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挨打(1 / 1)

靜嘉沒能如令儀一般為族中叔伯兄弟敬煙,長順傳下話來,說現下地界不安靜,衙門裡忙不過來,那些沒要緊的禮數能省便省了。博洛和靜嘉倒不覺怎樣,唯有維楨心裡大不自在,在她看來,這分明是長順不重視博洛,連他的婚事也草草了事,禮不周全,讓遠近親朋怎麼看他?因此上,越發抱怨太爺隻疼長孫,因為博洛是繼嫡子,便輕視於他。有維楨這樣,靜嘉也不便與長房親近,隻在大婚之後,與博洛同來問過安,之後便再不踏足東院。但這事又實在怨不得長順,才過了年,整個行省之內就不大安寧,黑龍江和奉天也是這樣,義和拳教眾燒教堂,殺神父,又有日本浪人和俄國長毛匪時有滋擾。鑲藍旗幾個步兵營見天出兵,也是“按下葫蘆起來瓢”,博洛自成婚之後也入營操練,帶兵巡邏地方,忙得不可開交。更讓長順憂心的是軍餉不繼,戰備補給又跟不上,神機營的火銃有一半以上還是道光爺那會兒造的,槍栓早磨平了,火藥的成色又一批不如一批。長順幾次遞折子,請兵部撥發武器裝備,戶部補齊軍餉,可那些折子都如石沉大海,杳無音信。唯一能讓人稍感寬慰的,是雖然冬去春來,額林布的病卻略見起色,不再終日臥床。午間陽光好時,令儀命人將榻設於院中,厚厚地鋪了狼皮大褥,額林布便歪在榻上曬曬太陽,令儀在身側相陪,或讀書,或玩笑,總是想方設法哄著他。額林布也深知令儀的心意,他雖不能傾心於她,卻著實感激她,也可憐她小小年紀,卻不得不扮成一個大人。碧萱端了一碗銀耳蓮子羹來,令儀接過,輕輕吹幾口,便要喂給額林布。“我自己來。”額林布起身接過細瓷碗,慢慢吃著。碧萱笑道:“姑爺彆不好意思,那會子病得厲害,哪天不是我們姑娘親手喂水喂藥?哪裡又不好意思起來?”話說得把個令儀紅了臉。“碧萱越發反了,竟拿我尋開心。”令儀笑嗔道。額林布倒不在意,隻是笑笑,擱下碗:“這東西甜,吃得嘴裡乾,元冬,倒茶來。”碧萱佯裝不悅:“我服侍得姑父不舒坦,向來隻有元冬姐姐一個人最會服侍爺,可惜她這會子不在,爺是渴著,還是將就著吃我倒的茶?”說著往堂屋裡倒茶去。額林布環視周遭,才發現元冬當真不在,方轉向令儀:“元冬去哪兒了?我好像一日都沒見她。”令儀低頭不語。額林布想了想,小聲問道:“她氣著你了?她原是太爺屋裡使喚的,自撥來我使,也不曾難為她,也沒做過一日重活,那丫頭是有些氣性的,若她有不是,你隻看著我,等我說她……”“大爺彆瞎猜。”令儀忙攔道,“經了上回的事,冬姐姐便很守本分,一心一意地待我。隻是……”令儀說著,目光不自覺地往西院方向看一眼,猶豫地道,“隻因幾日前,不知為什麼,二奶奶動了肝火,把二爺屋裡一個叫茉莉的丫頭打了一頓,元冬十分放心不下,在我跟前說了,她去瞧瞧就來。”“什麼?”額林布吃了一驚。茉莉是博洛屋裡的大丫頭,與元冬一樣,都是從上房撥下來的,原都是準備與他兄弟倆作房裡人的。茉莉不是旗人,也不比元冬有些脾氣,最是個溫柔和順的姑娘,且容貌雖沒有元冬出眾,在丫頭裡也算是一二等的,服侍博洛實心實意,並沒有什麼非分之想。自來上房出來的阿貓阿狗也輕易傷它不得,更何況是個人?碧萱端了盞茶遞在額林布麵前:“我們姑娘說姑爺一直吃著藥,那楓露茶性寒,不叫用了,我早起沏了一壺茉莉花,最性溫解渴,姑爺且嘗嘗。”額林布隻不接,令儀小心覷著他的神色,碧萱會意,將茶盞放在小幾上,道:“我勸姑爺一句,不是咱們房頭的事,隨便聽聽也就罷了,再說小嬸子打罵奴才,大伯子怎麼管得了?我聽西院的小丫頭子說,自二奶奶嫁過來,也不知怎的,就是瞧不上茉莉姐姐。“雪雀那小蹄子也是個愛尖刺的,天天狐假虎威,故意讓茉莉姐姐做些粗活。二爺在營裡也顧不上這些,可憐茉莉姐姐天天淌眼抹淚兒的。依我看,攆出去倒好,哪裡不吃口安生飯?強似被她主仆倆揉搓。”這下連令儀也吃了一驚:“攆出去了?什麼時候的事?茉莉是二爺跟前的人,二爺這幾日駐營裡一直沒回來,這要是回來……”額林布搖頭歎了口氣,複又歪回榻上:“由他們鬨去吧,早晚是一場氣,隻是靜嘉自幼常往我們家住著,倒不像是那不容人的,況她與茉莉也早就相識,怎地這樣不念舊情?”令儀心中一動,忽想起那晚花園子裡博洛醉中囈語,不由眉頭緊蹙,反複揣度著,唯願這其中不會有什麼關聯才好。正思量著,隻見碧萱悄悄朝她使了個眼色,令儀微一點頭,看向額林布時,便不免有些躊躇。“還是心裡藏不住事兒的小兒,哪裡來這些心思?”額林布放下書,以手支頭,看著她輕笑。令儀揉著絹子,半日方道:“心裡有事想求求大爺。”“令儀,我記得你曾說過,我們之間不提‘謝’字,那麼,我今兒也回你一句,我們之間不提‘求’字。”額林布雖仍舊歪著,神色卻鄭重,這樣的神色似給了令儀無限的鼓勵。“我想著,咱們房頭沒什麼外務,院子裡活計有限,也實在用不著那麼多人,不如……把雲旗放出去,他有能耐掙下份家業是他的造化,他沒能耐吃糠咽菜也怪不得旁人。”令儀說話間保持著得體的笑意,卻笑得並不真切。額林布似有些乏了,仰在那曬得溫暖的狼皮上,不由深深歎了口氣,才要說話,隻見一個少年身影從院門口風一樣的跑進來。“大哥哥,不好了!”人未至,聲音先到,令儀知道忙起身去迎,口內笑道,“煜祺彆跑,仔細摔了,什麼了不得的大事,越發沒個公子少爺的樣子,你那奶子小廝也不跟著,隻由著你亂跑。”說話間,煜祺已經跑至身前,一把抱住令儀的手臂,眼睛裡已見了淚光:“大哥哥,太爺命人取馬鞭子,要打二哥哥呢!”額林布驚得一下坐起來:“什麼事?”煜祺急急地道:“我哪裡曉得?隻知道二爺從營裡回來,便怒氣衝衝地去了太爺的書房,不知說了些什麼,小廝在廊下聽著二哥哥一聲比一聲高,太爺就讓他跪了,又叫人取鞭子。”額林布聽說便起身要走,令儀忙攔道:“大爺就是要去也換件衣裳,這樣子怎麼見太爺?”原來額林布隻為曬太陽,並不遠走,隻穿著中衣,披了厚皮袍,趿拉著散口布鞋。這樣子實沒辦法去上房,可欲待更衣又怕前麵博洛皮肉受苦。“我同著三爺先去,指望太爺不好當著我的麵兒打孫子,大爺好換了衣裳再來。”令儀話音未落,人就被煜祺向外拉。“大嫂子,快些,太爺的鞭子可不是玩的。”說話音,叔嫂倆已出了院子。額林布再來不及說其他,回身進房更衣,碧萱原要跟著令儀,可元冬不在,白蘇她們又不慣近身服侍,自己少不得要跟上額林布,服侍他更衣換鞋令儀與煜祺跑至上房時,隻聽書房裡長順憤恨地怒喝:“打,給我狠狠地打!”小廝們素知太爺的脾氣,並不敢拖延,舉鞭朝跪在地上的博洛揮了兩鞭子,卻也不敢十分用力。博洛到底武將出身,這點子疼痛尚能忍耐,長順怒指小廝道:“他若不疼,我便叫你疼!”小廝膽怯,發狠命舉起鞭子,自己也不敢看,閉了眼睛,沒頭沒腦地朝下揮出去。博洛咬緊牙關,欲硬生生受了這一鞭子,可那鞭子竟沒落下來,一雙纖細的手,托住小廝揮鞭的胳膊,那鞭子拿得不穩便脫了手,從令儀的麵頰滑過,重重落在地上。見是令儀進來,幾個小廝忙躲到一邊回避了。煜祺跑上來拉著博洛:“二哥哥,你怎麼樣?疼不疼?”令儀朝長順福了一福:“太爺息怒,二叔不好了原該打,可太爺也要小心身子,氣惱傷身,還請太爺保重為是。”長順見他叔嫂倆一起來,也能猜到大概,又聽令儀這樣說,不由重重一聲歎息:“你隻替他求饒,也不問他是怎麼忤逆不孝?”令儀到底也不知發生了什麼事,亦不敢深勸,隻畢恭畢敬道:“太爺雷霆之怒,我不敢勸,可大爺身子一直沒大好,二爺若再受傷,府裡越發沒人了。眼下多事之秋,正是用人的時候,求太爺免了二爺皮肉之苦,容他以功贖罪。”煜祺乍著膽子跑過去,拉住長順的袖子,稚聲稚氣地道:“太爺,你彆打二哥哥。往日我做錯什麼,你都罰我寫字,也罰二哥哥寫字可好不好?”見他叔嫂倆這般,長順未免也軟下心腸,但扭頭看見博頭仍舊滿麵桀驁,並無悔意,又一陣怒從心頭起:“你們看看他,他哪有個知錯的樣子?給我再打……”忽聽門口小廝回道:“大爺來了。”話音未落,額林布急急地走進來,想是趕著來,額角都已微微見汗。長順見額林布這樣,也不顧質問博洛,心疼地道:“你不歇晌兒去,又跑來這裡做什麼來?”額林布忙賠笑:“聽聞太爺生氣,孫兒哪敢歇著?博洛若淘氣,原該打兩下,隻是眼下營裡正是用人之即,打壞了他事小,影響軍務事大。”長順倒被氣樂了,道:“你跟你媳婦倒是會說,是一個師傅教出來的嗎?”額林布掃了一眼令儀,又笑道:“還求太爺恕了博洛這次吧。”“罷了罷了,多早晚我閉了眼,由他鬨上天去。”長順說著,朝博洛狠狠啐道,“作孽的畜生,還不出去,是想氣死我嗎?”博洛方起身,跪得久了,雙腿發麻,才一起身就一個趔趄,差點摔倒。兩個小廝忙上來扶,卻被博洛狠狠甩開,轉身走出去。令儀不由望向額林布,見他正使眼色給自己,忙忙地福了一福,便也跟了出去。房中小廝們都被遣了出去。長順往蘇作櫸木大太師椅上坐了,命額林布坐於下首,又遞了張宣紙給他。額林布接過一看,原來是最新的“宮門抄”,有俄國騎兵進入北滿和西滿,大有南下之勢,義和拳的教眾倒是與他們打了幾仗。所以黑龍江將軍、奉天將軍紛紛上折子主戰,還要利用義和拳的勢力對付紅毛子。可長順卻在奏折中寫道:“拳匪不可恃,東省鐵路隨地皆駐俄兵,宜善為羈縻,寧嚴守以待戰,毋先戰以啟釁。”今上下諭褒獎,讚長順“老成持重”“堪托重任”。可惜朝臣們並不這樣想,當年血氣方剛的小長將軍已經年邁,什麼“寧嚴守以待戰,毋先戰以啟釁”分明就是貪生怕死。博洛想是也看到了這張抵報,現從營裡趕回來質問長順。外擄擾境,長順本就憂心,孫子再這樣不知他意,因此才動了大氣。額林布低頭思忖半晌方道:“戰勢一起,必多流民,滿北滿西的流民若湧進來,太爺倒不能不預備下萬全之策。”長順點頭:“倒是你提醒我。容我好好想想,再找幾位參讚商議商議才是。”“隻可惜……”額林布話未說完,便一陣搜腸抖肺的咳嗽。長順忙按住他,又喚人來。額林布緩緩鬆開掩口的帕子,竟有一塊暗紅的血色在上麵,格外刺眼。長順也是一驚,立地就要喚人請大夫。額林布一把拉住太爺的手,慘笑一聲,道:“太爺彆擔心,不打緊,隻是我病著,竟什麼也幫不上,反是拖累。”“胡說什麼!你小人家家的,略病病就這樣,春來病勢加重也是有的。”長順握緊孫兒的手,那手曾經小小圓圓的一隻,也這樣拉著他,哭問他要阿瑪和額娘,那仿佛才是昨日之事,然而現下握起來,雖已長成大人,卻瘦成一把骨頭,竟不像個有福有壽的孩子。老長順不免心如刀絞,開口便多了幾分慈愛,“你隻管這麼想,哪裡能好呢?我看你媳婦也是個小娃娃,不慣服侍,不如讓元冬……”額林布微微搖頭:“說起這事,孫兒還有一事求太爺,真有那天,好歹保她周全……”長順盯著額林布一雙深邃如星的眸子,那眉眼像極了他最得意的那個孩子,不覺忍了淚,拍拍他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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