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喜長新(1 / 1)

不日,雲旗在城東買下一處不大的鋪麵,簽了買賣契約交由令儀收著,他自己打點行裝,往外省看行情去了。誰知外省也被義和拳鬨得不可開交。連走幾省方墩到貨源,坐旗談價又費一番功夫,回來時已是暑熱。令儀早換了藕色苧布短衫,月白淩子散腿碎花邊的褲子。在書房裡聽了雲旗將鋪子裡的大小事宜說了一遍,再過些日子,糧食進城就可開張大吉了。“姑娘該給鋪子起個名兒才是。”雲旗笑道。令儀搖著綃紗團扇出一會子神,方開口道:“也不拘是個什麼名吧,咱們剛剛作興起來,哪裡顧到這個?”雲旗笑道:“雖是個小買賣,到底該有個名號才對,不然下一次,我再坐旗兒談價,可怎麼報名號呢?”令儀想起駿德的商號“天增順”,這名字起得響亮又吉利,且有她幼年的回憶在裡麵,欲拿來自用,一則怕對父親有不敬之意,二來她眼下經營的不過一個米號,哪裡來這樣大的口氣?令儀想了又想,道:“前兒給大爺念書,見《龍韜》上說,戰勝於外,功立於內,百姓歡悅,將無咎殃,是故風雨時節,五穀豐熟,社稷安定。也罷了,我就取個巧兒,穀豐米號,雅俗兼有,你道可好不好?”雲旗有些意外,看了看令儀,笑歎道:“再不想姑娘不僅身量見長,連學問也長進了好些,這樣冷僻的文章,在家時姑娘不知氣走多少西席,是再不肯看的,這倒是姑爺教導得好。”見令儀隻擺弄團扇,麵上也略有得意之色,雲旗微有猶豫,到底還是開口道:“姑爺……待你好嗎?”令儀尚在得意之中,聽了這話,也不細想,隻點了點頭,忽然覺得不對,猛地想起那個字帖兒:“夢難成,恨難平。不道愁人不喜聽,空階滴到明。”心中不免一抖,方才歡喜之色全無,抬頭看向雲旗,卻見他隻是坦然地回望自己,仍舊像兒時那般,雖有些木訥,卻能時時護著她,處處依著她。“雲旗哥哥,”令儀低頭擺弄團扇的纓絡穗子,這個稱呼是她幼年時這樣喚他,長大之後,再未這樣喚過,“大爺待我極好,我雖不是他心中的令儀,卻是他眼前的令儀,或許他心裡曾經有個誰,可日子這樣長,朝夕相對的隻有我們倆,他就是塊石頭也該對我有幾分真心,你說呢?”雲旗心中一刺,令儀這一番話似個千斤重的橄欖,嚼在嘴裡,百味陳雜。轉念再想,前後也不過一年時間,他似不認得眼前這位奶奶,想來,她在這府裡要多謹慎周全地活著,才能錘煉成眼前的模樣。話說得沉重,雲旗也不便再接下去,忙從懷裡掏出一個小小錦盒:“往西走了一趟,也沒甚好的東西,這個玩意兒姑娘彆嫌棄,我祝姑娘百事順意!”說著,將錦盒雙手捧上。令儀接了,打開一看,見裡麵是一柄雕刻精致花紋的犀牛角梳,不大不小,正是對鏡自梳時用的。“好好的,且送這個做什麼?”令儀細看那梳子骨色剔透,做工上乘,實屬佳品。“姑娘忘了,後兒是姑娘的生辰,及笄之年,本該好好賀一賀,可惜……”雲旗說不下去。“難為你想著。”令儀淡淡笑道,“我已經和碧萱說了,後兒是茉蓉的生辰,並非我的,彆露了行跡,惹人懷疑。”“姑娘說的是。”雲旗道,“因此才買了這個送姑娘,也是我和碧萱的一點心意。”聞聽這話,令儀方有了些笑意,故意嗔怪道:“你兩口子倒巧,兩個人送一份子,先我們在家時,每逢生日,我倒多得一份子,今兒這樣會打算,我是不依的。”二人又將米號的事計較兩句,曲蓮便走來,笑道:“已擺下飯,大爺等著奶奶一起用飯,奶奶怎麼隻管不去?”雲旗聽了便辭出去,令儀自往正房去不提。轉過兩日,令儀早起換了顏色略鮮亮的衣裳,盤好的“兩把頭”上隻插著清淡顏色的兩隻珠花。不想額林布也早早起身,元冬服侍他盥洗,正拿了大巾帕擦臉,扭頭看見令儀的妝發衣裳,淺笑道:“衣裳倒好,隻是這時節該上個鈿子才好。”鈿子是節慶時旗人女子的發飾,眼下不年不節,令儀住了手中的梳子,略帶疑惑轉向額林布。額林布倒把她不理,向元冬道:“拿幾兩銀子給廚房,讓他們好好整置下一桌酒菜,你帶白蘇雙花她們幾個把前廳打掃了,再把那花梨木大圓桌麵子擺出來布置了。讓杜鬆告訴雲旗,說我的話,這大熱天怪悶的,錯午兒讓他進來陪我吃酒消夏。”元冬應了,端著臉盆等物出去吩咐。令儀越發不解,忙親走上來,和碧萱一起服侍額林布換衣服:“大爺今兒怎麼這樣高興?”額林布笑而不語,令儀不由看向碧萱,見她也忍著笑,越發古怪。一時元冬走回來:“已擺下飯了。”令儀忙跟著額林布往外間來,隻見桌上並無平日裡那些米粥,竟是兩碗渥了雞蛋的銀絲麵,另有幾樣精致點心和小菜。“這是……”令儀先是一驚,轉向額布林的目光中竟帶了一絲竊喜。“大爺說天天吃粥也膩歪,特意叫廚房做了麵來。”元冬邊說邊擺下碗著。昨晚額林布悄吩咐她親往廚房告訴的,這樣鄭重,明明不是換換口味那樣簡單,隻是額林布不說,她也不能多問。額布林也不理令儀看向自己的目光,自顧朝桌邊坐了,抬頭看看一屋子的丫頭婆子:“做什麼都杵在這裡?這裡有大奶奶就行了,你們都快去吃飯,今兒還有好多事情呢。”碧萱笑福了一福,帶著其他人下去了。眼見眾人不在,喜色才顯露在令儀的臉上,看著額林布隻是傻笑。“再一會子麵坨了不好吃,你是要站著吃嗎?”額林布說著,抓起筷著翻動著碗裡麵。令儀再不靈利也知道這碗麵的意義,她隻是再想不到額林布竟然知道,想想剛才碧萱彆有深意的笑,大約是她說的吧。令儀坐在額林布身邊,麵湯的香味撲麵而來:“大爺,其實這種日子,平白地過了也就罷了。”嘴裡說著,手裡卻不自覺地挑著麵,笑意控製不住地湧上臉頰。“本來也想平白地過去。”額林布假裝看不見令儀的笑,夾了小菜放在自己碗裡,“可到底是及笄之年。反正夏日天長,閒著也是無事可做,我方才不是說了,全當消夏吧。”“勞大爺費心,我要怎麼謝你……”“令儀。”額林布忽然停下手,轉頭看向她,“我們之間,不說這個字……”令儀心頭一暖,忽想起她與額林布這樣在飯桌上說話還是頭一次。天將錯午時,博洛打營裡回府。他從早起就坐臥不寧,營訓時總是走神兒,還對得安亂發脾氣。跟魯頌撂跤時,一個晃神被對方背倒在地,放在往常,他無非笑笑過去,今日卻腳一跺,跑出校場,得安與魯頌茫然對視,不知所以。因幾番不痛快,博洛便離了營帳,早早回府。“今兒回得早,我引二爺外麵玩去吧。”得安賠著笑道。“糊塗東西,因外麵不好,我方回來。”博洛不耐煩地道,“又出去做什麼?”“那找兩位姨娘一起,我們猜枚唱曲兒可好不好?”得安小心道。“不聽!”博洛沒好氣地回道。“二爺今兒是怎麼了?好好地不自在。不如明示,彆讓我這笨腦袋去猜……”得安的話沒能說完,因為他那寶貝爺沒來由地停下腳步,目光凝視著不遠處幾個婆子,她們手上提著食盒,後麵還跟著一個小廝,手裡抱著一個酒壇,急急地往東院方向走。“東院有客嗎?”博洛自言自語,瞟了得安一眼,見他機靈地朝那幾個婆子走去,須臾返身回來,小聲回道:“真是送到東院去的,這倒是奇事,不光二爺不自在,大爺好端端地也說膩煩,要擺酒消夏,難怪方才門房說見雲爺也進來了。”博洛原本皺緊的眉頭忽然一動。他今日為什麼心煩唯有他自己知道。去年的今日,他竟然像個傻瓜一樣,還上趕著給那女人送碗壽麵,卻再不想她從頭到尾都是騙自己的。“十三歲。再過兩天就十四了……”“之前你與我說了那麼多的話,一字一句,我都記得,你隻告訴我,有沒有一句話,哪怕是一個字是真的……”原來是真的!博洛隻覺腦中如電光火石一般,心中豁然開朗。她明明長他兩歲,何以一副身量尚未長成的樣子?雖然入府之後,她的一舉一動都是主子奶奶的樣子,可那日東平縣城裡的茉兒明明是個小丫頭,與她庚帖上的年紀相去甚遠……博洛冷冷一笑,如今他隻有一事不解,額林布既知道這個日子,想來也知道這女人的底細,那他為什麼不揭穿那女人。想到這裡,博洛拔腿朝東院走去,得安沒有準備,博洛走出好幾步,他才反應過來,急忙追了上去:“二爺做什麼?二爺……”果然,那幾個婆子站在東院門前,曲蓮、雙花、杜鬆和方海接了食盒進去,院子已經傳出說笑聲,白蘇才要關門,忽見博洛和得安站在門口,笑道:“大太陽底下,二爺怎麼隻管站著?是要見大爺嗎?”說著門且不關,反而推開,又向裡回道:“二爺來了。”前廳上所有窗欞都開著,輕風穿堂極是涼爽,大花梨木桌上滿滿擺著南北乾鮮果品,時新菜肴。額林布坐在正中一張軟軟鋪了坐褥的大太師椅上,下麵便是令儀,雲旗、碧萱、元冬並小丫頭們依次坐了,並不分尊卑。方才正是雲旗與額林布比擲箭投壺,額林布不勝力量,命令儀代擲,誰知十支箭竟全未入壺,因此大家取笑。忽然見博洛走來,彆人尚可,令儀不免心中惴惴,恐被他看出什麼。額林布忙喚博洛一起玩笑:“你來得倒巧,快替我扳回一成,指望你大嫂子是不中用了。”博洛也不客氣,挽袖拾箭朝地上那琺琅掐絲的箭壺中擲去,十箭全中,眾人皆拍手叫好。方海搬了椅子放在額林布身邊,請博洛坐了。“大哥哥身子漸好,連興致也好了。”博洛說話間瞥一眼令儀,少見她這樣明豔鮮亮的打扮,倒有幾分俏皮,可她到底是誰?使喚丫頭,還是外麵買來的?薑倒是老的辣,駿德那塊老薑竟然連他也騙了。博洛唇角微有一絲冷笑。席上人雖不多,幸都是年紀相仿的,雖有主仆之分,一時猜枚行令倒是容易玩到一處的。博洛隻與雲旗對飲,談笑間才發覺這個雲旗果然不簡單,原知他武藝不遜於魯頌,卻不知遠比魯頌懂文章。因此心中認他是個人才,便不免與他多說兩句。酒已三巡,菜方五獻,大家離席更衣。額林布隻覺渾身酸乏,令儀忙勸道:“依我說,事若求全何所樂?今兒大爺的心思我領了,不如早散了吧。”額林布用熱巾帕捂了臉,道:“好容易樂一日,你偏來攪局。原是為你,不想博洛也來了,我與他也好久沒這樣吃酒玩笑了。”令儀見再勸不動,親手為額林布換了一色苧麻無花無紋長衫,看起來雖少了貴氣,卻最是透氣吸汗,舒服自在,倒彆有閒雲野鶴的風骨。婆子們撤去殘席,更換果品,博洛命得安請了蘇茉、芷茉來彈琴唱曲。這二位雖是姨娘,也不過年輕女子,見這熱鬨也顧不得規矩,隻管與席上眾人吃喝玩笑,一時蘇茉調了琵琶,芷茉輕啟朱唇:“霓裳天上聲,牆外行人聽。音節明,宮商正,風內高低應。偷從笛裡寫出無餘剩。人散曲終紅樓靜,半牆殘月搖花影……”竟是一曲《長生殿》,額林布不覺眉頭微蹙,不由看向聽得正得趣的令儀,另一邊博洛麵沉如水,不耐煩地道:“這曲子不好,換好的細細唱來。”芷茉見博洛不悅,忙福了一福,又朝蘇茉使了眼色,弦轉音變,芷茉少不得滿麵含笑,唱道:“最撩人春色是今年。少甚麼低就高來粉畫垣,元來春心無處不飛懸。哎,睡茶蘑抓信裙衩線,恰便是花似人心好處牽……”一時曲畢,二人複又入席,大家猜拳贏唱小曲。席上除額林布之外,少不得都丟了羞臊,顯一回臉,連得安都插科打諢地唱了支叉曲,逗得眾人捧腹大笑。金烏西沉,彎月如鉤,不覺天色漸晚,人人都有了些醉意。席散時,雲旗和碧萱辭了出去,博洛有些步履輕浮,得安和兩個小姨娘前呼後擁的扶了他走,令儀送至門外:“二叔今兒這樣高興,得安,你爺喝多了酒,回去小心服侍。”蘇茉忙笑回道:“大奶奶放心,有我們呢。”話音未落,原本扶了博洛的手被狠狠甩開。博洛斜眯了眼:“得安,送她們先回去,我與大奶奶有話說。”得安不敢違扭,忙與兩位小姨娘離開幾步之地,也不敢就走,遠遠地等著。令儀不知他要說什麼,隻得笑道:“二叔做什麼?”博洛直直地打量著她,身量竟比先又長高了些,越發出落得亭亭玉立。令儀被看得不自在,不得不笑勸道:“今兒二叔也乏了,不如有話明日再說吧。”博洛猛地抓了令儀的手臂:“你是誰?”令儀一驚,忙用笑掩了心虛:“二叔彆玩笑,快回吧。”“你究竟是誰?”博洛的眼中神情複雜,似有些惱火,有些疑惑,卻又夾著些竊喜,“我知道你沒騙我,那日你與我說的都是真的,可是你到底是誰?又做什麼來?”令儀慌忙甩開博洛的手,欲待要說,又不好說什麼,少不得揚聲說道:“二爺醉了,得安,扶你二爺回去。”不遠處,得安急急跑來,博洛從腰上解下光素無紋的玉玦塞進令儀手裡,心內千言萬語,開口卻隻剩一句:“願你年年今日喜長新。”說畢也不等令儀推辭,鬆了她的手,搭著得安的肩膀離開。令儀望他背影踉蹌,不由心沉。他分明記得今天,便是知道令儀並非令儀,可他知道了卻隱忍不發,那他心裡究竟是個什麼主意?博洛沒走幾步,兩個小姨娘就扶上來,他隻不作聲,由著她們服侍,往昔種種不免一幀一幀又浮現眼前。“你叫什麼名字?”“萍水相逢,賤名不值一提,就此彆過!”“你不告訴,爺回去怎麼向你姑娘告發你呀?說,到底叫什麼名字?”“茉……”“茉兒?好名字!幾歲了?”“十三歲。再過兩天就十四了……”博洛隻覺無數鋼針刺進心窩,直要把他整個人刺穿一般,忍不住推開身邊人,直跑進牆角,嘔吐不止,慌得得安忙去攙扶。這種搜肚抖肺的吐太難受,博洛強撐著身體,不讓自己癱倒,眼眶被劇烈的壓迫擠得通紅,兩顆眼淚不覺被擠了下來……東院的前廳上,丫頭婆子忙成一片,有人收拾杯盤,有人打掃清點。額林布隻覺用儘了身上所有的力氣,歪在院子裡乘涼用的竹榻上閉目養神。令儀往他身前坐了:“大爺乏了,早些安置吧。”額林布並不睜眼,伸手向她,輕聲道:“你也累了,今兒可還高興?十五歲的生辰原該過成這樣才好。”令儀不覺握了他的手:“大爺這樣為我,我自然高興。”“也不全是為你。”額林布閉目微笑,“我也是許久不曾這樣高興,趕明兒若有個什麼,這或許是我最後一點歡喜。”令儀忙去握他的嘴:“大爺再胡說我就惱了。”額林布緩緩張開眼睛,仰望夜空中閃閃發亮的星子,伸直了手臂,身體略向旁挪了挪。令儀會意,頓覺臉紅起來,抬手摘了發髻上的釵環,枕了額林布的胳膊,卻是背向他躺下。“令儀,”額林布的聲音低而沉,沒有一絲氣力,“我若有不虞,會如天上星子,遙望於你。此生,總是我誤了你,來世如能相遇,我必補償這一世的虧欠。”令儀不覺握緊了額林布的手臂,喃喃低語道:“大爺彆說這樣的話,我們這一世是夫妻,隻管作夫妻就好,沒有虧欠不虧欠的話,下一世的事誰又說得準?”說著心中不免難過,欲要落淚,又覺好沒意思。想來若真有下一世,額林布娶的也隻會是他心尖上那個令儀吧。身後額林布氣息漸均,他不慣這樣勞乏,想是累壞了。“令儀。”忽然一聲低低呢喃從背後傳來。“什麼?”令儀悄悄地問。“你……為什麼不來……”額林布似在夢囈,令儀身上一抖,不覺苦笑,原來他心中的“令儀”從始至終隻有一個……

举报本章错误( 无需登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