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外的冬天格外綿長,年關又至,各莊上送來年租,年景不好,又有兩三處報了災,收成全無。長順公務繁忙,且軍營裡餉銀不濟,少不得將年租拆兌一些,多少貼補些軍餉。因此,這個年過得合府上下都緊緊巴巴。才出了正月,博洛的婚事便被張羅起來。為著吉事上好看,維楨早在年前就親去求了長順,為博洛捐個一官半職,長順與吏部各位大人一向交好,想來不是難事。可長順卻以博洛年幼尚需曆練為由,並不應允。氣得維楨連年事也不理,隻說心口疼,全推給令儀操辦。可憐令儀雖有些小機靈,可年歲到底有限,又沒經曆過什麼大事,直忙得人仰馬翻。加上入冬以來,額林布的病勢愈加沉重,有時三五日不能起身,請醫問藥無數,任什麼仙丹靈藥吃下去,也總是三天好,兩天不好。直把令儀揉搓得心力交瘁。好歹年事已過,慶幸未有大差錯,連開祠祭祀也有章有法,倒讓長順對令儀另眼相看,又命人說給賬房,大爺身子不好,使錢的地方多,將大爺和大奶奶的月例銀子各加一倍。令儀得了消息倒沒大開心,彼時額林布已比前些日子略好些,隻靠在床上與她閒話,見她多得了月例反歎息,不由好笑。“大爺彆怪我不識好歹。”令儀難掩憂色,“不當家不知艱難,一個年關過來,地租子沒收上多少,太爺貼補餉銀又是一大筆。太爺本是好心,又不理這些銀錢小事。可我卻知道,如今賬房支出個三五百兩都艱難。眼下還有二叔那件大事,萬八千兩的銀子總是要花的,再少也不是我們這樣人家的體麵。”額林布病容中帶著些許笑意:“倒是你說,我想起一事,博洛娶親也近在眼前了,我原想著,送他的禮物要貴重些才好。”令儀點頭道:“這些不用大爺操心,我早打發雲旗拿金子出去,找工匠溶了,打了一對龍鳳如意的手鐲和一對攢珠金項圈,前才送回來,我瞧了,樣式不錯,手藝也精細,極襯靜姑娘的身份。”“難為你想著。”額林布說著,忍不住又咳了一回。令儀忙為他捶背撫胸,端茶遞水。折騰半日方好些。“這些事叫丫頭們來做吧。”額林布小聲道。“自然是丫頭們服侍的好,隻是我也該學著些。”令儀放下茶盞,自往床沿上坐了,“還有件事跟大爺商量。”說著伸頭瞧著丫頭們都在下房裡做活,方低低地道,“自我來這裡也有小半年了。元冬姐姐在這房裡的位置,我是明白的。不如趁著冬去春來的好時候,就開了臉,也算是件喜事,大爺這病隻怕被喜事一衝就好了呢。”額林布原是臉含微笑,靜靜聽著,誰料聽到這話,忽臉色一沉,開口時卻有些感傷:“隻怕衝不好,將來你尚且難拆解,何苦來白白又搭上她?我想著,若我不好了,你作主把她放出去,多給些銀子,讓她尋個好人家……”“大爺胡說什麼!”令儀頓時變了顏色,急急地道,“青天白日,且說這些?大爺上有太爺和太太要進孝,下有……哪裡就想到這個。”眼看著這個急赤白臉的小人兒,額林布卻一臉苦笑,他輕拉起令儀的手,並沒有夫妻的親昵,倒有些兄長的關切:“你是她的妹妹,我便也當你是妹妹,若不如此,今兒這些話再不能對你說。我的病我知道,壽數有長短,天命不可違。隻是我若不好時,累了你這一輩子可怎麼好?這些日子,我總著要想個法子救你才好,這法子尚且沒想出來,你又白白地填陷一個進來,我哪裡想那麼多法子去?”“不許你胡說!”令儀騰地起身,甩開額林布的手,“我們是夫妻,體同一心,你好我自好,你不好時,我隨你不好罷了!何苦這樣說自己?”說著拔腿就走,“元冬、白蘇,服侍大爺。”話音未落,人已經到了院中,直直地就往外走。碧萱見了忙丟下手中活計,抓起一件猩紅錦緞鬥篷追了上去:“姑娘怎麼了?好好地跟姑爺說句體己話,怎麼就惱了?”說話間,硬生生用鬥篷裹住了令儀。令儀也不理她,一路走出院子方想起並無地方可去,四處潔白一片,刺得人眼睛疼。忽想起花園子裡假山頂能望見外麵,轉身便朝花園子走去。沒走兩步又停下,看了看寒風中瑟縮佝僂的碧萱,“你回去,我隻往園子裡走走,大爺若問起,說我就來。”“我陪姑娘吧。”碧萱道。“你是想凍病了好躲懶嗎?”令儀微有怒色,“快回去!”令儀少有怒色,碧萱亦不敢違,心裡又惦記著額林布那裡又不知怎麼生氣,回去勸和勸和也好,便道:“姑娘走走就回來,外麵雪大,滑倒了也不是鬨著玩的。”說著把那帽兜給令儀戴好,又囑了幾句,才回去。令儀眼見著人走遠了,方輕歎口氣,裹緊了鬥篷轉身就走。落雪之後,花園子再沒人逛了,所以那雪也是不掃的。令儀深一腳淺一腳地艱難前行,雪地上隻留她一串足印。方才出來得急了些,竟忘換靴子,此刻鞋雖保暖,卻已有絲絲涼意沿腳踝浸進鞋裡。園中飼養的飛禽走獸也歸籠的歸籠,歸圈的歸圈,隻待開了春才能再放出來。所以周圍隻有寂靜一片。令儀一步一步走向假山,方才額林布的話一句一句回響在耳畔——“你是她的妹妹,我便也當你是妹妹。”“壽數有長短,天命不可違。”“隻是我若不好時,累了你這一輩子可怎麼好?這些日子,我總著要想個法子救你才好……”令儀隻覺得心中刺刺的,也說不上是痛,隻是很難受。原來額林布從來不曾忘記心尖上那個人,所以無論她做什麼,他也不會待她如妻,那她剛剛說的那些“體同一心”眼下卻變得可悲,可笑……心中正沒個開交,忽聽身後傳達一陣銀鈴般的說笑聲。“得安,我打著你了!好呀,博洛,你竟敢對我使壞,我今兒必不饒你。”聲音伴著三四個人的腳步由遠及近。令儀從假山後轉出來,才見兩件大紅羽紗鬥篷在雪地上紛飛如蝶,煞是好看。再一細瞧,又有兩個男子身影,也穿著大毛的衣裳,正與兩隻“紅蝴蝶”嬉笑著團雪球作耍。令儀欲再走近幾步,不想一顆大雪球迎麵飛來,正砸在她的額頭上,她不及防備,腳下一個不穩,“哎呀”一聲,狠狠摔在雪地上,幸而雪未凍硬,也並不很疼。隻是剛才那雪球砸得結實,砸得她頭暈。兩個大毛衣裳的男人先朝她奔來,白雪晃得令儀眼睛睜不開,直離得近了才看清是博洛。博洛再想不到令儀在這裡,幾步奔至她身邊,慌忙去扶,“可摔著了沒有?”話音才落,那兩隻“紅蝴蝶”也飛過來,令儀方認出是靜嘉和一個婢女打扮的姑娘。“雪雀無心。傷了這位姑娘,還請見諒。”那婢女打扮的姑娘福了一福,先開了口。得安忙拉她:“胡說什麼,這是大奶奶!”這下連靜嘉也是一驚,剛要說什麼,就見博洛一麵將令儀扶起,一麵怒斥道:“雪雀你也看著些,傷著大奶奶你有幾條命來賠?”見博洛動了氣,那個叫雪雀的丫頭忙一福到底,語氣中明顯帶著怯意:“實在沒看見奶奶在這裡,奴婢失了手,還求大奶奶恕了奴婢這一遭。”靜嘉見博洛當著令儀的麵責罵她的人,臉上便有些過不去,分辯道:“雪雀原不是有意的,還請大嫂子體諒。博洛,你也不為這點子小事動氣。”“傷了人還說是小事……”博洛還欲再說,手臂上忽然受力,低頭看去,竟是被令儀纖巧細手握緊,“並沒傷著,二叔不必惱,靜姑娘也不必在意。原是我在這裡淘氣,你們沒看見也沒妨礙的。這姑娘也起來吧,仔細雪地上冷。”博洛上下打量著令儀,確定她並無受傷,忽見那淺口的棉鞋陷在雪裡,想必是濕透了的,不由眉頭皺緊,“你就打扮成這樣往園子裡來?難道你沒見這裡雪有多厚?雲旗家的呢?怎麼也沒跟著?大哥哥竟放心你一個人。”令儀被問得低頭不語,靜嘉見博洛語氣極差,倒有些不好意思,況如今她是博洛未過門的妻子,自然要勸解一二,忙道:“博洛,不可對大嫂子無禮,嫂子彆惱,他原就是這樣的脾氣,嫂子的鞋濕了,身邊又沒人,我扶嫂子回去。”令儀聽她言語溫柔,忍不住抬頭去瞧,再不想是這樣一個美人胚子。十八九歲的年紀,鴨蛋臉,黛眉吊稍,一雙單鳳妙目,透著靈氣。原是才出了正月,維楨便接靜嘉來家住著,姑侄之間本就親密,眼下又將成為婆媳,自然更加親厚。維楨隻命靜嘉挑選自己喜歡的首飾衣料作為聘嫁之禮,總要叫她心滿意足才好。今日閒暇,靜嘉便約了博洛往園子裡玩耍。“你們一處玩吧。”令儀笑向靜嘉,“我不要緊,這就回去了。”說著就走,卻被博洛一把拉住。“玉姐姐,你同雪雀先回我們那裡,得安跟著去,照顧好靜姑娘。我送大嫂子回去。”博洛說著,行至令儀身前蹲下,“你鞋是濕的,彆亂動,再一會子連那棉襪也濕了,仔細凍著,我背你回去。”此語一出,令儀隻窘得滿臉通紅,靜嘉也有些吃驚,但博洛向來說一不二,她亦不敢違扭。隻得扶了雪雀的手,向一旁讓了兩步。“我可以自己回去。”令儀急道。“嘴裡塞著蟈蟈了嗎?哪兒來那麼多話?上來!”博洛語氣嚴厲,不容置疑,令儀隻得抬手攀住他雙肩,忽然被外力推著,重重顛了一下,整個人不由自主地貼在博洛的背上。博洛背穩了令儀,起身就走,隻留下雪地裡靜嘉與雪雀直愣愣地看著兩個人的背影。得安是見熟了的,他們這位小爺,向來說什麼是什麼,想什麼做什麼,誰也攔不住。良久,雪雀方回過味來,拉著靜嘉:“姑娘,我們回吧。”靜嘉輕歎口氣,任雪雀為她整理好風帽鬥篷,方踩雪出了園子。忽想起什麼,扭頭看向得安笑道:“難為你二爺這樣性子左犟的一個人,倒能與大奶奶處得好。”得安心中惴惴,其實他早察覺了博洛對令儀格外上心。拿大奶奶的生辰比,不拘什麼禮物送去了就罷了,他一個十五六歲的小叔子,又無官無職,誰還能挑他不成?可博洛偏偏滿城挑淘玩意兒,那容易尋了那架緙絲桌屏。緙絲豈是尋常物件?平常人家見都沒見過,何況那寒梅傲雪的圖樣也出自名家之手,實屬上上之品。博洛並沒有許多積蓄,府裡的錢又不由他使,少不得把維楨一兩件不常戴的金器首飾偷出來當了。為著這件事,得安一直懸著心,隻怕太太哪天發現了,查問下來,連他也擔著不是。現見靜嘉這樣說,不由有些心虛,忙掩飾道:“我們爺替大爺往寧古塔迎親,自是與大奶奶相識得早,但也沒什麼相處,靜姑娘自然知道我們爺與大爺的關係,場麵上的功夫還是要做的。”靜嘉聽了,不由點點頭,不再說話。身邊雪雀轉轉眼珠,笑向得安道:“早起我們姑娘說,那鍋子吃膩了,午膳想要一兩樣清淡素菜,彆放肉倒膩了,隻用麵筋炒才好。這會子可找誰去廚房傳話呢?”得安一向乖覺,如何不懂這話,忙點頭道:“雪雀姐姐彆忙,隻好生扶姑娘回去,我這就去傳。”說著向靜嘉打了個千,小跑著走了。眼見得安走遠了,雪雀方皺眉朝靜嘉道:“姑娘隻彆信得安的胡話。若說場麵上的功夫,讓得安背了大奶奶回去倒不好?再不濟傳一乘竹轎來能有多慢?大奶奶連一時三刻也等不得了,哪裡就凍死她了?我瞧著,咱們那位爺對大奶奶……”“彆胡說!”靜嘉低嗔一聲,“明兒咱們來了,可管著你的嘴,這種事也是亂說得的?他一個小叔子,難道眼瞧著嫂子挨凍不管嗎?大爺那身子骨,萬一大奶奶再病了,大房裡的日子越發難了。”“姑娘怎麼這樣好性?明嫁過來還不得被那位大奶奶壓製住!”雪雀氣得嘟著嘴。靜嘉輕笑一聲,方才還溫柔的目光中忽閃出一絲淩厲之色:“你隻彆忘了,我們做什麼來就是了。雖說你二爺是繼嫡子,可你看看額林布那個身子,這份家業早晚要落在博洛身上,阿瑪有這樣的姑爺相助,咱們家才能複昔日之榮。”雪雀聽這話方不言語,主仆倆默默向回走,一陣風迎麵吹來,掀起她們大紅的鬥篷,在這冰天雪地之中,仍舊像兩隻碩大的蝴蝶一般明鮮動人。穿堂夾道裡風更硬些,博洛的額角微微浸出汗意,令儀忙摘了帕子,替他擦了擦汗:“二叔放下我吧,冷風撲了熱身子不是玩的。”博洛並不理他,令儀隻得閉了嘴。半日,博洛方開口:“這個年過完,你也十八歲了,怎麼還這樣瘦小?大哥哥對你不好嗎?還是水土不服?我瞧著你的臉色越發不好,到底覺得怎麼著?該找個好大夫瞧瞧,正經吃兩劑藥,調養過來才好。那一個又病著,你再病下,越發沒人了。”令儀沒來由地心中一暖,自她來了這裡,雖額林布對她也很好,隻是他自己尚且周全不了自己,更彆說顧全她。其他再沒人對她說這樣的話。或許合府上下都覺得她是個十八歲的大人,將軍府的長孫婦,就該有未來主母的樣子和擔當。“並沒有什麼。”令儀隻勉強笑道,“我好得很,二叔彆擔心。這個年過得,二叔倒見長了好些,身子也壯實了。趕著立春之後,娶了靜姑娘進門,二叔也是個成家立業的大人了。”博洛忽然臉色一沉,走出十來步方悶聲道:“你盼著我娶她?”“怎麼不盼著?”令儀看不到博洛的臉,也不知他著了惱,自顧地道,“雖說眼下,靜姑娘也在咱們家住著,可到底是舅老爺家的人,不比她嫁進來,大家妯娌姊妹更親近些。”博洛不再說話,隻悶悶地向前走,一時到了東院門口,杜鬆和方海正在門口用穀粒套小雀兒玩,見這情形都唬了一跳,忙迎上來。博洛慢慢放下令儀,沒好氣地朝他們倆道:“大嫂子的棉鞋濕了,快送進去暖暖,再熬碗薑湯給她,說給元冬和雲旗家的,服侍主子要仔細些,大奶奶身子弱,好歹上些心。”令儀並不知道博洛哪裡來這樣大的氣,也不敢多說什麼,見他要走,方開口道:“辛苦二叔送我回來。”博洛也不回頭,隻是擺擺手,他背上,令儀的體溫尚未散去,可那溫度的主人已經進了彆人的院子,博洛的眉頭緊緊皺成一個“川”字,疾走幾步,逃離了東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