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此一事,穀豐米號雖未折本,到底也沒什麼盈餘,但令儀已經顧不上這些。上秋以來,額林布的病竟越來越凶,方大夫幾乎一天來瞧一遍,方子換了又換,隻是不見好轉。合府上下諱莫如深,但連隻知憨玩兒的小幺也能猜到,額林布的大限之期不遠了。“不如換個大夫瞧瞧。”趁額林布睡著,碧萱伴著令儀在外間炕上做線活,忍不住小聲開口。元冬隻坐在炕沿上撚線,聽這話,忙擺手道:“那個方大夫,從他爺爺起,就常往咱們家來,當初太爺與他們祖上也交好,就是如今,也頗看得上方大夫的醫術。自大爺病著,一直是他來瞧病,太爺也看過他的方子,說很好呢。”經了上次的事,元冬雖不像碧萱那樣與令儀情同親人,卻也十分坦誠維護。“難怪上次太太醉得厲害,那樣晚了,翡翠姐姐還能請了他來。”碧萱不覺點頭道。令儀隻拿著針線悶悶發呆,她手裡是一塊繡頂,也無非繡了些吉祥如意的圖案,此刻卻繡得心不在焉,才要說些什麼,隻聽兩聲咳嗽從裡間傳來。令儀忙丟下針線,小跑著往裡間去。果見額林布醒了,令儀往桌上倒了杯茶來,元冬早又端了漱盂來,額林布就著令儀的手漱了一回,又吃了口茶,強撐起身子要起來。“大爺躺著吧。”令儀扶著他,滿麵憂色。額林布隻朝窗外望去:“我瞧著秋日裡天高雲淡,想出去透口氣。”令儀隻得服侍他穿衣梳洗,又嚴嚴地披了銀鼠的褂子,方扶他出來。院子裡早已是葉枯花殘,唯有幾盆白玉霜和汴梁綠翠的菊花開得正好。“你們去吧,我與大奶奶散步說說話。”額林布說著,仰頭望天,微藍的天幕,配絲絲縷縷白雲,竟有些眩目。元冬與碧萱忙福了福退下去。令儀抬頭看著額林布,隻見他那臉上一絲血色也無,不免揪心。兩個人原是閒閒曬一會子太陽,額林布便要往小書房去看看。自他病重,少來書房,卻不想一切仍舊是原來的樣子,且一塵不染。“難為你這樣細心。”額林布拍著令儀的手,自向桌案前坐了,那筆墨紙硯一應俱全,如他當年窗下臨帖時一般無二,心中不免唏噓,“替我研磨,我想寫兩個字。”“寫字最耗心力,依我說,等大爺好了多少字寫不得,不急於一時。”令儀勸道。額林布見桌子上一個白瓷水丞裡仍有水,連冬青軸暗花大筆洗也盛著半缽清水,抬頭向令儀笑道:“你也常來寫字麼?”令儀不覺低頭:“不過閒來打發時光,白浪費些筆紙罷了。”說話間心虛地朝桌角一刀雪浪生宣瞥一眼。額林布細瞧瞧她,又瞧瞧桌上,抬手往生宣下麵抽出一張花箋,娟秀靈透的一行小字: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悅君兮君不知。拿著花箋的指尖不禁微微一顫,她的心意他如何不知,然而他的心意那個人終是不會知道了。再抬頭看眼前這個不曾受他一日愛慕卻要被他連累一生的女子,額林布不免心疼,慢慢放回花箋,自拿硯滴往水丞裡取了水,一滴滴流進硯台裡。令儀見他也不聽勸阻,少不得上來,拿了塊鬆油墨往硯台裡細細磨著,額林布提筆飽沾墨汁,凝思片刻,隨即往一箋信紙上疏疏寫去。令儀自嫁入將軍府,竟是頭一遭瞧見額林布寫字。公子如玉,溫潤恬和,大約說的就是眼前人,令儀早不覺看癡了。“蓋說夫婦之緣,恩深義重,論談共被之因,結誓幽遠。章佳氏令儀,蘭心蕙質,恪守婦德,夫婦義重,如手足難分。然愚福澤無深,行將就木,不忍愛妻韶華之年,獨守悲苦,謹立放妻書一道,敬告兩家長輩、六親眷屬,待愚身後,令儀不必守夫婦之義,當自覓良人,另契長生,愚之所有贈予為賀。恐後無信,勒此文憑。”擱下筆,額林布複又重新審閱一遍,心中雖仍有千言萬語,卻實在不能落於紙上,不由微微苦笑,麵上略帶歉色,將信紙遞於令儀。令儀不明就裡,方才隻是覺得額林布寫字的樣子很好看,卻不想竟是寫給自己的,心內歡喜,雙手接過,粗粗看了一遍,不由大驚,再開口已變了聲調:“大爺,這……竟是要休了我嗎?”“不……”額林布才要解釋,隻覺心口發悶,嗓子裡甜腥,似有氣往上湧,十分忍耐不住,一口鮮血噴在桌子上,原本潔白的雪浪宣上,一片紅色,觸目驚心。“大爺!”令儀也顧不得旁的,直撲上去,緊緊抱住額林布,未及開口已哭出聲來,“大爺,這是怎麼了?”額林布隻覺眼前發黑,少不得咬緊牙關,強撐著將那信紙緊緊合進令儀手裡:“好丫頭,這一世總是我對不住你,彆為我,賠了這一輩子,讓我……罪孽……深重……”話音未落,額林布已昏死過去。天昏地暗,似有一場暴雪欲早早地擠進這晚秋時節。額林布突然病危,合宅驚慌。長順、維楨親來探視,大夫看過脈,以斟酌著換了方子,亦回來乏術。“恕晚生多嘴。”方大夫朝長順深施一禮,“實在無法,也該將那些事預備下了,衝一衝,隻怕好了也未可知。”長順閉目長歎,生老病死之事,父母兄弟不能相顧。隻是額林布的父親便是他心中第一得意的孩子,故去那年,直如被人摘了心肝,好不容易這幾年方有轉還,現下又輪到額林布。老長順暮年之人,喪子失孫,焉能不痛。令儀自那日親見額林布吐血,便於床前哀哀流淚,不眠不休。額林布也偶有醒來,見她如此,欲要安慰,卻已說不出話來,隻拉一拉她的手,一滴清淚順頰而下。入夜,碧萱因著額林布的病,這幾日皆陪在令儀身邊,至晚不歸。忽然曲蓮進來回:“雲爺說夜裡不好走,來接萱姐姐了。”令儀與碧萱對視一眼,碧萱忙向外間大聲道:“既來了,讓他進來給姑爺請個安吧。”白蘇引著雲旗進了裡間,隻見令儀臉色蠟黃,強打精神,朝白蘇道:“你去找元冬姐姐,大爺的二和藥讓她熱了,過一會子就送進來。”白蘇忙答應著去了,外間上夜的婆子們也都被碧萱尋了事由支出去。雲旗坐於額布林床前,伸手摸了摸脈,又換另一隻手摸了摸,心中已是涼透,人病到這個程度,是劫數難逃,大羅神仙也救不得了。令儀見他這般神情,猜到幾分。她找雲旗來,原為不死心,今見他如此,不由又滾下淚來。“姑娘彆急,那方子我瞧瞧。”雲旗從碧萱手中接過方子,一張一張細瞧了,越看眉頭皺得越緊。“有什麼不對嗎?”碧萱小聲問。“這幾張都是最近的。”雲旗猶豫著說,“方子倒是好的,隻不像救命用的,以前的還有嗎?”“都交在元冬手裡收著,我去拿。”碧萱起身便走,令儀一把拉她。“明兒再取,我悄悄抄了,你給雲旗送去,彆驚動了人。”令儀小聲道,“大爺現在這樣,我若一力要換大夫來瞧,彆說太爺、太太不同意,雲旗也並非大夫,身上也要擔著罪過,隻得悄悄地瞧了,若天可憐見,能救回大爺……”說著又哭起了。“天命罷了,壽數已儘,傻丫頭,你要怎樣與天鬥?”額林布不知何時醒了,隻微微歪頭瞧著她,苦笑一聲,雖然聲音微弱,卻是這些天來最有精神的樣子。“大爺怎麼醒了?都是我不當心,吵醒了你。”令儀忙拭了淚水,假作歡喜。“躺得久了,身上乏得很,骨頭疼。你扶我起來坐坐吧。”額林布說著,便紮掙著要起,令儀扭他不過,少不得放了幾個軟枕給他靠著,雲旗將他抱坐起來,倚在軟枕上。額林布麵色蒼白,竟看不出一絲血色朝雲旗笑笑,道:“倒勞煩你了。碧萱也熬了些日子,你們都家去吧。我這裡有大奶奶,都這樣熬著,你們若有不虞,大奶奶要指望哪個?”幾句話間,額林布已咳喘了幾次。雲旗忙賠著笑道:“我方才瞧了大爺的脈,好著呢,大爺不要多想,隻好好養著,必是不礙的。”額林布到底遣走了雲旗和碧萱,令儀隻蹲坐在床前的腳踏上,抬頭仰望他。“大爺,可覺得怎麼樣?”令儀勉強擠出一絲笑意。額林布努力抬手,指尖抹去了她眼角的淚水:“好丫頭,彆哭了,我也不過拖這一時片刻,隻怕就要回去了。”“你彆胡說!”令儀咬牙道,“雲旗哥哥也說大爺會好的,他是有些本事身上的。”額林布含笑不語,隻看著令儀那張梨花帶雨的臉。仿佛就在昨日,他們相對紅衣,她說自己是他的妻子,求他認下;她張開單薄的臂膀,目光堅定:“隻管交給我!”她那樣羞羞切切:“我們之間沒有這個‘謝’字……”這一年多來,她雖不是他心尖兒上的那個人,卻真真實實是他的妻子,因為她的出現,讓他乾枯等死的日子竟多了些許顏色和明媚……心內百轉千回,額林布悄悄從枕下摸出那支雛鸞紋樣的金釵,有心送給她留作念想之物,又恐她嫌棄那是送過彆人的東西。早知這樣,原該早備下個物件單與她,然而……再來不及了。“從沒聽你叫過我的名字。”額林布苦笑道,“我們是夫妻,你也該叫我的名字才是。”“大爺說什麼傻話。”令儀雙手握著額林布一隻大手,隻覺手掌冰冷,像是三九天的冰塊,“夫妻該有夫妻的理數。”“可你是正妻,原是該的,你叫來我聽聽。”“額林布哥哥。”幾個字出口,令儀竟有一絲笑意,閃著漆黑的眸子望向額林布,“額林布是珍寶的意思,可見太爺對你含了多少願望,你是將軍府的長房長孫,是全府的珍寶,所以,一定要好起來。”額林布微微搖頭:“珍寶也罷了,我隻可憐了你,十六歲就要一個人,我與你的信函一定要收好,來日何去何從,你自己決定,這兩年中,我從沒為你做過什麼,這算是我為你做的最後一點……”“額林布哥哥,我們是夫妻,不是說要體同一心嗎?”令儀再忍不住,淚水簌簌而下,“既然體同一心,你若不好了,我又怎麼會好?求求你,快好起來。”額林布也不知哪來的力氣,伸手托起令儀的下頜,探身輕吻她的額頭,雖然動作慢得像個儀式,卻有一股炙熱留在令儀的眉間。令儀滿眼水波,那淚珠一雙一對地滑下來。原來她是這樣好看,額林布心頭一熱,才要說什麼,一陣搜腸抖肺地咳嗽。慌得令儀拿了帕去握他的嘴,一股溫熱頓時湧上掌心,隔著白綾子的手帕,殷紅的顏色染了令儀纖細的手指。“大爺!”令儀緊緊抓著額林布的衣襟,“大爺!”忽然想起什麼,起身向外間急奔而去,“來人,快來人……”額布林倚在床頭,似有些神色恍惚,仿佛令儀仍在跟前,笑意盈盈,眸子裡閃著點點光亮,正六品的朝服的顏色略暗,倒襯得她嬌俏白皙的一張小臉:“我是駿德的長女令儀,明媒正娶,八抬大轎從將軍府正門抬進來,是大爺的妻子……”一縷暖暖的笑意湧上額林布蒼白的臉頰,他仿佛已去了病痛,身上輕如棉絮,眼前是大婚那晚,他與她兩兩相望,伸手舉了那金釵,輕輕簪於她的發髻上……身後忽然一聲脆響,令儀心頭一驚,猛地回頭,隻見金釵墜地,抬眼望向額林布,他睡熟了一般,頭歪在枕上,一隻修長的手臂低低垂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