,冷笑道,“比如有客人來時,我們常說,喝茶……”“我知道,那就代表,那個客人該走了。”山縣壽一朝博洛行了個禮,又朝他身後的令儀行了個禮,“姐姐,我先告辭,改天再往府上拜望你。”禮畢起身,令儀還來不及說什麼,人已經出了鋪子。博洛淩厲的眼神死死盯著山縣壽一的背影,似想從那背影中看出些什麼。“多虧二爺來得及時。”元冬握著胸口笑道。博洛猛地轉身盯住令儀,口內吩咐著:“元冬碧萱等在這裡。”忽然聲音一揚,“魯頌!”門口閃出一個龐大的身軀,魯頌打了個千兒:“二爺吩咐!”博洛咬牙切齒地道:“帶兵回營,我鑲藍旗的軍士不是哪個場子的打手。”魯頌答應著去了。博洛的目光仍盯在令儀身上,一字一句地道:“你隨我來!”說著,他自顧地走向後鋪。令儀忍不住看一眼元冬和碧萱,見她二人要說話,忙擺了手,也向後鋪去了。“我不知道大奶奶原是這樣一個瘋子!”博洛心裡的火已到了頂點,仗著後鋪沒人,說話也大可不必客套,“你是我將軍府的女人,你若有個閃失,將軍府的顏麵何在?早勸你不要蹚這趟渾水,你偏不聽。不聽也罷了,誰不知道你有太爺撐腰?可你的命連那幾兩黴爛銀子都不值嗎?雲旗不在,你與那兩個浪人分爭什麼?他們要錢,給就是了,你有幾條命出去與他們理論?大奶奶是嫌命長嗎?你……”博洛喋喋不休地說著,令儀卻隻是滿麵含笑地看著他,直看得他說不下去。令儀鄭重福了一福:“先謝二叔救命之恩。”見博洛扭頭不理她,便自顧說道:“二叔既然肯來,必不是真心惱我。二叔說得沒錯,那幾兩銀子不值什麼。可我這回給了,必有下一回。那我天成典當的信譽呢?讓街坊四鄰知道我們換了人家的當當,以後還會有人來典當嗎?到時就真等著清盤關張了。他們無非是想我怕,既而退了。所以我越怕,他們才會越變本加厲。我不怕,他們那些個手段花招也不過是唬人的罷了。”“他們那是花招?”博洛冷笑一聲,“大奶奶也太小瞧日本商社了。”“說到日本商社,那個山縣……”“山縣壽一。”博洛不由又冷笑一聲,“你還真是會給自己找麻煩,早知今日當初就不該救他。”令儀道:“當初他還是個孩子,若見死不救我們與那些惡人又有什麼不同?隻是我想不明白,同樣是日本商社,怎麼那些人對山縣那樣恭敬?”博洛歎了口氣道:“山縣家在他們國家是貴族,很有地位,又是維新的有功之臣,且與軍方關係密切,這個山縣商社雖然是旁支,也總是有祖蔭在的。整個吉林行省,乃至三省的日本商社無不以山縣家馬首是瞻。”令儀不由點頭:“難怪那孩子氣質不俗,原來也算個公子王孫。隻是他們一個海外小國,竟能把咱們的話說得這樣好,連禮儀都一點兒不錯的,隻怕他們的野心不隻幾間商社。”這話說到博洛心坎裡去了,他才想接話,忽想起什麼,不由嗤笑出聲:“你倒會褶,幾句話就把事兒扯開了,難道就這樣蒙混過去了不成?”眼見心計被識破,令儀也隻得紅了臉,低頭道:“二叔的教導我記下了,我是將軍府的人,以後行事定當小心謹慎。我會叮囑櫃上當心,以後凡僑民來典當,一律不收。”見她這副溫和恭順的樣子,博洛反惱不起來,不由深深歎了口氣,才要說句軟和話,隻見得安跌跌撞撞地跑進來,開口便帶了哭腔:“哪裡沒找到二爺,卻原來在這裡,快隨我回吧,家裡可要翻天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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