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知心(1 / 1)

倉房的窗欞全是釘死的,所以光線有些昏暗,好在收拾得倒乾淨,這樣闖進來,並不見灰塵飛起。翡翠扶住維楨立於門口,幾個管家娘子手腳利落地開櫃開箱,藏得住人、藏不住人的地方全找了一遍,一無所獲,不過在角落裡絮著一個不大的狗窩,窩邊一個食碗,一個水碗,再無其他。“令儀好歹是我明媒正娶進門的妻子,怎麼大奶奶養條狗也要知會合府上下嗎?”門口傳來的聲音有些微弱,卻不失威嚴,“太太不說,我竟不知規矩是這樣的,不如我與太太同往太爺那裡回了這件事。我們大奶奶不知禮數,養了狗也不回稟一聲,讓太太這樣勞心勞力。”額林布搭著元冬的手,不知何時已站在門口。他平日裡言語溫柔,待人有禮,沒半點主子少爺的架子,忽然這樣疾言厲色,彆說那些管家娘子,連維楨也心生忌憚,半天說不上話來。博洛倚著櫃子,似看好戲一樣低頭偷笑,忽瞥見地上一張燒過膏藥的紅綾子角,顏色尚新,分明是才用過不久的。他不動聲色地踩住那綾子,佯裝仍在翻找一樣,隨意走幾步,將綾子踢進櫃子下麵。“搜一搜總算大家安心,我們太太也是為了大爺的安危著想。”翡翠見她主子答不上話,忙出麵解圍。“太太自然是沒有錯的,都是你們這幫奴才挑唆的。我雖病著,尚有一口氣在,好歹是長房長孫,你們這些奴才都當我是死的嗎?”額林布冷冷笑著,瞥一眼身邊的元冬,又瞪一眼翡翠,“我素日不理論,你們得了意,挑唆了太太來,是打誰的臉?”“奴婢並不敢。”翡翠忙一福到底,“奴婢……”才要再說,卻瞧見維楨悄向她搖頭。明擺著,大爺這是在生太太的氣,卻不好直說,才找尋上她,她若不認,難道真讓大爺問到太太頭上嗎?少不得狠一狠心,低頭道,“都是奴婢的錯,求大爺饒了奴婢這一遭。”“你是太太房裡使喚的,原不該我來教訓。”額林布語氣平緩,一字一句卻都透著不可冒犯的貴重,“隻是你這樣,我若不說話,以後這府裡我也好,大奶奶也好,隻怕連站的地方都沒有了。”說著看向一個管家娘子,“出去說給你老頭子,革翡翠兩個月的銀米。”那管家娘子嚅嚅應了。額林布身子一晃,勉強撐住,道:“我累了,令儀,扶我回去。碧萱留下鎖門。咱們大房的門誰想開就開,好歹咱們自己得想著關上。”令儀忙攙了額林布的胳膊,兩個人朝維楨微微一禮,轉身離開,丟下一屋子人尷尬站在原地。出了門,令儀忍不住抬頭看向額林布:“大爺,我……”“回去再說。”額林布攜了她的手,似很親密的樣子,緩緩朝正房走去。博洛冷笑著瞧瞧仍蹲在地上的翡翠,蹭著拇指上的扳指,道:“起來吧,翡翠姐姐,能讓大爺動肝火,你也算厲害的。這個府裡呀,誰都不是省油的燈,以後……誰也彆當誰是傻子。元冬姐姐說,是不是?”說著又瞥一眼始終沒有說話的元冬,才向維楨道:“太太交待的差事我辦完了,營裡還有事,今晚留營,不回來了。”說著轉身要走,低頭看見方才那狗閒逸地臥在碧萱腳邊,不由嗤笑,“你也是個好命的,畢竟這東院裡的貓兒、狗兒也輕易傷害不得。”說完嗬嗬笑著離開了。碧萱與元冬少不得要恭送怒氣衝衝的維楨,返身關了院門才見白蘇站在正房門口朝她兩個擺手,二人會意,自往下房去了。且說額林布才一進裡間,臉上就變了顏色,朝羅漢榻上坐了,正色斂容看著令儀。令儀忙上前兩步,斂衣裙跪下:“大爺要打要罰,隻管發落,隻彆氣壞了身子。”額林布揉著額角,許久才道:“說吧。”阿一的來龍去脈很簡單,方才額林布在維楨麵前私心維護,令儀此刻也絲毫不再隱瞞,一五一十地說了,隻是不知是誰及時送走了阿一。額林布閉著眼睛,似在聽,又似不在聽,令儀回完事便低頭聽候發落,半晌卻不聞一言,微微抬頭,見額林布仍閉目不語,也不敢叫他,隻得繼續跪著。因著天熱,身上衣裳穿得少,沒有一炷香的工夫,雙膝跪得生疼。令儀跌坐在地上,悄悄揉著腿。“跪好了。”額林布冷冷的聲音,嚇了令儀一跳,“現下我惱你兩件事,你若猜得到,我饒了你,你若猜不到,就跪著吧。”“第一件,我不該帶來路不明的人回來。”令儀低頭道。“錯,我惱你儘是小聰明,心裡竟沒有算計。”額林布的聲音始終沒有任何變化,聽不出喜怒,“你救人原是善心,可他若是大惡之人,你當如何?咱們房裡並沒有博洛那樣好身手的人,杜鬆、方海都不過是孩子,雲旗又不常在府裡,他若有歹心,你欲如何應對?”令儀被問住了,一時竟回不了話,半晌方道:“我……想著他不過十二三歲一個孩子……”“博洛初次跟隨太爺出兵放馬,刀頭染血也不過十二三歲。令儀,你可以做良善之人,”額林布緩緩地道,“可必得先有良善的本錢,你思慮不周,隻會傷了自己和身邊的人。再說第二件。”“第二件,這樣大事我不該瞞著大爺。”令儀深深低首。“錯,我惱你口裡信誓旦旦,心裡卻不信我。”額林布忽然睜開眼睛,目光中完全沒有平日裡的溫和,反帶了決絕與淩厲,“開口閉口說我們是拜過天地祖宗夫妻,你可曾真的以我為夫君?以我為依靠?你可曾真的信我會幫你,信我會助你?你遇事如何不肯先找我商量?”令儀萬沒想到額林布會有此一說,驚訝抬頭,正與他灼灼目光相對,她努力想讀懂那目光中的深邃,卻一無所獲。額林布忽然一笑,如隆冬過後的第一縷春陽,令儀隻覺腦袋裡一片空白,再想不起什麼說詞,隻想與他一起笑。“起來吧,傻丫頭。”額林布不耐煩地揮一揮手。令儀雙膝麻木,心知身邊無人相扶,再站不起來的,索性坐在地上,一麵使勁揉搓著膝蓋,一麵望著額林布傻笑。見她這副模樣,額林布越發好笑,起身也往腳榻上坐了,伸手要幫她揉腳。誰知令儀忽想什麼,又忙忙地跪好,剛剛揉活了血的膝蓋,再跪時更疼得鑽心。可她卻顧不上這些:“大爺既這樣說了,我就鬥膽再求大爺一件要緊事。”額林布見她疼得直皺眉,又裝作沒事人的樣子,雖有些心疼,卻十分可笑,伸手一把將她拉在身邊,欲使她也往腳踏上坐了。誰知額林布力道不夠,令儀又不曾想他會有此一拉,兩下裡一掙,令儀便直直地栽進額林布懷裡。兩個人頓時紅了臉,令儀隻覺耳根子熱得直要滴血。額林布一陣咳嗽,令儀也顧不得彆的,隻要往桌上倒茶去,額林布拉住她,口裡說不出話,卻以目光示意她坐下。好不容易緩一口氣,額林布輕聲問道:“什麼事?”令儀低下頭,搓著衣角,半晌方道:“我若真做了不良之事,大爺會怎樣處置?”額林布猜不出她的心思,隻淡笑道:“不過一彆兩寬,各生歡喜罷了。”令儀會心點頭:“還是元冬姐姐最懂大爺,她通風報信給太太,無非是想太太出麵懲治我,許是她早猜到大爺會放過我。”額林布默默不語,隻看著地磚出神。令儀小心覷著他的神色,道:“元冬姐姐自小服侍大爺,比誰都都護著你。在她眼裡,心裡,並不在意東院的臉麵,甚至不在意將軍府的臉麵,她在意的唯有你。我若真傷及你,想來她也隻恨不能親手結果了我吧。”“你宅心仁厚,有容人之量是好事。”額林布扭頭看向她,“但隻有這些是成不了一家主母的,你要學會如何收服人心,若真能降服了她,這樣的事自然再不會發生,你若降不住她……”額林布沒有繼續說下去,因為沒有這點子辦法手段,令儀是不可能在他離世之後安穩度日的,隻是這樣的話要怎麼訴之以口。“大爺放心。”令儀臉上漸有笑意,露出一排整齊的皓齒。額林布的心赴然一動,這樣的明眸善睞,紅唇白齒,他再熟悉不過,隻可惜她……究竟不是她。許是話說得多了,額林布連午飯也不吃便歇晌了,令儀服侍他躺下,隻待他氣息均勻方悄悄退出裡間。碧萱正焦急地等在外間,見她出來,小聲道:“雲旗在小書房等姑娘。”令儀點頭道:“去找元冬過來聽著裡間的聲音,你半個時辰之後來換她,讓她往小書房來。”碧萱點頭去找人不在話下。彼時,雲旗已在小書房久候。見令儀來,便將今日的事挑要緊的交待幾句。原來得安一早便急急地往府外的院子去尋雲旗,傳了博洛的話,說太太今兒要往長房去看額林布,要他小心服侍。雲旗略一轉念便想明白了這話的意思。維楨並不常往東院去,即便是去了,也隻該讓元冬和碧萱準備了,不該知會他,除非……雲旗也顧不得許多,趁人不覺,急急地將阿一帶離了倉房,阿一的傷勢已漸好,雲旗多多許了他銀子,送他出府。自己又返身回去,將阿一留下的痕跡收拾乾淨,再看不出那房子是住過人的。狗是雲旗故意留下的,一來阿一自身難保,帶著狗更不便宜,二來此前倉房裡的聲音驚動了誰,也總得給那響動一個合理的說詞。竟然是博洛!令儀回想方才維楨頤指氣使地來搜院子,博洛還一臉譏笑地打趣她,原來他早知一切。細細想來,元冬原不是慣會做這樣事的人,通風報信也難免不周密,被博洛聽去了也是有的。隻是令儀想不明白,博洛並不知阿一的底細,為什麼會出手相助?又憑什麼相信她?“他如今怎麼樣?”令儀關切地問。“姑娘放心,那小子好了許多,我已將他安置在離城五裡一家農舍,留了銀錢吃穿,過一兩日再送藥過去。”令儀點頭不語,雲旗思忖著問道:“經此一事,我知姑娘必不會再瞞著姑爺。那麼……”雲旗猶豫一下,才接口道:“姑爺為難你了嗎?”令儀搖搖頭,想起方才的情形,臉上竟帶了一絲笑意:“雖然我並不是他心中的令儀,可夫妻一場,終歸是有些知心吧。”令儀說著,抬頭看向雲旗,“想來你與碧萱也是這樣的吧?”雲旗一時語塞,他從不曾見過令儀這般神情,此前她在他眼裡不過一個小姑娘,雖然有些機敏,卻不過是一派天真爛漫,而眼前這個令儀儼然有了女兒家的神韻和嫵媚。大約心中要真正愛慕一個人,才能讓女孩子變成一個女人吧。雲旗告辭出去,還不及出了院子,迎麵見元冬往書房來。心中的怒意不覺便顯露在臉上,然而念及令儀提起,元冬對額林布的癡心,到底又忍了下去。“雲爺好。”元冬微微一福。“元姑娘好。”雲旗麵無表情,淡淡道,“元姑娘勞心勞力,辛苦了。”元冬臉上一紅,低了頭。雲旗也不欲為難她,隻低聲道:“元姑娘對大爺忠心可嘉,隻是有大爺才有東院,傷了東院自然也就傷了大爺。元姑娘可彆錯了主意。”說著,雲旗忽然一笑,那笑容坦然豁亮,不帶一點揶揄或威脅,“我們都不過是奴才,所以我與元姑娘是一個心思,有大奶奶才有我們,誰傷了大奶奶,我必與她不共戴天。”話音未落,雲旗已拂袖而去,午間的一兩個時辰,令儀與元冬在書房裡說話。沒人知道她們說了什麼,令儀早吩咐了不許人進去,連碧萱也不能違背。白蘇在廊下晾帕子時,見元冬跟在令儀身後出了書房,若不細看,還以為是平日裡跟在奶奶身後的碧萱。那晚依舊是元冬服侍大爺盥洗,除了比此前更殷勤小心,再看不出其他異樣。東院裡也再沒提起太太來搜院子的事,丫頭小廝們隻知大爺與太太起了齟齬,也是無礙的。府裡的人也都知道大爺身上不好,太太親去探望,那幾個管家娘子是府裡的老人,自然能管好自己的嘴,因此,並無任何風言風語傳至上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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