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茉兒(1 / 1)

半年之內最好的一個黃道吉日,博洛吉服加身,第二次站在將軍府正門之外,等待花轎。遠近親友團團地圍在門前,博洛卻感到眼前的一切極不真實,仿佛他還是在等令儀的花轎,紅頭羽箭射上了轎頂,那個小人兒就能從轎子上走下來。這樣想著,手上的弓弦便失了準頭,第一支羽箭險些錯過花橋,得安不由叫了一聲:“二爺!”博洛方緩過心神,正正地又射出兩箭。眼見著花轎過了火盆,進門而去,忽想起那天,一心想著額林布行了禮,就能跟他討了茉兒在屋裡,心中竟是有些雀喜的,而眼下……靜嘉的容貌可算是一等一的出挑,卻沒能讓他半點歡喜。自與靜嘉訂親以來,博洛從沒如眼下這般後悔,他不該賭氣娶親,原來並不是娶了親,他就會心滿意足,那轎子的女子不是她,換成誰都不能使他稱心。比不得額林布身子不好,悄悄地行了禮也就罷了。眼下親朋團聚,博洛少不得要應承周全。維楨更是特特地頂著大拉翅,玉釵、珠翠和那金絲金鱗的鳳點頭讓她看起來貴氣逼人。女眷堂客團團圍坐,互相奉承說笑。維楨滿麵含笑,遠遠望見兒子穿梭於族中子弟之中,玉樹臨風,舉止飄逸,如鶴立雞群般醒目。維楨心中喜悅竟無以言表,可謂“酒不醉人人自醉”,也不用人勸,一杯杯美酒下肚,臉上便有了些神采,忽想起自己當年嫁進將軍府的情形,那個與她一同飲下合巹酒的男人似又笑意盈盈地站在眼前。比起上房前院的熱鬨,東院卻十分安靜。額林布因病未能待客,隻在房中將養。令儀在上房與女眷們匆匆見過,便忙忙地回房。眾人也知額林布的病勢,並不強留,都讓令儀代向額林布問好。更鼓輕響,令儀服侍了額林布躺下,轉身見已經家去的碧萱忽又走來,並不進裡間,隻朝她使眼色。“什麼事?”令儀悄悄行至外間,被碧萱拉至一旁,悄聲耳語道:“得安派小幺來找姑娘,說二爺喝多了,賴在園子裡不肯去西院。”這種事自然是不能讓長順知道,這個令儀明白,可她不明白:“怎麼不找太太?”“姑娘不知道,太太早醉得動不得了,被翡翠帶幾個婆子扶回去歇著,這會子想是叫也叫不醒。”碧萱低聲道,“小幺帶來得安的話,說大爺病著,不敢打擾,又不能驚動太爺,更不敢驚動新奶奶,眼下合府裡能主事的就是大奶奶了,還求奶奶過去看看。”令儀來不及多想,吩咐一個上夜的婆子,道:“去下房裡找了元冬姑娘上來陪著大爺,她若問起我,你說我去去就來。”說著,拉起碧萱便出了院子,又命杜鬆和方海悄悄跟著,主仆四人急急地往花園子裡去。彼時賓客散儘,花園子裡的杯盤狼藉早被收拾乾淨,幾個小廝將那大圓桌麵子一張一張抬了出去。博洛坐在假山的石階上,頭倚著石壁,懷裡歪著一個酒壇子。一線酒絲從壇口流下來。得安急得滿頭大汗,見令儀來了,似看見了救星:“好奶奶,你可來了,二爺醉得人事不知,這樣也沒法兒去見二奶奶……”令儀蹲在博洛麵前,抬手拍拍他的臉頰,隻覺燙得厲害:“怎麼就醉成這樣?”說話間,令儀起身吩咐道:“碧萱,你往茶房裡取醒酒石來,杜鬆去傳廚房的人,就說我的話,捅開小灶,麻溜兒地做一碗酸筍醒酒湯來。得安,快回你們院子裡,悄悄找靜姑娘身邊的雪雀或是奶母也成,就說這邊有個要緊的客人還沒走,二爺一會子就回去。”眾人答應著,傳的傳,取的取,各行其是地散去了。方海小聲回道:“二爺醒酒要一會子,山石上涼,我回咱們那裡取了坐褥過來吧。”“傻子,有那些工夫,不如往上夜人的房裡隨便取一個來,又快,又不驚動人。”令儀苦笑道。“快是快,隻怕不乾淨。”方法有些為難。“醃臢了事小,被那涼石板子激著了事大,哪裡管得了那許多。”方海聽說忙往園門那裡尋上夜的人。令儀低頭見酒壇還在博洛懷裡,方要拿手去拿,博洛的手臂忽然狠狠一甩:“彆碰我!”一巴掌甩在令儀的手背上,令儀隻覺手背疼得發麻,幾乎要掉眼淚。“二叔,那壇子重,給了我吧。”令儀自揉著手背,蹲下身去。“茉兒,彆怕,有我在!”博洛忽然開口,嘟嘟喃喃地說道,“就算跑不了,我也不會丟下你。”令儀一愣,本要拿酒壇的手也僵在半空。誰知博洛似緩過酒勁,緩緩睜開眼睛,令儀那雙亮如星子的眸子便突兀地映在他眼裡。博洛隻不以為真實,慘笑一聲,道:“原來在夢裡,茉兒也還是那麼好看。”說著,伸出雙手托起那張滿是驚慌的臉,“茉兒彆怕,有我在!”令儀呆愣地看著博洛的臉一點一點湊過來,腦中隻剩一片空白,懸在半空的手狠狠握成拳頭,一拳撥倒博洛懷裡的酒壇。“哐”的一聲,酒壇摔在地上,應聲破碎。博洛似被驚醒,揉揉眼睛,仔細看看周圍,目光最後落在令儀身上:“你怎麼……來了?”令儀似也才回過神:“大喜的日子,你喝成這樣,害得安都不敢帶你回新房。”“小題大做!”博洛不在意地就要起身,誰知起猛了身子,隻覺酒勁兒上頭,整個人晃一晃,就要栽倒,令儀忙扶住他。“今是二叔的好日子,怎麼就高興成這樣?回頭新娘子要嗔怪你不知好歹了。”令儀死死扯住他的胳膊,隻怕一鬆手,他人就會倒下去。博洛忍不住低下頭,看著抓緊自己胳膊的那一雙手,許久才緩緩歎一口氣:“茉兒,方才我夢見我們在山上……”話未說完,隻見方海遠遠地跑回來,手裡捧著坐褥,博洛心虛地撥開令儀手,勉強站正了身子。方海才鋪了坐褥,扶博洛重新坐下,剛才被打發差事的下人們便也都碌續回來了。博洛含了醒酒石,又喝了半碗酸筍湯,方覺好了些。最遲回來的竟然是得安,卻不止他一個人來,身後跟著一個有年紀的男人,那男人身上還背著個木匣子。令儀見有外人來,忙轉過身去,碧萱也上前一步,擋住她。那人走近了卻先向令儀請安:“見過大奶奶。”聲音極熟,令儀半轉身看他一眼,原來這人她認得,正是經常給額林布看脈的方大夫。得安笑回道:“回大奶奶的話,已經與雪雀姑娘說了,出來時正見方大夫從太太房裡出來,老嬤嬤說,太太醉得厲害,翡翠姑娘自作主張,叫開了後角門,找方大夫來瞧瞧。我私心想著,這‘一隻羊也是趕,兩隻羊也是放’,就把方大夫領來,也給二爺瞧瞧。”得安這邊還沒回完,方大夫已俯下身要看博洛的情形,半日方說:“二爺身子強健,不比太太不勝酒力。想是方才大奶奶已經處置過了,這會子並無大礙,也不必服藥了。隻是我多嘴勸爺一句,大醉傷身,還是適可而止的好。”博洛道過謝,命得安仍舊從後角門送了方大夫出去,給雙份子的車馬費。令儀忙攔下道:“得安先送你二爺回去,已經起更了,二奶奶那裡不知急成個什麼樣子。杜鬆和方海去送大夫。”說著,朝碧萱使了眼色。碧萱會意,摘下荷包,將一把碎銀子全倒出來遞過去,方大夫忙接了道謝,令儀朝他笑道:“這點子心意你先收下,明兒二爺好了還要特特看你去,今晚的事隻彆再提起就好。”一時分派妥當,方扶了碧萱的手,“我乏了,我們回吧。”說著拔腿就走,博洛本想叫住她,說些道乏的話,可張了張嘴,究竟是一個字也說不出口。博洛走回西院時,酒已醒了大半。彼時,因已行過大禮,靜嘉早已脫下珠冠,換下吉服,隻穿了大紅的中衣,卸去釵環,鬆了頭發。誰隻左等博洛也不來,右等也不來,又有雪雀來回,二爺仍在陪客。心中不免報怨這客也好沒眼色,這樣的日子不該與新郎官糾纏個沒完。心中正沒有抓撓,忽聽小丫頭子掀了簾子回道:“二爺回來了。”聲音未落,得安扶著博洛站在門口。得安是打小服侍博洛的,他主子的屋子自然就是他的屋子。可如今二奶奶進了門,博洛雖單分了院子,得安反不好就跟著進屋去,隻將博洛交給屋裡的兩個小丫頭扶著,自己悄悄退到院後麵幾間下人房裡安歇,他那位主子爺怎麼跟新奶奶交待,也便顧不上了。靜嘉見博洛進門,不由喜上眉梢,伸手扶過來,笑嗔道:“我隻說二爺這會子不來,怕是要厭棄我了,誰知竟這樣高興,酒喝到這早晚還不知回來。原是打小一處玩到大的,還隻管高興成這樣,也太眼皮子下淺了。”“玉姐姐。”博洛沒好意思地輕喚一聲,他們自幼相識,博洛依稀還記得靜嘉兒時的模樣,而眼前這個人與先前竟又大不相同。許是開了臉的緣故,越發顯得眉黛春山,鳳眼含波,說不清道不明的,卻又是一種風情。見博洛這樣看著,靜嘉不由滿麵羞紅,低首含笑。雪雀與博洛屋裡的大丫頭名喚“茉莉”的,忙上來扶著博洛,要為他寬衣,靜嘉笑道:“你們都去吧,二爺今兒也乏了,該早些安置才好,裡間不用人侍候,囑咐外間上夜的婆子們要當心。”說著,使了眼色與雪雀。雪雀笑著點頭,拉著茉莉便退出去,隨手關上了裡間的房門。眼見房裡隻剩下他們兩個人,靜嘉伸手去解博洛衣襟上的盤扣。博洛隻覺腳下綿軟,口內越發似塞了棉花,話也說不清楚:“玉姐姐怎麼不叫我名字了?”“我們行過大禮,拜過祖宗,就是夫妻。夫為妻綱,二爺的名諱又豈是我能隨意叫的?以後,二爺也不能喚我姐姐,外人麵前要叫‘奶奶’,私下裡……就叫名字吧,或者……爺賞個小字給我,隻有我們在一處時叫著顯親密。”說話間,靜嘉將博洛的吉服外裳全部褪下,轉身欲抱去放好。眼見靜嘉轉身而去,博洛隻覺一股香風撲麵,滿室紅燭,大紅的幔帳,隻映得兩個火紅的人在地上。一股無名心火灼燒至四肢百骸,博洛也不及多想,幾步撲上去,將靜嘉打橫抱起,驚得靜嘉手中的衣物散落一地,口內已咯咯笑個不住:“博洛,你彆使壞,再鬨我就惱了!”“不是說不叫名字嗎?”博洛聲音低沉,略帶胡茬的臉在靜嘉凝脂樣的脖頸上輕蹭。那靜嘉原比博洛大些,因著出嫁也漸懂人事,此刻她中衣已鬆,雪白的頸肩露在外麵,金鎖鏈的大紅肚兜上五彩鴛鴦的紋樣格外明豔。她雙手環上博洛的頸項,朱唇附上他耳畔,嬌滴滴地道:“是你的,隻有你的,可急些什麼?”一語竟如水滴熱油,瞬間便炸開了鍋。博洛隻覺腦中空洞,疾步行至床榻邊,直將靜嘉扔在上麵,自己身子一個不穩,也跟著滾上去……金風玉露,一夜婉轉。四更天時,博洛已是精疲力竭,酣夢沉香。靜嘉輕手輕腳下床更衣。姑母已一再囑咐她,千萬不能忘了新婦晨省的禮,又命廚房將長順日常愛吃的點心菜色早早準備好,免了新奶奶親手下廚的辛苦。雪雀早早進來服侍,見她主子雙頰紅暈未褪,中衣竟蓋不住頸上紅印,也不覺偷笑。把個靜嘉不好意思起來,悄推她:“壞透了的小蹄子,快些梳頭,今兒這日子口可晚不得。”“我是替姑娘高興,看樣子姑爺必是把姑娘疼在手心兒裡了。”雪雀一邊說笑,一邊為靜嘉洗梳起來。兩個人對鏡相視,不免說笑幾句,聲音略大了些,床上的博洛翻了個身,靜嘉隻當吵醒了他,忙忙地掩了口,隻聽他口齒含糊地夢囈幾句,也聽不清說些什麼,才放下心,伸手自向妝奩內拿脂粉。“茉兒,彆怕,有我在……”忽然一句夢囈清晰入耳,靜嘉不由全身一僵。雪雀不知底裡,悄笑道:“姑爺給姑娘起了小字嗎?茉兒?倒是個好聽名字,隻是這名字也不知是個什麼典故,好姑娘,教給我吧。”靜嘉麵色一沉,道:“快些梳妝,遲了問安你擔待嗎?”雪雀何等乖覺,見靜嘉變了臉色,便嚴嚴地閉了口,手腳麻利地梳頭、更衣,為擋住紅印,特特挑了鳳仙領百花折技錦緞長襖。五更將至,外頭又有維楨遣來的婆子送來兩個大食盒,雪雀扶了靜嘉出門,命一同陪嫁來的小丫頭杜鵑和畫眉接了食盒,幾個人簇擁著靜嘉往上房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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