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墨 義(1 / 1)

田羨出門前,特意檢查了一下屋內的滴漏。現在是醜正二刻,很快就要到與田茵約定的寅時。他從工坊內走出,經過兩個需要口令的關卡之後,來到東北處的山丘上。這處山丘是代城內的製高點,丘頂平闊,建有烽燧。墨家在烽燧上又建了望樓,一來可以窺探城外敵軍的動向,二來也可利用燈火明滅統一指揮分散在城內的守軍。毛遂調撥了二十人的兵卒與墨家弟子共同守衛此處。山丘頂,淩晨的寒風呼呼作響。秋末的北部邊境,早已呈現出冬日景象,人的口鼻間呼出薄薄的白氣,轉眼又消散在無邊的暗夜裡。田羨在烽燧的相反方向找到了田茵。她正蹲在組裝完畢的木鳶旁邊,背對著田羨做著器械的檢查。楊嗣舉著青銅短燈檠站得遠遠的。燈盞上圍著圓筒形的金屬罩子,上有一個紐形的小把手,可以借此任意開合罩子,調節燈光的大小及角度。“田頭領,您可算來了!”楊嗣一邊打著招呼,一邊邁腿欲上前。“老楊,火。”田茵繼續埋頭於手上的工作,淡淡地提醒道。她需要照明,而燈火又不能離得太近,以免燈油不慎濺落,引燃重要的器械。楊嗣隻能頓足,一臉無奈地看著田羨。“毛將軍和徐工長俱在武庫。老楊去傳個話,說我田羨有要事找徐工長。毛將軍知道是什麼事,他會放徐工長走的。”田羨接過楊嗣手裡的燈檠,小聲吩咐道。楊嗣點點頭,疾步離開了。田羨舉著燈檠([qíng])站在楊嗣的位置,仰頭看著那隻威風凜凜的大鳥。田茵則專注地做著最後的調試工作。兩兄妹隔著一段距離,雖然彼此都沒說一句話,氣氛卻靜謐祥和。沒過多久,田茵拍了拍手,站起身來衝兄長眨了眨眼。“木鳶調試完畢,隨時可以出發。”“嗯。”田羨凝視著他們兄妹最喜歡的“玩具”,眼裡滿是溫情。能夠親眼見證那隻大鳥載人飛翔,是他多年來的願望。“不愧是阿茵。”他不由自主地歎道,轉頭看向自家妹妹。“那是當然,我田茵的機關術可不輸於钜子呢。”田茵驕傲地說道,她抬手輕輕撫上木鳶的背,“沒問題的,有它一定能夠完成任務!阿兄是要派誰去向鄗地送信呢?徐夫人?我看挺合適的,他之前協助過我,熟悉飛行操作。”“......”田羨不答,他將燈檠置於地上,走到田茵身邊,目光細細掃過木鳶的每一處。送信去鄗地請求廉頗支援隻是一個借口。昨夜毛遂來找他談過了,兩人商議的結果是至少將田茵送離這座再也等不到援軍的孤城。自北郭肆的援軍成功入城後,燕軍將領似乎被激怒了,開始更加頻繁猛烈的進攻。今日淩晨,趙軍斥候出城的地道被燕軍發現,雙方在地道內展開殊死搏鬥。最後是墨家緊急堵塞地道才阻止了燕軍入城。趙軍十分驚險地化解了這次危機,但己方的斥候再也無法借助地道出城。毛遂趁此出了個主意,讓田茵將帶來的木鳶零件組裝起來,借著夜色的掩護飛離代城。然而要讓田茵離開代城絕非一件容易的事情。毛遂索性將這件事交給田羨。“阿茵造的木鳶不是可以載兩個人嗎?阿茵是製造者,徐夫人是協助者,我看你倆一起去鄗地求援好了。”田羨輕鬆地說道。田茵的俏皮笑容凝固在臉上,她有些難以置信地瞪著兄長。“不行!阿兄在此,茵絕不離開!”“阿茵難道是對自己所造的器械沒有信心嗎?你擔心它載不了兩個人?”“才不是呢!”田茵立刻反駁道,肌理細膩的臉頰微微鼓了起來,“雖然來不及試飛,但是我對阿雲有絕對的信心!”“阿雲?”田羨喃喃重複一句,隨即輕笑出聲,“阿茵還是和小時候一樣,喜歡給自己造的東西取名字。記得你五歲造出的第一件作品,那隻會跑會跳的木狸叫做阿圖。當時钜子還指著阿圖說,它的主人將來一定會成為墨家第一的機關術師。”“是嗎?钜子竟然沒有當麵對我說。”田茵跟著笑了起來,並用埋怨的語氣掩飾了內心的些許不安。她總覺得今日的兄長有些奇怪,可她又說不出來到底是哪裡奇怪。就在兄長緊接著說出下一句之後,她大概明白了那種奇怪感覺的來源。“聽說阿茵將自己隨身攜帶的手弩贈人了?這還是阿茵第一次將自用的作品轉贈他人吧。對方好像是那位破解了阿茵機關密室的儒家弟子?”“現在已經不是儒家弟子了!”田茵下意識地回答。她剛說完,便見兄長意味深長地注視著自己,頓時莫名地心虛起來。田羨今日似乎故意和自己妹妹過不去。他以兄妹間特有的揶揄方式調笑道:“阿茵的機關密室自建成以來,數年間無人破解。阿兄亦很好奇,那位曾經的儒家弟子到底是怎樣的一個人呢?一個造機關,一個破機關,能和咱們的阿茵旗鼓相當的人,阿兄倒真想見一見。”田茵大為窘迫,在兄長麵前少見地緊張起來。幸好濃鬱的夜色掩蓋了她臉上可疑的紅色。“那人不過是一個耍嘴皮子的虛偽之人,歪理邪說一大堆,自以為是又固執己見......”她猛地瞥見兄長眉眼間的笑意更深了,氣惱地跺了跺腳,“總之,我一定會造出那人破解不了的機關!”田羨將妹妹的反應儘收眼底,心裡已經有了斷定。他收斂笑容,轉而俯瞰山丘下的點點星光——那是軍營的火把。“阿茵在意的人是荀卿的大弟子吧?阿兄得到消息,钜子去了楚國蘭陵拜訪荀卿。阿茵將求援信送到鄗地之後,直接去蘭陵尋找钜子。钜子行蹤不定,自邯鄲之戰後再未現過身。阿兄這裡有封信,記述了數年來墨家各據點的具體情況,你替阿兄轉交給钜子。”墨家钜子雲遊四海,除非他主動現身,連墨家弟子也難以知曉他的落腳地點。即使是魯國大本營被楚國攻破這樣的大事,墨家钜子亦沒有出現,仿佛他已經過上了完全不問世事的隱居生活。田茵神情一僵,明白了兄長的言外之意。墨家是一個嚴明的組織,即使沒有最高首腦的指揮,下麵各級亦能有條不紊地運轉。如今田羨突然提到要將各據點的情況送呈墨家钜子,這等同於表示,他已經做好了赴死的準備。田茵的眼眶濕潤了,艱難地說道:“待代城解圍之後,阿兄自己將信交給钜子吧。”“也許到那個時候钜子又離開了楚國,想要再找到他的行蹤就困難了。阿茵最熟悉木鳶的操作,送信的任務交給你是最合適的。”“操作這事兒,徐夫人也懂的。阿兄派他去就好了!茵寧願留在這裡與眾多墨家弟兄們在一起。”田茵的眼中噙著淚水,幾乎是哀求地說道。“不行!這不是一位兄長對阿妹的要求,而是一位墨家頭領對弟子的命令!”田羨一改溫和的語調,厲聲說道。他一直很寵自己的妹妹,與她說話從來是溫言細語。從田茵小時候開始,凡是她執意要做的事,隻要不觸犯墨家規矩,田羨向來是順著她的。像今日這般不容商量的嚴厲態度還是第一次。田羨肅容看著妹妹,目光裡有著殷殷期盼與關愛,仿佛通過這種方式能將最後的希望傳遞給血肉至親和誌同道合的夥伴。“三代钜子孟勝與楚國陽城君交好,應允為陽城君守城,而城終不能守,孟勝欲以死守義。他對共同守城的弟子說:‘吾於陽城君,非師則友也,非友則臣也。不死,自今以來,求嚴師必不於墨者矣,求賢友必不於墨者矣,求良臣必不於墨者矣。死之所以行墨者之義而繼其業者也。’孟勝派遣兩名弟子前往宋國傳話,宣布將钜子之位傳給我們田家的先祖襄子。之後兩名弟子返回,與三代钜子以及其餘一百名墨家弟子共死義。田襄子之所以不一同前往,是因為他有自己的使命。孟勝以死傳承墨者之義,田襄子以生傳承墨者之義,故數百年來墨家薪火不絕。”“阿茵......”田羨溫柔地輕喚著自己的妹妹,“你生於墨家,長於墨家,應明白墨者為何而生,為何而死。你且去吧,不要回頭。”田茵緊咬著嘴唇,臉色蒼白,眼角泛起苦澀的殷紅。這個時候,她多麼希望自己不是墨家弟子!她的眼睫毛微微顫動著,終於承受不住重量似地滾落一顆淚。淚水墜地的同時,她終於以一個幾不可察的弧度點了點頭。田羨的眼中亦含著淚光,他上前抱住自己唯一的妹妹。田茵伏在兄長的肩頭上無聲慟哭。地上的燈檠透出暖黃的光,將兩人的影子拉得很長很長。木鳶阿雲安靜地注視著田氏兄妹。在這個告彆的夜裡,唯有它無悲無喜,黑曜石鑲嵌的眼珠盛滿懵懂無知的天真。===========================================================另一方麵,徐夫人被毛遂的一位親兵叫到了武庫。他一進去便見對方緊擰眉頭,線條堅毅的側臉含著隱隱怒意,背著雙手在武庫中踱著步子。徐夫人其實已經在來時的路上猜到了毛遂找他的原因。此刻見到毛遂的神情,他更加肯定內心的猜測,卻佯作不知地上前問道:“毛將軍找我有何事?”他剛說完,立刻感受到毛遂利劍般的目光朝他射過來,同時耳邊響起毛遂的質問聲:“徐工長負責箭矢製造?”“是。”毛遂極為不滿地哼了一聲,似怒非怒的表情使他的麵孔看起來十分駭人。他轉過身,從武庫堆積如山的箭束中隨意抽出一支,又從自己背負的箭箙中抽出一支,一齊甩到徐夫人跟前。“你好好看看!”相對於毛遂的怒火,徐夫人顯得異乎尋常的平靜。他拾起地上的兩支箭矢,將它們舉到眼前。左手的竹箭杆上刻著製作工匠的名字“望”,然後是督造者徐夫人自己的名字,這是新近由墨家製造的箭矢。而右手的竹箭杆在製作工匠的名字之後,刻著“寺工”二字,那是主管兵器製造的官方機構。也就是說,右手的箭矢是武庫原本的庫存品。咋看之下,兩支箭在形製上並沒有太大區彆。然而將它們放在一起,區彆就顯而易見了。墨家所造的箭,箭杆比趙國官方的箭足足短了三寸,鋒利的金屬箭鏃亦要小一些。有經驗的人將兩種箭拿在手中,立刻就能估算出箭鏃重量的差距。平心而論,墨家的箭矢在製作工藝上絕不輸於官方。然而因為“減料”的問題,雖然射程能夠保證,威力卻隨之減弱了。這一點,是毛遂無論如何都不能容忍的事情。若按照“寺工”的規矩,製作工匠和督造官全部都要殺頭。武器製造至關重要,而他放心將這項任務交給墨家,除了對墨家技藝的肯定,更是對墨家匠心的的信賴。結果卻讓他大失所望。徐夫人埋頭乾笑兩聲,將箭杆緊緊握在手中。“我若不如此,武庫中的箭矢恐怕五日內就要消耗殆儘!”此話一出,毛遂立刻呆立原地。他錯愕地看著徐夫人。徐夫人突然抬起左臂,將攥在拳頭中的箭矢橫於毛遂眼前。“毛將軍好好看看,這箭雖然長度短一點,箭鏃小一點,重量輕一點,可它還是一支能殺人傷人的箭!”“將軍隻管奮勇殺敵,可知道代城每日要消耗多少箭矢?戈戟矛殳([shū]),弓弩鈹劍,殺一人可殺二人,殺二人可殺三人......唯有箭矢,是去而不返的消耗品。製作箭杆的毛竹、製作箭鏃的青銅,難道是從這寒冷北境的土裡生出來的嗎?我和製造箭矢的匠人們拋棄墨者的驕傲,製作這樣的箭矢又是為了什麼?不是為了你毛遂毛將軍!亦不是為了趙國!我不過是想為這座城池中四百餘名墨家兄弟多爭取一些時間。”說到最後,他一把將箭擲於地上,神情激動而悲切。武庫門外突然又傳來一聲怒喝:“徐夫人,不得無禮!”隨著簾子掀開,楊嗣走了進來。他顯然聽見了之前的對話,徑直走到毛遂跟前,合袖深深一揖。“墨家多是沒受過什麼禮儀教化的粗人,望毛將軍見諒。”毛遂擺了擺手,從地上撿起箭矢,雙手捧在掌心,麵露慚愧之色。“我何嘗不是一位粗人。徐工長一片苦心,是我錯怪了徐工長與一眾製箭匠人......毛遂在此向墨家請罪。”徐夫人並不領情,他轉而看向楊嗣。“楊工正到此是找我,還是找代城守將?”楊嗣輕歎一口氣,知道徐夫人也是個執拗性子,遂不再多言,簡要說明了來意。“好!我這就過去。”徐夫人似乎極不情願呆在武庫,頭也不回地往外走去。楊嗣見狀,不得不伸手攔了他一下。也許是礙於楊嗣情麵,徐夫人在門簾下停住了腳步,背對著毛遂說道:“毛將軍的佩劍是平原君的斷水劍吧?我勸毛將軍還是不要使用這把劍為好。”說罷,他掀簾而出。楊嗣趕緊給毛遂賠了個不是,跟著徐夫人走了出去。武庫中,頃刻間隻剩下毛遂一人。對於徐夫人莫名其妙扔下的一句話,毛遂並未放在心上。此時此刻,他腦子裡想的是田氏兄妹和那隻機關鳥。看來田兄到底說服了田丫頭.......毛遂在角落裡的胡床(作者注1)上坐了下來,看著武庫內泛著寒光的各色兵器無言地笑了笑。黎明前最漆黑的時刻,代城內的一處山丘上飛起一隻大鳥。它乘風展翼,在夜的掩護下越飛越高,越飛越遠。注1:原本是北方遊牧民族使用的可折疊輕便坐具,傳入中原後亦成為漢人喜愛的坐具,類似現今的馬紮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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