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將五更時,令儀悄悄爬起來,聽聽身邊額布林氣息平穩,方躡手躡腳打開房門,碧萱早帶著一個未留頭的小丫頭候在門口,小丫頭手裡提著一銅壺熱水。碧萱滿麵憂色,小心地扶著令儀往妝台前坐了,小丫頭捧了臉盆,雙膝跪下,雙手將盆托過頭頂。令儀抬頭看了看碧萱,又看看小丫頭,不由歎了口氣,悄聲道:“起來吧,抬了馬凳來墊著。”小丫頭不敢就起來,吃力地抬頭看著碧萱。“姑娘才來,規矩還是先不要錯吧。”說著,碧萱自挽了袖子,拿了大巾帕圍住令儀,替她淨了臉,小丫頭方起身下去。碧萱打開妝奩,為令儀勻了麵,又拿了把雕花犀角梳與她梳頭,見她眼下一片於青,小聲道:“姑娘還好吧?”令儀緩緩點頭,似在聽,又似不在聽,隨手撿了簡單的頭飾遞給碧萱。這一夜的工夫,她想明白了幾件事。一件是額林布的身子骨當真是不行,雖說他放出病入膏肓的信兒,是不想讓心上人在家道敗落時嫁進來受苦,可單看昨晚那情形,必不是多福多壽的命格。再一件,過了這一夜,額林布就算認下她這個令儀,駿德一家的性命也暫保無虞,可令儀明白,她此後大約也不能指望與他舉案齊眉了。昨晚額林布收起那金釵並未歸還,無非是想告訴她,在他的心中,這釵隻屬於那一個人所有,而眼前這個令儀並不配戴。沒了額林布這個倚仗,她這個李代桃僵的令儀在將軍府隻怕會舉步維艱,再想想昨晚那個叫“元冬”的大丫頭,令儀不由深深歎了口氣。“姑娘這是怎麼了?是姑爺……”碧萱悄問。“隨便盤個髻就好,咱們的事兒還多著呢。橫豎回來又要換衣裳。”此刻不是說心事的時機,令儀不得不把話扯開“你忙什麼?”身後忽有輕淺的男人聲音傳來,碧萱嚇得幾乎掉了手上的梳子。令儀也是一驚,忙起身看去,隻見額林布麵朝外,眼睛半睜不睜地看著主仆兩個。令儀忙回道:“趕著給太爺問安去。”額林布笑歎一聲,複又閉上眼睛,緩緩地道:“太爺從不計較繁文縟節,你昨晚連一個更次都沒睡足,彆去了,我叫元冬去回太爺,就說我昨兒累著了,你要留下來照顧我。”“雖如此說,新婦不去行禮總是不好。大爺且先歇著吧,我不要緊。”令儀說完就要去換衣服,忽想起床上的額林布,忙躲進百子屏風後麵。額林布翻身向裡,再不言語。待令儀手捧食盒趕至上房時,天已放亮,碧萱早向廚房的人打聽了太爺的喜好。令儀親手準備了五穀稀飯,三四樣小菜,嗆麵餑餑並兩樣點心。早有老嬤嬤笑盈盈地掀簾子出來:“奶奶怎麼這樣早?太爺在淨麵,才使我來傳話,說奶奶的心意太爺知道了,吃食送進去便罷了。橫豎再一會子,一家子老少爺們兒都要來見的,奶奶且去準備,隻管將吃食交與我就是了。”令儀將食盒交給嬤嬤,碧萱忙捧了拜墊放在她腳下,隻見她鄭重拜下,口內朗聲道:“令儀給太爺請安,願太爺身康體健,如意吉祥!”說著又拜了三拜,早有兩個丫頭從房內出來,扶了令儀起來。眼見她主仆兩個出了上房的院子,老嬤嬤與丫頭們方回房,將吃食一樣一樣擺在桌上,倒也精致,隻是老嬤嬤有些憂心,小聲道:“這位奶奶身量略小,似有不足,單看身子骨,竟比大爺還弱些,這可怎麼好?”長順在桌邊坐了,沉吟片刻,方道:“兒孫自有兒孫福,我這一輩子的人,怎操得那三輩子的心?”且說令儀離了上房,便慌忙回去預備重新梳頭更衣。彼時額林布已洗漱畢,穿著家常的長衫歪在羅漢榻上看書。雖然臉色還是蒼白,卻比昨晚精神許多,見令儀進門,便丟下書,命人擺飯。令儀從不曾與父親之外的男人同桌而食,如今眼見額林布也不瞧她,低頭吃飯,並不聞一聲。想來大家子的規矩並不比駿德家那樣隨意,兄弟姊妹說兩句閒話逗趣。見令儀並不動箸,額林布往她的碟子裡夾一塊點心,轉臉問身邊的小丫頭:“早上你們自己磨的漿子還有嗎?盛一碗給奶奶。”說著又轉向一旁的碧萱,“你姑娘平時都愛吃些什麼,你也該說給廚房知道。”碧萱忙答應著:“知道了,姑爺。”“我不挑嘴。”令儀笑向額林布,“大爺不必擔心。”“那就快些用飯吧,趕著親戚們來之前,丫頭們還要行禮呢。”額林布說罷放下碗筷,向盂內漱了口,換了一蓋碗茶來,隻暖著手,並不喝,抬頭看著令儀吃飯。令儀慌忙放下碗筷,也要漱口。“你急什麼?等下要給叔伯們敬煙,隻吃這一點子,怕撐不到晌午。”額林布麵上並毫無表情,看不出是喜是厭。令儀隻得低頭又吃兩口,漿子嫩滑甘甜,倒合她的胃口,幾口就喝光了。丫頭忙上來接碗要再去盛,令儀忙擺手,順便用手背抹了抹嘴。房裡的丫頭們無不抿嘴偷笑。一時吃畢早飯,丫頭們也都下去吃飯,房裡隻留二三個小的聽差。額林布往廊簷下散步消食。令儀到底年少,起得又早,飯後便覺困倦,卻不得不忙著重新上妝理發,更換吉服。一件紅色緞繡墩蘭團壽字紋花樣大襖,衣食袖口點綴簇簇橘黃桂花,倒襯得她多生出幾分嬌麗,下麵一條同樣花紋的百褶裙,腳上換了盆底的繡鞋。碧萱為她綰了燕尾髻,用壓發針固定了“一”字形的頭板,左右一對步搖,兩縷細細的米珠流蘇幾乎垂肩。“這個有些重。”令儀皺皺眉。“單這樣姑娘就嫌重,將來成為一品誥命夫人可要怎麼樣呢?”碧萱往銅鏡裡與令儀相視而笑。令儀忽想起一事,小聲問道:“他們安排給你們的住處還好吧?”碧萱往妝台上取大紅一隻紗堆的牡丹花彆在頭板上,笑道:“府後門的那條街上有幾處小院子,聽說是給有頭臉的管事住的。我和雲旗因是姑娘的陪房,自然也住那裡。姑娘且放寬心。雲旗那個人極好相處,已跟幾個管家爺們兒混熟了。”令儀忽轉過身,拉著碧萱的手:“如今你也不是丫頭了,其實不必天天上來侍候,交給那些小的吧,我昨兒瞧著這屋裡人也夠使喚了。”碧萱反握緊令儀柔軟的手指:“自小你身邊就隻有我,跟著來的那兩三個小的,隻知憨玩憨睡,哪裡使得?我怎麼放心把你這個孩子交到那些孩子手裡?再說這屋裡的……”碧萱停了停,悄向門口瞧了瞧,“品性不知,姑娘能靠哪一個?姑爺疼你還罷了,可看昨兒那情形……”令儀低頭不語,半日方要開口,忽見一個小丫頭來至門口:“回奶奶,大爺請奶奶往廳受禮。”令儀忙掩了口,起身搭著碧萱的手往外走。原來這額林布單住的院子也有兩進,前麵正廳三間,並沒有隔斷,十分開闊。梧雲走來時,額林布正在南麵的炕上坐著吃茶,見她來,招招手。令儀含笑走過去,舉步輕盈如細柳逢風,額林布心頭一緊,眼前這個小兒與那個人原是姐妹,是該有幾份相像的,隻不知那個人現在又出落成怎樣的花容月貌。見額林布忽然有些怔怔,令儀窘在原地,不知該坐還是該站。碧萱皺了皺眉,又擠出笑容來,道:“姑娘今兒的打扮得倒好,把咱們姑爺都瞧呆了。”“不得無禮。”令儀明知碧萱心意,卻少不得輕斥一聲,反提醒了額林布。“彆站在那裡,來坐下。”額林布說著朝令儀伸手,拉她坐在炕沿的軟墊上,方挑眉看了看一旁的元冬。元冬朝一眾丫頭婆子揮揮手,眾人排成幾行,齊齊跪下磕頭:“給大爺、大奶奶道喜,給大奶奶請安。”令儀從沒被這麼多人拜過,心下一驚,身子不由向後仰,碧萱眼疾手快,悄悄扶住她,手上稍稍用力,捏了捏她的胳膊。“快起來吧。”令儀心虛地笑笑,“我竟不知道,大爺房裡有這樣多的人在服侍。”元冬起身回道:“回奶奶,奴婢元冬,房裡服侍的小丫頭還有三個,白蘇、雙花和曲蓮。”被點到名字的丫頭微微抬頭又即刻低下。元冬又說道:“還有外間上夜的兩個嬤嬤陳媽和趙媽,再有大爺常使的兩個小廝杜鬆和方海。外麵粗使的人沒叫進來,等奶奶用時再叫吧。”令儀轉頭看向額林布:“都是些藥名兒,倒是有趣。”額林布回望的目光中略感意外,待要說些什麼,隻聽令儀繼續道:“元冬姐姐說話爽利,倒是個極能乾的人。如今我來了,少不得麻煩姐姐照顧。”元冬忙福了一福,笑道:“這話從哪裡說起?奶奶折煞奴婢了,服侍主子原是奴婢的本分,還求奶奶不嫌奴婢蠢笨。”令儀笑笑,忽轉向額布林,見他隻是低頭悶悶,似不得不在這裡應付,於是又轉回頭看著元冬不說話。一時沒人說話,屋子裡安靜下來,彆人倒沒什麼,元冬倒覺得臉紅,忙道:“本家爺們兒怕已經齊到上房去了,還請爺和奶奶早些過去的好。”額林布聽說便起身,才走兩步忽覺不對,複又回身,果見令儀才起身,他伸過手,令儀抬頭看看他,又低頭看看他的手。“那盆底子不穩,我拉你去。”額林布說著,便拉起令儀的手朝外走,下人中隻有元冬與碧萱跟著,其他人各司其職,散去不提。額林布走得很慢,令儀知他身子弱,不慣疾走,自己腳上這雙高盆底的繡鞋也著實走不快,兩個人牽手緩行,無論真假,倒有幾分新婚夫婦的樣子。令儀微微回頭,見兩個大丫鬟離著有兩三步遠,方悄悄地道:“元冬姐姐是爺的通房丫頭吧?”額林布沒想到她會有此問,愣了一下,也不答言。令儀微微苦笑,隻不敢露在臉上,軟語道:“我雖年紀小,但我阿瑪房裡這樣的丫頭也見過不少。爺打算多早晚給她開了臉,明放在屋,或是……封個姨娘,也使她更小心服侍。她比我大幾歲,原比我會服侍……”“你這個小人兒,在試探我嗎?”額林布的聲音也很小,且語氣淡然,喜怒不辨。“我多嘴了,大爺彆怪我。”令儀直視前方,再不敢看額林布。長順的院子離得很近,進院之前,額林布忽然開口,語氣仍舊淡然,毫無冷暖:“你放心,元冬的事緩緩再說吧。”令儀才要問“放心不放心”的話,額林布冷冷望她一眼,又看向彆處,道:“不是為你,隻是這世上的女人,除了她,我都不著急。”令儀再無話可說,沉重的頭板壓得她低不了頭,隻能目視前方,看上去是一副尊貴又尊重的樣子,腳下卻是艱難前行。“給大哥哥、大嫂子請安。”一個稚嫩的孩童聲音打破了兩個人的沉默。令儀順著聲音看去,一個八九歲上下的男孩兒,頭戴八合如意帽,一條油光的辮子垂在背後,身上穿著石青色長袍,外罩一件繡工極精致的薄坎肩。男孩兒身量不矮,若令儀腳下不是踩著那高盆底子,隻怕也不比這孩子高多少。額林布笑攜了這孩子的手,臉上是令儀第一次見到的溫情:“小機靈鬼兒,外頭太陽這樣大,還隻管在這太陽地裡曬著。”說著轉向身邊的令儀,“這是我三弟,叫煜祺,今年九歲,除了淘氣,其他都好。”說著朝煜祺頭上拍了拍。“三叔好。”令儀忙問好。誰知煜祺朝她擠擠眼睛,笑道:“我可是特特在這裡等大嫂子的。”令儀一愣,隻見煜祺黠詰地朝她笑道:“那一屋子的老少爺們兒,大嫂子這會子進去必是要敬煙的。我雖年紀小,嫂子可不要忘了我。我連敬賀之禮都準備好了。”說著從懷裡掏出一隻黃燦燦的金鐲,得意地晃了晃,“嫂子給我敬煙,我才給你這個。”令儀瞧著煜祺臉上得意的神情,又瞅瞅額林布,忍不住掩口輕笑起來。額林布拍拍煜祺的頭:“你又把孫姨娘的首飾偷拿出來,仔細被她發現又教導你,再往學裡告訴先生打你。”煜祺不等哥哥說完,朝他做了個鬼臉,轉身跑回爺爺的書房。額林布也難得笑笑,搖著頭,指著煜祺的背影,隻不知該說什麼,忽見令儀也在偷笑,便囑咐她道:“煜祺也還罷了,不過是一個小孩子淘氣,一家子叔父長輩也是好相處的。“隻是我還有個略大些的弟弟,叫博洛,就是接你來的人。他性子有些彆扭左犟。你敬煙時,他若有什麼,隻不要與他計較,博洛被太太寵得倒有些公子哥兒的怪脾氣,不過你放心,他在太爺跟前,也不敢十分放肆。”令儀似被人醍醐灌頂,忽驚得說不出話來。這兩日她隻擔心額林布若突然發難,完全忘了博洛與她落難的時節。博洛尚不知她根本不是小丫頭茉兒,一會子見麵又不知是怎樣情景。他若肯隱忍不發還好,若當著眾人的麵說出令儀扮男裝偷跑出去的事……令儀不敢細想,如今這情形,不進門是斷不可能的,若進去時也隻能見機行事,令儀的腳步不由放緩,心下不住地求神佛庇佑,最好博洛認不出她來,或許看在一同落難的份上,不與她計較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