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新喪(1 / 1)

光緒二十五年的深冬,額林布病逝,年僅弱冠。靈柩停於城外家廟,廟門大開,白綾遍地,直向靈堂。令儀呆若木雞地跪於靈前。她前麵的焚爐裡,黃紙即將燃儘,她卻絲毫沒有發覺。雖然早在出閣那天,令儀就做好了眼前這件事的準備,可事到臨頭,她卻痛到全身麻木。那日,額林布把他最珍惜的金釵掉在地上,令儀便如墜夢中,仿佛額林布並沒有死,還會在她眼前晃來晃去,會捏她的鼻子,彈她的額頭,笑吟吟地說她是個“小人兒”。新婚之夜,他明明還有力氣將她從地上抱起,然而……淚水一顆一顆地滑下來,令儀根本感受不到。她的手中握著那一箋信紙,“蓋說夫婦之緣,恩深義重,論談共被之因,結誓幽遠……”她一千遍一萬遍地想毀掉這張紙,可那紙上寫了“愛妻”二字,他從沒在她的麵前說過這兩個字,令儀將信箋死死扣於胸口。“姑娘。”碧萱的聲音很小,卻驚得令儀渾身一抖,那信紙幾乎脫手,慌得她匆忙收起。碧萱跪於令儀身邊:“姑娘歇歇吧,送行的客人都走了,二爺在外麵照應,才打發了本家爺們兒和堂客回去,叫我來回姑娘,且保重身子,逝者已矣,姑娘這樣悲痛,隻會讓大爺泉下不寧。”令儀並不理她,抓起兩張黃紙投在焚爐裡。“姑娘!”碧萱心疼握住令儀的手,“自從大爺去了,姑娘不眠不休,就是個鐵打的人也要垮的,這裡供茶供飯有人照應,姑娘身子要緊。”令儀像是被上了發條的西洋木偶,隻是將一張一張黃紙放進焚爐,完全聽不見碧萱的聲音。忽然一陣穿堂風來,吹起靈堂前兩束白綾,一個頎長的身影,通身雪白,在綾幔飄忽中翩翩而來。令儀緩緩扭頭,朝風來的方向看去,呆滯的雙眼忽然有了光芒:“額林布!”她起身就要撲過去,怎奈雙腿早已跪得酸麻,不聽使喚。碧萱忙扶住她:“姑娘當心!”令儀不管不顧,拚命甩開碧萱的手,跌跌撞撞地衝出去,腳上不穩,踩了裙角,人便直直地跌下去。那身影飛一樣地奔來,展雙臂接她在懷裡。“額林布哥哥……”令儀一頭撞在那人的胸口,死死抓著他的胳膊號啕大哭。那身影隻牢牢地環著她,一動不動,連碧萱也隻當是額林布的魂兒來了,忙走近幾步方看清一身素縞的博洛。她才要伸手去拉令儀,隻見博洛微微朝她搖頭。自額林布去了之後,令儀的淚水沒停過,卻是一聲都沒有,她如同癡傻一般,叫她做什麼,她就做什麼,一個字都沒說過。如今這樣哭出來於她而言,未必不是件好事。哀哀欲絕的哭聲回蕩在寬闊的殿宇之中,仿佛有無窮無儘的痛苦。許久,哭聲漸漸低沉,忽戛然而止。令儀纖瘦的身體如一塊棉絮,緩緩地墜下去。博洛打橫將她抱起,瞪一眼早被嚇傻了的碧萱:“快傳雲旗來。”雲旗趕來時,博洛正立於簷下,就那樣一直托著令儀,如同一件稀世珍寶在手,令儀身上蓋了一件雪白的貂裘,博洛卻隻穿了素服,在瑟瑟寒風中顯得衣裳單薄,得安焦急地看著他主子,又不敢說話。雲旗會意,疾走兩步,伸手在令儀的脈門上了摸了摸,方接在懷裡:“爺隻管交給我。”“你親駕車馬把她送回去,我派得安找方大夫來瞧。”博洛吩咐道。“很不必,二爺放心,我們姑娘隻是心力交瘁,一時暈厥,看脈相無甚大礙,我送回去養息一日便可好轉。”雲旗轉身欲走。博洛到底不放心,又上前將貂裘與令儀蓋嚴,滿麵憂色:“喪儀完結後,大哥哥隻怕要停在這裡,待春來才往南方入祖墳。這裡一切有我,你與碧萱務必照看好她。”博洛說著,朝雲旗肩上拍了拍,彆有深意地望他一眼。雲旗心知肚月,令儀年紀尚小,這樣的事是經不起的,萬一想不開尋了短……雲旗咬了咬牙:“二爺放心,我與碧萱必護著姑娘周全。”許是太累或是太痛,令儀直昏迷了兩日方漸漸轉醒,博洛不時遣人來問,又送野山參、茯苓膽等補藥來。連長順也派兩個嬤嬤來探視,隻囑咐碧萱好生照看,大奶奶如有不妥,必立刻往上房回報。令儀轉醒時,額林布的法事已畢,棺槨停於家廟內,隻待來年開春,方扶靈回南方,入祖墳。令儀仍要往家廟去看,碧萱拚死攔著:“諸事完畢,大爺魂魄已安,姑娘這樣去,隻會驚了大爺的靈。”萬般無奈,令儀隻得由著碧萱為她梳洗,因在孝裡,隻穿素白緞棉袍,一點紋飾也無,頭上一個極簡單的圓髻,隻插一支方頭無紋的銀釵,不施粉黛,臉色蒼白如紙,看上去如同鬼魅。碧萱心疼不已,又敢十分表現出來,少不得掩了悲切,小聲道:“這個時候原不該多嘴,但有件要緊的事不得不回姑娘。”令儀抬頭看她一眼,並不說話。“元冬姐姐已經兩日不曾出房。”碧萱小聲道,“她與姑爺自小情分兩樣,如今怕她……”令儀呆呆看向碧萱,又低頭自梳著發梢,像未知覺一般,許久方道:“各人有各人的命罷了。”碧萱蹲在梧雲朱膝前,急道:“姑娘不是那見死不救的人,姑爺雖不在了,可姑娘仍是這東院的主母,這院子裡一花一草,一貓一狗,哪個不在姑娘手裡?如今大爺剛剛……元冬再出事,彆說太爺、太太那裡,家下奴才們要怎麼看姑娘,隻怕這東院也就散了。”令儀漠不關心,隻吃力地起身,欲往羅漢榻上歪著,額林布最喜歡歪在那裡,閒閒翻一卷書,仿佛世間一切都不與他相乾。令儀方行至榻前,身子一軟,便跌坐在腳榻上。“姑娘當心!”碧萱上前扶了一把。令儀卻不起來,乾脆在腳榻上坐正了身子,像是那天,額林布與她並肩而坐。“你宅心仁厚,有容人之量是好事。但隻有這些是成不了一家主母的,你要學會如何收服人心,若真能降服了她,這樣的事自然再不會發生,你若降不住她……”原來那時,他是在教導她。令儀輕握胸口,一對珠淚順頰而下,她竟這樣傻,那時竟領會不到他的心,他知有今日才教導她。既是這樣,那他必是希望她能撐起東院的一切,就如他在時一般。令儀緊緊握住拳頭,仰麵望天,似乎這樣,便可以讓那即將洶湧而來的淚水倒回去。好不容易平複了心緒,方開口道:“碧萱,隨我來!”說著起身直奔門口而去。她一個虛透了的人,忽然這樣疾走,不免頭暈眼花,一頭栽向門框。“姑娘!”碧萱驚得低呼,忙上前扶住。令儀隻覺眼前發黑,少不得咬牙,緊緊抓住碧萱的胳膊:“去找元冬!”下房不過相隔一個回廊,令儀走來時,白蘇、雙花與曲蓮正淌眼抹淚地竊竊私語,見她走來,忙迎上去。白蘇哭道:“奶奶可來了,元冬姐姐把自己關在房裡,誰叫也不給開。早上雙花去叫門,姐姐還嗬斥她,這會子,任誰叫也沒聲音了。”“叫杜鬆、方海把門撞開吧。”碧萱急道。“雙花去叫人。”令儀說著,扭頭瞥見地上一個花鋤,忙扯一扯碧萱。碧萱會意,抓起鋤頭便朝那窗欞子砸去。那窗欞子原是做工精細,卻為好看,並不結實,沒兩下便砸開了個大豁口,正見房裡一條腰帶從梁上垂下來,元冬站在那繡墩子上,雙手抓著腰帶,正發呆。眾人皆驚,唯有令儀厲聲道:“元冬,你做什麼?我們將軍府有什麼虧待你的?你要這樣害我們!”元冬見窗欞子被砸開,本就吃驚,卻聽見令儀這樣嗬斥她,更是不知所措。杜鬆、方海一直站在二門邊不敢離開,聽奶奶喚他們忙地跑來,杜鬆身手靈巧,便從那破掉的窗口翻進房,先打開房門,又將元冬從墩子上拉下來。令儀也不等人扶,快步走至元冬麵前,抬手一記耳光狠狠打在元冬滿是珠淚的臉上,喝命:“跪下!”元冬自來不曾受過主子打罵,更彆說掌摑之辱,但令儀疾言厲色,她不敢不從,慌忙雙膝跪倒,驚恐地看向主母。“你是我們家銀子錢買來的丫頭,原為多得銀子賣了死契,如今自戕是想讓我找你家人眷屬要銀子,還是眼下,你已無需把我放在眼裡?這一節還可恕。”令儀指著她,怒道,“二一節,你橫死在府裡,是想鬨得闔宅不安,還是讓外人知道,我們府宅作踐下人,逼死人命?傳揚出去,祖宗顏麵要不要?太爺的顏麵要不要?我們究竟做下什麼對不住你的事,你要這樣害我們?”令儀一麵說,元冬一麵拚命搖頭,她原一心想著隨額林布而去,再不曾想到這些,可此刻當著眾人,又不好明說原為殉情,隻是哀哀哭泣。“你是上房的丫頭,我們原不配管教,可你既進了東院,我就管得你。打今兒起,你在我身邊近身服侍,我隨叫,你隨到,遲一步,你可仔細了!”說著,令儀朝元冬額上狠狠戳一指,待要再說,忽聽前院亂了起來,有孩童哭鬨的聲音。“跟著來,彆端著你那副小姐的款兒!”令儀話音未落,人已經出了門,一屋子奴才丫頭都被令儀剛才的舉動驚住了,她走出去三五步,碧萱才回過神來,急忙跟著出去,元冬也隻得跟著就走,那腰帶在房梁上一搖一晃,空空蕩蕩。院子裡,煜祺一邊哭喊著令儀,一邊四處尋人,幾個婆子跟在他身後,苦勸不住。“什麼事?”令儀才一出來,煜祺便一頭撲進她懷裡。“大嫂子,太爺吐血了,吐了好多血,好嚇人,他會不會也像大哥哥一樣……”煜祺說不下去,“嗚嗚”地哭起來。令儀又是一驚,忙看向一個跟來的婆子。那婆子忙回道:“自大爺去了,太爺就一直不大好,方才三爺陪著說話,不知怎地,太爺咳喘一陣,竟吐了兩口血出來,人也暈厥了,眼下已經轉醒,已命人急請方大夫去了。三爺怕是驚著了,一路哭跑到奶奶這裡。”“太太知道嗎?”令儀忙問。婆子搖頭:“太爺不叫去。”令儀眉頭緊皺,原來傷心難過的從來不是她一人,那個喪子失孫的老人隻會比她更痛,眼下這情形,她倒沒有難過的工夫。“太爺大礙不是小事,白蘇,跑去告訴太太,雙花、曲蓮留下看顧煜祺,碧萱去找雲旗往上房來,元冬即刻隨我去上房。”令儀說著,人已向外走,眾人似有了主心骨,沒了方才的慌張,都按照分派,各乾各的去了。元冬也顧不得傷心難過,一路跟著令儀。上房也正亂著,打水的打水,尋藥的尋藥,老長順歪在躺椅上,閉目養神。令儀命元冬帶出眾人,彆在太爺跟前吵鬨,橫豎大夫就來的。她自己幾步行至老長順跟前:“太爺可覺著怎麼樣?”長順緩緩睜開雙眸,令儀這才察覺,長順似一夜之間蒼老許多,原本點點花白的頭發,幾乎全白了。“娃娃,難為你這時候還能支撐得住。”長順苦笑道,“我這把老骨頭,怕是不行了。”“太爺哪裡話?太爺健朗尤勝當年。”令儀勉擠出一絲笑意。長順微微搖頭:“額林布在時,我也以為我尚算健朗,卻原來不是。他父親去時,我便被摘了心,如今是他,我便連肝也被摘了,哪裡能活?”提起額林布,令儀不由心中抽痛,卻強忍了淚意:“太爺這樣說,分明是讓額林布泉下不安。太爺隻管保養身子,尚有二爺和三爺在。就算是長房裡……”令儀咬了咬唇道,“還有我。”長順再不想令儀有此一說,不覺抬眸細細看她,忽想起那一日,額林布托他之事,不覺笑歎:“再想不到你這娃娃有些心胸,也難怪額林布會這樣待你。”令儀聽這話奇怪,才要問起,碧萱已帶了雲旗來。雲旗為長順看了脈,不過是哀極傷肺,氣血攻心,到底年邁之人,經不起這樣的痛楚。一時又有人來回,方大夫家宅上鎖,問起鄰居才知道,方大夫前些天已舉家遷移,不知去向。城中大夫不少,可像方大夫那樣有名號的不多,打發去請的人不敢自作主張。雲旗聽了微皺起眉頭,少不得又寫了張方子,令儀不敢擅專,忙呈給長順看。“我倒不知,府裡有這樣能乾的人。”老長順微笑向雲旗道。“太爺過譽了,奴才不過懂些皮毛。”雲旗又打了個千兒,“太爺身子強健,不過一時不爽快,無甚大礙,不必放在心上。”正說話之間,維楨帶著靜嘉趕來,請安問好畢,又問了幾句病情。“原不過是小病,你們都當大事,都是煜祺鬨的。”長順苦笑著道,說話間依然倚著軟枕,躺在榻上。維楨賠笑:“一家子全仗太爺福澤庇佑,還請太爺自珍身體。”靜嘉立於維楨身後,也忙道:“太太說的正是呢,雖然大爺薨逝,但二爺……”話未說完,腿上一疼,低頭見維楨隔著衣裙,在她腿上狠狠擰了一把,少不得忍疼閉了嘴。一時藥煎了來,維楨親服侍長順喝下。“你們都去吧,我歇一歇,也就好了。”長順朝眾人擺擺手。維楨不敢多留,領著令儀、靜嘉行了禮,才要出去,忽聽長順喚過身邊一個得力的嬤嬤,吩咐道:“出去說給大小管事的,額林布雖不在了,長房還在,眼下大奶奶雖不便管家,但東院大事小情都由她作主,誰若怠慢了,我聽見是不依的。”嬤嬤忙應了出去傳話。維楨趁人不備,目光中帶著狠利悄悄從令儀臉上刮過。出了上房,維楨故意放慢腳步,令儀隻得在她身後跟著。“我聽說大奶奶這幾日身子不好,怎麼今兒倒能走動了?到底年輕,恢複得快些。”維楨滿麵堆笑瞥一眼令儀。“謝太太關心,原不是什麼大病,倒辛苦二爺操勞料理。”令儀低頭回話。“一家子骨肉,說什麼操勞不操勞的話,隻是額林布這一走,倒難為了你。”維楨轉身拉過令儀的手,麵上滿是關切之情,“你且好好休養,也不必往上房和我那裡早晚行禮,有事我自會讓靜嘉學著料理,無事……你就不要出院子了。”此語一出,令儀尚未答言,元冬倒先抬頭,飛快掃過維楨的臉,又彆過頭。半晌,方聽令儀低聲答道:“是。”“不必送了,回去歇著吧。”維楨說著,攜了靜嘉的手,娘倆上了竹轎。令儀隻默默站著,靜待竹轎遠去。忽聽見元冬氣不憤地冷哼一聲,“大爺屍骨未寒,太太欺人太甚!”令儀扭頭向她,苦笑一聲:“我眼下如此處境,元冬姐姐還要棄我於不顧嗎?”元冬一把拉起她的手,眼中滿是憤憤與決絕:“說句不敬的話,我沒做成大爺的人,到底也是東院的人,奶奶放心,元冬雖是包衣奴才,卻也不會任人宰割,誰欺負奶奶,就是元冬的仇人。”令儀不由反握緊元冬的手。“姑娘怎麼還在這裡?”碧萱幾步跑過來,“快回去,雲旗在小書房等姑娘,說是有要緊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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