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亂世(1 / 1)

小書房裡蠟火搖曳,令儀在燈下看著一張一張藥方。雲旗站在桌邊,神色深沉。元冬添了茶水來,小聲道:“晚膳有了,也這時候了,可擺下吧。”令儀忽然抬頭望向元冬:“大爺用過的所有方子可都在這裡?”元冬點點頭:“起先有幾張是太太收著的,後來就都交與我收著了。可是有什麼不妥麼?”令儀搖搖頭:“你去吧。”元冬隻得退下,出門時忍不住多看雲旗一眼,欲從他麵上看出些什麼,卻也隻是徒勞。最後一張方子置於案上,令儀方抬頭:“藥理我不甚懂,但看著都是溫補平氣的材料,你怎麼說?”雲旗聲音低沉道:“之前與姑爺看過脈,雖是體虛熾熱之相,但這個症候不該手腳寒涼,鼻息微冷。原是有所懷疑,隻是尚未解惑,姑爺就……今兒忽聽說方大夫那裡已人去樓空,他祖上便與太爺交好,且兩代在此地行醫,突然離去,又偏偏趕在這個時候,何解?”令儀呆呆地望向雲旗,一時竟說不出話來。“因此我才來回奶奶,要了方子細看,這些方子表麵上看,用藥精巧,一點不錯,可實非對症下藥。”雲旗猶豫一陣,似下了決心,開口道,“姑娘全當我小人之心,從來都是方大夫與姑爺看脈,他若心存不軌,大可能以藥調出個體虛火熾之相,實則姑爺早已陰虛虧損。打個比方,為怕冷之人披上貂裘,卻使他坐於寒冰之上,上麵看是暖和的,實則寒氣早已將人腐蝕一空。”令儀的手不住發抖,卻極力克製自己。“據姑娘說,姑爺病重時咳血不止,實是五臟寒透之兆,肺屬水,水寒成冰,怎能不傷?我大膽猜測,大爺咳出的血色必不是鮮紅,而是殷紅發黑的。”令儀狠命點頭,眼眶紅成一片,隻是不肯讓淚流下來,一字一句道:“依你說,大爺竟是活活被熬得燈儘油枯而死。”雲旗究竟不忍,溫柔了神色,道:“我打聽了府裡的老人,姑爺自幼身子孱弱,多病多痛,也時時服藥,並不像有壽之相。若揣測為真,隻是減了他的壽數。”令儀終於忍不住合了雙目,一雙一對的淚水洗頰而下,許久方開口,聲音中卻已滿是恨意:“誰?”雲旗沉思片刻,道:“方大夫一直為府上看脈,拿的是四節定例。”說著朝東望了一眼,“世人皆知姑爺是太爺的心尖上的肉,許是素日與太爺不睦的人在外麵使了手腳也未可知,如哲爾德一流……”令儀忽然冷冷一笑,那笑容詭異而狠烈,是雲旗從未見過的。“我當感謝此人。”令儀的語聲森森,直透著徹骨的寒意,“額林布哥哥去了,我一心想與他一處,可眼下,若不揪出此人,我必死不瞑目。我這條命比任何時候都金貴,沒找到這個人,我不敢死!”說話間,隻聽“哢嚓”一聲脆響,原是令儀手裡一根湘竹羊毫的筆被生生握成兩截……然而,令儀到底來不及追查下去。國運日危,轉年春天,朝廷調集兵馬,對八國列強宣戰,北麵的紅毛匪以繳殺義和團為名,大兵集結,蠢蠢欲動。三省全境不過九萬兵馬,難抵強擄。長順長駐軍營,加緊操練,整頓軍務。博洛帶兵巡察,生恐地方有變。奉天將軍曾祺遣人送來加急信函,旅順口有沙俄軍艦集結,恐大戰在即。果然,庚子國變,老佛爺帶著今上西逃,八國列強湧進首府之地,一場浩劫在所難免。紅毛匪一麵直撲北京城搶一杯羹,一麵從璦琿、呼倫、旅順、琿春等多地進攻,欲奪取三省之地。不日,與沙俄相鄰的圈兒河、九道河、三道嶺相繼失守,海蘭泡、江東六十四屯赤地千裡,人畜無生。與長順預想無差,義和團的刀槍不入、扶清滅洋並沒有給這個國家帶來任何希望,他們殺傳教士手起刀落,麵對強兵卻不堪一擊,四處逃竄,鑲藍旗軍士死傷無數,眼看“龍興之地”即將淪為他國囊中之物。博洛打著長順的旗號,廣結能人義士。三省之內山高林密,最不缺的就是占山為王的綹子胡匪,平日裡打家劫舍也還罷了,眼下國難當頭,那骨子裡的血性是無論如何不能泯滅的。黑龍江、奉天紛紛效仿,三省竟集結義軍四十萬之眾。這是一場曠日持久的戰爭,傷亡數以百萬,戰勢時戰時停。好不容易朝廷出麵停戰議和,可沙俄要的是三省之地,這卻萬不能給,於是又打。這樣斷斷續續便是五年。直至光緒三十年,正月才儘,日本兵與紅毛匪在吉林行省地界上開戰,長順力主兩不相幫,嚴守中立,以保全境百姓平安。這場戰爭在兩個“強盜”的相互製衡中總算漸漸平息下來。這五年中,吉林行省雖遭遇戰火,卻因境內少有義和團教眾,比之其他兩省,竟算稍稍安穩,回想當年長順上書:“拳匪不可恃,東省鐵路隨地皆駐俄兵,宜善為羈縻,寧嚴守以待戰,毋先戰以啟釁。”全境軍民無不感恩戴德,博洛對長順的韜略與先見更是五體投地。亂世之中,穀豐米號艱難維持,因為廣施粥場,又送糧與官兵和義軍,在海龍府官民中頗有威望,幾次流民搶米,多家米號遭殃,穀豐竟都安然無事。戰事稍停,街市上漸次熱鬨起來,令儀盤下相鄰的兩間鋪麵,正與雲旗籌劃再興商事。彼時,令儀已是桃李之年,一襲鴉青色大襟絲緞夾袍,隻在袍角、袖口用同色絲線繡了幾朵盛開的菊花,下麵同色綢褲卻是素淨無紋的。頭上綰了雙環髻,兩支素銀簪壓發,再無其他妝飾。“不如擴大米號,如今地麵上也平靜,日子總是要過起來的。姑娘常說,人食五穀,有人的地方,賣糧總是不虧的。”雲旗說話間,抬頭望著穀豐的匾額。令儀淺笑,隨手一指:“來的時候我見又有幾家新鋪開張,咱們也去湊個熱鬨。”說著,便自顧走去,元冬忙跟上。碧萱上個月被號有喜脈,令儀便不命她出府,隻在東院看屋子,行動都由元冬跟著,亦如當初碧萱一般。這五年中,元冬在令儀跟前,與碧萱並無兩樣,她性子烈,不比碧萱那樣軟弱,家下人等又因著她是上房裡的丫頭,多讓著她,說話辦事反比碧萱得用些。因此,無論府裡或是出門,反是她與令儀形影不離。主仆三人沿街看過去,各家各業也都重整旗鼓,一派百廢待興的生機。從最後一家當鋪出來,元冬實在走不動,捶著自己的腿,道:“奶奶到底要尋什麼?這半日走下來又沒見買什麼,我們且尋個地方歇歇倒好。”三人便往街邊的小茶棚裡坐了,喝茶吃果子說話。雲旗見令儀滿腹心事的樣子,也猜不出她的心思,便道:“姑娘是怎麼了?”令儀隻拿手在茶碗上磨來磨去,半晌方道:“你們說那些日本商人為什麼隻開當鋪?”元冬隻顧喝水,並不明白令儀的意思,雲旗回想他們這一路看過來,有酒坊,有布莊,有煙館,也有幾家日本和俄羅斯商人的店鋪,果然如令儀所說一般,不由也思慮起來。元冬是個爽利的,見他兩個這般,將茶碗墩在桌上,道:“奶奶深宅大院,哪裡知道這街麵上的行事?老話說,‘盛世的古董,亂世的黃金’,這些年海龍府沒一天消停,凍餓而死的人不計其數,誰還死攢著那些老物件不撒手?能多倒騰出幾個錢來活命要緊。”令儀微微搖頭,忽挑眉向雲旗道:“我才在那鋪子裡見了,來當當的,多是死當,如今世亂,當鋪又要那些勞什子賣與誰去?”雲旗笑道:“難道姑娘的眼界也隻有這樣?三省這些年是亂成一鍋粥,可老佛爺與今上還不是消消停停地坐在紫禁城裡。我往西、往南也走了好幾個省,總是有太平地界的。再不濟……”雲旗停了停,麵上露出一點厭色,“我想,他們自己的國家該不是這麼亂吧。”令儀頓悟頷首:“這就是了……”“你們主子奴才倒會樂。”話音才起,博洛人已坐下。這些年,他身經百戰,早已不是那個不諳世事的少年,眉眼越發棱角分明,眼神裡分明多了炯炯之色,多少戰事磨礪出武將的氣度,氣宇軒昂,不怒自威,比之幼年倒多了幾分英氣,去年還授封正五品步軍校。當年因為傷了手臂留下疤就發雷霆之怒,前日聽靜嘉說起,博洛身上的新傷舊患已數不清。元冬忙起身為博洛添了茶,又立於令儀身邊。博洛不耐煩地揮揮手:“你坐你的,街上哪兒來那麼多禮數?還是太爺說得對,繁文縟節最是累國累民。”說著從懷中掏出一封信,遞至令儀麵前,“北麵來的。黑龍江將軍給太爺的信裡夾著,說是章佳府的太太苦求他的。”令儀心中一驚,自從庚子事變,她與寧古塔再無聯係,本想派人去問安,可戰事一直不停,又聽說寧古塔一帶已被紅毛匪占據,便再無聯係。信上字跡不多,令儀卻看了很久,放下信箋,她並沒說話,隻抓起茶碗一口喝乾。博洛卻眼尖,瞧見她眼角有一滴淚,心中一疼,又不便問起,隻得朝雲旗使了個眼色。雲旗偷向信函上瞥了一眼。信是駿德正妻柔惠寫的,上麵說,早在庚子年,駿德就死於戰亂,繡瑩自縊相隨。如今章佳府已是破敗不堪,柔惠也是病重等死之人,唯有茉蓉使她放心不下,求令儀念在當年是茉蓉替了她秀女的身份,才耽擱至今,且收留她,並善待於她。雲旗不由冷笑,回望博洛卻隻是搖搖頭,小聲朝令儀道:“姑娘節哀,老爺和二太太雖不在了,到底也是庚子年的事了。”令儀本想笑笑遮掩過去,誰知唇角才微微翹起,淚水又止不住地流下來,她忙轉過身擦淚,博洛見她如此,要勸兩句又無從勸起,才要起身離開,轉頭向元冬道:“我瞧著你們奶奶臉色不好,該多進補些才好。”此語一出,彆人還好,元冬先冷笑道:“二爺說得輕巧,隻是那補品竟不會從天上掉下來。如今二奶奶幫著太太當家,說家裡銀錢艱難,那地租子又兩三年收不上來。我們東院無職無業,也無甚使費,叫減一半的月例,減也罷了,隻是拖了兩個月月例還沒給,也不知是怎麼個主意,難道看著我們奶奶無依無靠,由著她自生自滅嗎?”博洛長年在營中理事,並不理家務,也不知道令儀這般處境,聽元冬這番言語也是一驚,但轉念又想,長房自有產業,令儀亦不至吃苦,元冬這樣說不過是氣不憤罷了,於是笑道:“元冬姐姐的嘴越發厲害了,想來太太事多,一時忘了也是有的。你奶奶有你這樣的丫頭護著,想來也不吃虧。”元冬才要再說,忽見得安遠遠地騎馬趕來,在茶棚前收韁跳下馬:“哪裡沒找到爺,卻在這裡,快家去吧,太爺不大好呢。”轉頭看見雲旗,喜道:“雲爺在這裡,我倒不用另尋去,如今家裡常走動的大夫都不中用,太爺還得你瞧瞧。”雲旗不及多想,便要隨博洛一同走。博洛卻返身抓住元冬,鄭重道:“好好雇輛車,護著你奶奶回去,千萬仔細些,我留得安照顧你們。”說畢朝令儀望一眼,便跳上馬,雲旗就騎了得安的馬,雖城裡不便縱馬,二人也吆喝著,快快地去了。原來這些年,長順為三省戰事耗儘心力,他年邁之人,又經國破之難,備受打擊,竟已有燈燼油枯之勢,還沒出正月就一頭病倒,病勢纏綿,二三月不見好轉,大有不祥之兆。元冬扶過令儀,隻見她神色凝重,小聲道:“奶奶,家去吧。”“先去趟參茸行。”令儀忽歎了口氣,“前兒那棵老山參,咱們去買了吧。”元冬一驚:“奶奶到底還是要孝敬太爺?隻是有些貴。”令儀將方才那信箋握得更緊,許久方道:“我隻是害怕看到……他們一個一個離我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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