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冷香(1 / 1)

許是令儀重金買下那棵老山參的孝心虔誠,那參入了藥之後,長順的病勢也稍見緩解。維楨連日服侍,累得犯了心疼病,靜嘉少不得要跟回西院服侍婆母。上房也剩下令儀日夜不歇地服侍在病榻前。入夜,長順服了二和藥,令儀親捧了紅漆小茶盤,一盞清水、一盞清茶與他漱口。長順倚了軟枕,笑向她道:“天也不早了,我也該歇了,你可就回去吧。”令儀向床前的腳踏上坐了,含笑道:“聽嬤嬤們說,太爺夜裡睡得不安穩。我陪太爺說說話。說乏了夜裡就睡得好些。”說著,親拿了美人錘,為長順輕捶著腿。長順滿麵慈愛,思量半晌方道:“可說什麼呢?”“先我在家時,聽阿瑪提起太爺隨恪靖侯西征伊犁的故事,當真比書上說得還好。小長將軍名滿天下,善能以少勝多,戰功不計其數。”令儀賠著笑道。“那是……多久之前的事了……”長順微眯了眼睛,目光不落於任何地方,似能看見很遠很遠,連說話的語氣也如同從遠方傳來,“我都不記得了。小長將軍再驍勇,終究戰不過歲月匆匆。人這一輩子,爭得到名,爭不過命。”這話已出口才覺得喪氣,長順不由自嘲地笑了笑:“娃娃,還是說說你吧。”“我?”令儀疑惑地看看長順,笑道,“我一個小人家兒,有啥好說的?”長順望了一眼令儀,朝她身後的元冬擺擺手。元冬會意,帶著一屋子的仆婦退了出去。長順再開口時,語氣中已滿是長輩對兒孫的疼愛:“額林布都跟我說,你不是駿德的長女,可他還說,無論你是誰,都是他明媒正娶的妻子。且你年歲還小,他求我在他身後放你走。我想這孩子做事周全,必會留下什麼憑據給你,可是娃娃,你為什麼不走?”令儀心下一驚,美人錘幾乎不曾脫手,再不曾想額林布竟為她做儘了打算,眼中不由盈淚,勉強笑道:“我是八抬大轎從正門抬進來的長房長孫婦。大爺在,我該與他舉案齊眉,大爺不在,我該守他一世名節。額林布哥哥是那樣乾淨的一個人,我願意守他一輩子。”長順不曾想她會這樣說,又細朝她臉上看了一眼,心中不免感歎。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這女娃娃臉上竟有與額林布一模一樣的神情,那種看上去軟綿綿似與世無爭,骨子裡卻有一份誰也改變不了的執拗。許久,長順閉目輕歎道:“我答應過額林布,去留隨你,如今,我也應你這句。”“太爺放心,我不走。”令儀說著,不由娥眉微蹙,還沒找到算計額林布的人,她哪裡都不會去。美人錘一下一下輕捶著,令儀抬眼見長順隻是閉目不言,也便停起手,起身欲扶他躺下。軟枕下忽露出一點書角,雲旗說過,長順的病來自憂思過慮,不叫費一點心才好。病中不該看書的,令儀悄悄抽出來,欲擱置起來,卻見仍是《仁學》,不由一愣。“用不了多久,隻怕我與他便黃泉相見了。”長順眯起眼睛,看著令儀手上的書,似看一件珍寶,忽然苦笑,“隻是不知道他肯不肯見我。當年,我極力反對維新變法,就是不想眼睜睜地看著他那樣有治世大才的人死於非命,以今上的謀略和手段,扛不起變法,也保不住他們的命。”時隔經年,再提起當年事,老長順臉上仍是痛心和惋惜。令儀忙勸解道:“古來變法維新之人如商秧、王安石,都沒有好下場。譚大人一心為國為民,隻怕也做了最壞的打算,‘望門投止思張儉,忍死須臾待杜根。我自橫刀向天笑,去留肝膽兩昆侖。’他不畏一死,以一己之身喚國人振奮……”長順看過來的目光愈加灼灼,令儀不由抿起嘴,半晌方道:“我多言了,太爺彆見怪。”“額林布是這樣教導你的?”長順隻是微笑,並不見責怪,“這也罷了,隻是難為你這樣的年紀,有這樣的心胸,我乏了,你去吧。”令儀福了福退出裡間,又交待服侍和上夜的人幾句。元冬上來扶她,悄聲道:“才去看了煜祺,睡下了,他房裡的教引嬤嬤拿了他這兩日習的字給我。”令儀從元冬手上接了宣紙,細看兩眼,不由笑道:“這孩子寫字越發好看了,我又不懂什麼顏體魏碑的,隻是覺得好,也不知算不算好。你交給杜鬆,讓他明兒送到西院去,給二爺看看吧。”元冬收了字,主仆倆方出了長順的屋子回去,卻迎麵見博洛走來。元冬笑道:“真是不能背後說人,奶奶快瞧,卻是誰來了?”“怎麼這早晚才來?太爺才睡下。”令儀忙迎上去,又回頭吩咐道,“元冬,去說給上夜的婆子,說二爺來問安,知道太爺已經睡下了不便打擾,叫那婆子明兒早起替爺回一聲。”元冬答應著返身進房找人。博洛笑向令儀道:“大嫂子辛苦了,自從太太也病了,都是你一個人在這裡應承,明兒我叫蘇茉、芷茉來幫你。”“何必麻煩她們?你平日裡又不在家,你們西院哪裡不是她兩個幫著照應,又要服侍太太。”令儀頓了頓,忍不住將方才長順說起的那些話轉述給溥洛聽。回想當年,博洛因長順反對新政,心中格外介懷,既知道長順的心思,告訴他,也是讓他釋懷的意思。溥洛聽了沉默半晌,不由點點頭:“我竟是個糊塗人,該謝謝你告訴我,其實我也並沒有當初那般耿耿於懷,自從庚子年之後,我就知道,太爺所知所能的,我遠不能及。”令儀微抬了頭,目光正與博洛一雙深邃的眸子相遇,心頭不由一震,不知打什麼時候起,他的眼中沒了少年的清澈,而是存了一分剛毅,這些年沙場征戰,刀頭舔血,終於把他磨礪出一個將軍的模樣,再不複當年那一抹帶了譏誚的目光。“你臉色總是不好,我瞧著比先又輕減了不少。”博洛上下打量了令儀,方低聲道,“大哥哥已經走了五六年,你又何必自苦如此?我見你每每穿這玄素鴉青顏色的衣裳,仍用素銀首飾,難道是要為他穿一輩子的孝麼?”元冬從房中出來,遠遠見博洛臉色陰沉,隻當他又與令儀生氣,幾步走過來,扶了令儀的手肘:“天也這早晚了,奶奶快回去安置吧。二爺白日裡在營中辛苦,這會子還不回去,二奶奶也罷了,隻怕兩位小姨奶奶早望眼欲穿了。”說著掩口而笑。博洛瞥元冬一眼,也不欲計較,隻向令儀道:“入更了,我送你回東院吧。”說著自顧地往下房取了燈籠,親自挑著為令儀引路。三人一前兩後緩緩走在穿堂夾道裡。安靜太過,不免有些尷尬,博洛也不回頭,隻輕聲道:“我聽雲旗說,你還要開間當鋪。勸你不要行此事,如今海龍府,乃至整個行省,日本僑民經營當鋪居多,他們互有勾連,已形成勢力,擠兌本地當鋪,且他們手下有一批浪人,浪人就是他們國家的地痞無賴,每每對本地當鋪打砸恐嚇。你若經營,隻怕日子不會好過,何苦來白白地招惹他們?”令儀冷笑一聲:“我在海龍府,在吉林行省,在大清的地界上,能被海外蕃邦的人嚇住,也算白活著。且我聽說,日本商人開的那些鋪子裡死當的物件都不會售出,而是成批成批地從旅順口運回他們國家。雖不知運回去做什麼,可他們絕非良善之輩,就是拿了這些東西回去銜口墊背,我也覺得惡心,必不能叫他們順順溜溜地把東西運走……”“你個女人家,又是個寡婦,做些什麼不好?又出去拋頭露麵,我……太爺都不怪你,又要出去惹事,當自己是荊軻、聶政麼?彆以為你人在這個地界就萬事大吉,海龍府被日本兵、紅毛匪殺死的中國人還少嗎?”博洛越說越氣,猛地轉回身,欲與令儀理論。身後主仆倆不料他會轉身,尤其令儀仍沉浸在方才那些憤憤不平的情緒中,竟一頭撞進博洛懷裡。博洛原不曾站穩,不禁退後一步,又恐閃了她,忙又上前一步,正將令儀攬入懷裡。一陣冷香迎麵來,不似那些庸脂俗粉的香氣,而是如同枯萎的蓮蓬、霜打的菱角、梅花上的白雪般香氣幽微,卻清冽入骨。博洛細嗅,未免忘了鬆手。令儀急忙從他臂膀中掙脫出來:“好好的,二爺做什麼轉回來?”“我……”博洛語塞,忽揚一揚眉,“時候也不早了,你也安置吧。”令儀這才發現,他們正立於東院門前。“勞煩二爺了。”說著遞過一直抱在懷裡的宣紙,“這是煜祺的功課,我一個婦道人家,並不知好壞,恐耽擱了他,你瞧瞧。”“難為你肯費心,煜祺多虧有你照應。我一定好好瞧瞧,批改了叫人給他送回去。”博洛說著,接過宣紙轉身就走。令儀以待客之禮,目送他走出幾步便回身進房了。所以她並不曾看見博洛在行走時,緊緊將那卷宣紙抱在懷裡,那紙上有她的溫度,有她的香氣,博洛好看的一雙劍眉不覺皺成一個深深的“川”字。不過十來日之後,“天成典當”鳴炮開張,雲旗作為掌櫃忙著招呼客人,石孟發看管穀豐米號,石仲榮跟著雲旗往新鋪子裡習學,也幫著照管新夥計。“掌眼”是一位積年的老先生,姓薑,因原來的東家敗落,當鋪關張盤出才被請到這裡來,手眼都是海龍府一等一功力。令儀坐在後鋪裡,與薑先生說話喝茶,為著看看這位先生的本事,還特特帶了一塊玉玦請他賞鑒。薑先生把玩著玉玦,笑道:“自來黃金有價,美玉無價,奶奶這是考我呢。也罷,少不得老臉皮厚些,說錯了奶奶可彆笑話。”於是粗糙的手指在玉玦上摩挲半日,又眯了眼睛,將玉玦衝窗邊照了照,似不敢相信地再細看看那玉玦,方道,“以為奶奶是來考我的,卻原來是給我長眼的。老朽活了這把年紀也算開了眼了。”令儀並不明白,看著薑先生。隻聽他繼續說道:“這玉是和田白玉,白璧無瑕,是極珍貴的上品,這也罷了。傳說當年左宗棠大人率軍平定西疆之亂,大勝而歸,連紅毛子都被打回俄羅斯老家去。今上龍顏大悅,賜下一塊未經雕琢的璞玉。左大人命人將玉製成一對玉玦,分賜與麾下戰功卓著的兩位將軍,其中一位便是讓紅毛匪聞風喪膽的小長將軍,而那塊玉玦想必就是眼前此物了。”薑先生說畢得意地笑笑,雙手捧了玉玦放回鋪著紅緞子的托盤裡,方端起茶細細吃了。令儀幾乎不敢相信,看看薑先生,又看向身邊的元冬。“我從沒見大爺拿出此物,果然還是奶奶與大爺情深義重。”元冬笑道,目光中竟有些豔羨之色。這不是額林布的東西,令儀當然知道。這是那年她生辰,真正的生辰,博洛大醉而歸,臨走時交與她手裡的,全作敬賀之用。她原以為不過是極普通的隨身之物,隻隨便丟進首飾匣子,再沒拿出來過。若不是今日欲考考薑先生眼力,斷不會尋出此物。“大奶奶怎麼發呆了?難道薑先生說的不對?”元冬笑推她。薑先生卻道:“我敢拿項上人頭擔保,絕不會有錯。”“大奶奶?”元冬又推她,“這是怎麼了?”令儀方回過神來,笑向元冬道:“多謝薑先生賜教,元冬,快收了它,這樣金貴的東西,彆弄壞……”話未說完,隻聽外麵嘈雜一片,並不像慶賀,倒像是有人爭執不休。想起博洛說的,日本商人當鋪的事,令儀不由心頭一緊,起身便要出去。“奶奶做什麼?犯不上為小事拋頭露麵,我去瞧瞧。”元冬說著向外店走去。原來新鋪開張,一群花子來打蓮花落討賞錢,這也是常有的事,店家為著喜慶常常揚幾把青錢在門口,花子們拾一個錢,便要說句吉祥話。不想方才,仲榮將錢揚出去,便有一個小子打扮的人跟著搶,那人並非與花子們是一夥兒,因此兩三個花子的頭將他圍了起來要打。仲榮是挨過窮的,便替那小子求情,也搶白了花子兩句。大喜的日子,竟有人在門前打架,雲旗大有不悅,撥開人走進去:“什麼大不了的事?這個日子口尋事可不是你們的規矩。”眾花子見掌櫃的不悅,也都住了手,拾錢散了。那挨打的人仍躲在仲榮身後。雲旗又掏出一把青錢,一手拉起他,道:“小兄弟,人都有走窄的時候,你且彆怕。可話說回來,各行有各行的規矩,花子也有花子的規矩,那錢是他們糊口活命的,被你搶了自然與你不依,這個拿去,買些吃的吧。”說著,將錢塞進那人手裡。那人哆嗦著雙手捧著青錢,連連道謝,雲旗忽然心中一動,察覺哪裡不對,猛地揪起那人的衣領,那人受驚,抬頭驚恐地看著雲旗。二人對視片刻,那人的目光中,竟流露了難以言表的悲哀:“紮……雲爺!”“祿兒?”雲旗難以置信地鬆開了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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