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約 定(1 / 1)

趙字旗高高地豎立在長平關的城樓上,從關卡兩頭綿延出去的石長城仍如記憶中一般巍峨堅固。李斯看著四周熟悉的景致,卻沒有一絲故地重遊的感概。如果可以,他寧願永遠都不再踏入長平境內。李斯拉緊韁繩,馬車漸漸減速,最後在長平關前停了下來。此時天色臨近黃昏,前方並沒有其他過關的人。於是李斯的這駕馬車成了守關將士唯一的關注對象。七八名持戈士卒板著麵孔盯著馬車上的禦者。李斯在一眾警戒的目光中下了車,從容地走到關門前,朝為首的一位什長躬身一揖。“小人的主人入秦販賣糧食。前日派人帶話來,說是思念妻兒,要小的將主母與少主送到主人身邊去。”什長瞄了一眼旁邊的大車,問道:“通行文牒呢?”李斯從懷裡摸出青銅車節,遞與了什長。“哦?是糧食大商柳氏麼?”“正是。”豪商柳方於可謂天下數一數二的糧食商人,這幾年向西北擴展商路,在趙國和秦國新開了不少分店。就什長所知,在長平關以西的端氏城、新田等,就各有一兩家柳氏的糧店。每隔一段時間,柳氏的運糧車都要從長平關下經過,因此什長毫不生疑,轉頭朝身後的一位下屬使了個眼色。下屬立刻轉身進入關門內,很快拿著另一枚車節走了出來。趙卒拿來的車節與李斯手中的車節在材質、大小、形狀及銘文上都一模一樣。什長將兩枚車節拚合在一起,形成一個半圓的“竹筒”。什長仔細查看了合節之處,見兩節嚴絲合縫,於是他點了點頭,將李斯的那枚車節遞還給他。趙廷頒發給柳方於的車節原本有四枚,四枚可合攏為一個完整的“竹筒”。每一枚的銘文上都注明了規定的通行路線。除了柳方於自己持有一枚之外,沿途重要的關城分彆持有剩下的三枚。商隊過關入城時,將己方的車節與關卡的所持物合節對照,沒有問題之後才能通行。什長核驗了李斯的車節,又繼續問道:“車上載的是你家主母和少主麼?”“是。”“我們需要檢查一下。請你先去和你家主母說一聲。”大概是因為柳氏的商隊與關卡的士卒保持著良好關係,什長說話頗為客氣。李斯遂走到車旁,輕輕敲了敲車窗,小聲說了幾句,之後便抬起頭朝什長點了點頭。什長兩側立刻走出兩名士兵,他們一齊上前打開了車廂,探頭往裡看去。車廂最裡麵側身坐著一位婦人,頭上罩著麵紗,隻勉強看得清她的臉部輪廓。僅僅是側顏,也足以看出那是一位美人了。緊挨著美婦人坐著的,是一位八九歲的童子,生得粉雕玉琢。那雙本該盈盈如水的桃花眸中,隱隱透著冰封萬裡的淩厲之氣,使人見之心驚。兩名士卒不由自主地退了一步,其中一位矮個子緊蹙眉頭,向另一人偷偷使了個眼色,兩人迅速退向關門處。李斯見狀,心中警鈴大作,卻不知出了什麼變故。他回頭看向嬴政,以眼神示意他稍安勿動,隨後自己疾步跟到了關門前。此時,那名矮個子已經附在什長耳邊,悄聲報告著什麼。眾人見李斯靠近,揮戈將李斯攔了下來。什長聽完報告,嚴肅的目光射向李斯,仿佛在看著一位逃犯。他讓部下控製住李斯和馬車,自己迅速奔上了關樓。不大一會兒,關樓的尉官和什長一起下來,兩人不由分說地朝馬車的方向走去。李斯唯恐生變,緊緊跟上。他擔心嬴政沉不住氣,率先動起手來。結果卻是越怕什麼越來什麼,隻見嬴政先一步跳下車來,凜然直視來者。李斯見狀,加快速度疾走上前,他還未走到車前,便聽嬴政鎮定自如地問道:“車中唯有我和家母二人。不知軍爺還要檢查什麼?”尉官停住腳步,細細打量了嬴政,又瞄了嬴政身後的車廂一眼,厲聲問道:“車上的是豪商柳方於之妻麼?”車內傳來趙姬故作柔弱膽怯的聲音。“妾身正是柳商之妻。”尉官聞言,像是逮到了致命的破綻,橫眉冷笑。“柳氏的妻兒去年春季曾跟隨商隊經過長平關。我那位部下記憶非凡,記得母子長相,可全然不似你這二人!”“!”李斯迅速與嬴政交換了一個眼色。此時李斯已經走到尉官麵前,順勢朝對方一拜,麵露窘迫之色。“軍爺明察。實不相瞞,車上所載乃主人外室......主母善妒,不容納妾。主人不得已,故將妾室藏於外家。妾美於妻,甚得寵於主人,小人奉主人之命將其母子秘密送置主人身邊,以慰主人相思之苦。主人財力雄厚,納美妾乃人之常情也,望軍爺體諒。”此番言語果然獲得了兩位大丈夫的體諒。他們臉上的懷疑與敵意瞬間被義憤所取代,那位什長甚至忿忿不平地說道:“娶妻當娶賢。婦人如此善妒,不如休之!”李斯尷尬地應和著,唯唯連聲。“軍爺說得有理。隻是主母凶悍,主人萬萬不敢起休妻之意。”“嘖!大丈夫怎活得如此窩囊!”尉官忍不住啐了一口,挑眉露出不屑之色。話音剛落,李斯的臉色變得更加窘迫,而旁邊的那位童子眉目間亦隱隱浮現怒意。尉官像是欣賞到一出有趣的優戲,哈哈大笑數聲。守關的日子本就枯燥乏味,今日意外得知那名鼎鼎大名的豪商竟如此懼內,尉官頓覺神清氣爽,心想柳氏縱有家財萬貫卻還是要偷偷摸摸地蓄養外室,倒不如他們這些軍人瀟灑自在。當然,同為男人他還是有幾分同情柳氏的。於是尉官大手一揮,爽快地給馬車放行了。車子發動前,他還強忍著笑,故作嚴肅地對李斯說道:“你且放心,下次若你家主母過關,今日之事咱們絕不會泄露半個字。”經過這一場不大不小的風波,李斯終於載著趙姬母子順利過了長平關。當車子渡過丹河,東方的視野儘頭再看不見趙軍的旗幟時,趙姬關上車窗,伸手重重拍打著車廂前部的木板,大聲喊道:“停車!”隨後,趙姬下車款款走到李斯跟前沉腰一拜,露出一個炫目迷人的笑容。“多謝先生臨機應變,我母子才能順利過關。現在這裡隻有我母子二人和先生,先生入秦後想要什麼官職,請儘管道來。待婦與太子殿下重逢,定為先生請賞。”嬴政此時亦下了車,聞言直直看向李斯,目光中既有期待又有一絲焦慮。“夫人的好意在下心領了。在下護送夫人和小公子歸國絕非求取官職。待夫人和小公子平安抵達秦軍駐地,李斯即告辭離去。”趙姬臉上的笑意更深了。她覺得李斯這是在欲擒故縱,越說自己什麼都不要的人,胃口越大。如此看來,一般的官職恐怕不能滿足他了......她冷冷想著,嘴裡卻說著殷切挽留的話。“先生乃荀卿高徒,才華橫溢,猶如人們常唱的‘鳳凰鳴矣,於彼高岡’。婦竊以為山東六國,絕非先生之高崗,還請先生留在秦國吧。以先生之才,即使是丞相之位又有何難?”這麼說著,趙姬側頭招呼自己的兒子,“政兒快說些話,留下你先生吧。”出乎意料的,嬴政神情冷淡地撇過頭,一言不發。知子莫若母。趙姬立刻看出嬴政是在鬨彆扭,她幾不可察地輕歎一口氣,朝李斯說道:“先生若執意辭去,婦亦不強留。若日後先生入秦,請務必讓我母子報今日之恩。”李斯的目光正落在嬴政身上,聞言趕緊拱手一拜,婉言謝過。落日已經沉了一半在陡峭的老馬嶺山脈後,金色餘暉灑在昔日慘烈的戰場上,荻草在秋風中颯颯作響,仿佛黃土下無數遊魂的低語。三人不敢再耽擱片刻,馬不停蹄地繼續前進,終於在夜色完全降臨前抵達了秦軍駐地。===========================================================光狼城的秦軍將領早在長平之戰時就駐守在城中。士兵帶著李斯一行人來到城中心的署廳,將領一下子就認出了李斯。李斯向將領呈上蒙武的信件,秦將覽信後大驚,立刻起身上前,畢恭畢敬地將趙姬母子迎上主座。用過晚膳後,秦將安排了明日的護送事宜,又將太子夫人和小公子妥善安置在府署中過夜。軍中的金柝聲隨著斷斷續續的人聲傳入屋中,李斯輾轉難眠,索性披衣站在窗邊。他將木窗打開一半,遙望軍中夜色。熟悉的景致讓他仿若回到昨日,回到長平趙軍投降的那一夜。若趙括的魂魄仍留在這片慘烈的土地上,今晚他是否會現身來斥責自己呢?李斯不信鬼神,此時卻真心希望趙括能夠出現在自己麵前,好讓自己問一問他,如果時空倒流,他是否還會做出同樣的抉擇。這個念頭剛冒出來,李斯便搖了搖頭。趙括在那個情況下,已經做了他能夠做出的最好選擇。他知道後果,也願意承擔後果。事實上,他已經用“無能”之名背負了與此相關的所有責任。即使回到最初,馬服子還是會做出相同的抉擇吧。因為不那麼做的話,他就不再是他了。李斯仰頭凝視著無月的暗夜,眸子比映出的天穹更加悠遠深沉,藏著本人不自知的濃重悲傷。那悲傷裹著漆黑的幕布,沉在幽深的潭底,與眸色融為一體,無人可見,見而不知。他的思緒飄到另一個戰場,血肉橫飛,殘肢斷臂。他踽踽獨行於荒城之間,在屍山血海間呼喊著毛遂和田茵的名字,然而始終沒有人現身。他自我懲罰似地沉浸在這個毫無邊際的想象中,直到粗暴的敲門聲乍然響起。李斯如夢初醒,回頭看去,卻見嬴政自行推開門,冷著臉旁若無人地走了進來——全然沒了平日恭謹的學生樣子。最讓李斯錯愕的是嬴政在寒意逼人的深秋夜裡,僅在貼身的單衣外罩了一件薄薄的外袍。袍子的衣帶鬆開著,還有半截腰帶拖在地板上。白日裡紮起的兩個總角也散開了,青絲披在肩上,被夜風吹得有些淩亂。很顯然,嬴政本已睡下了,卻因為某些心事睡不著,偷偷爬起來胡亂套了一件外袍就跑了過來。“先生是要去幫助毛遂吧?他明明說過,與先生再見的話,兩人便是敵人!”不知道是不是被風吹的,嬴政圓潤的臉頰呈現青白色。李斯似乎沒聽到嬴政尖銳的話語。他關上窗戶,疾步走到榻邊將毛毯拿來,一把抖開將嬴政裹了起來。嬴政倒也不拒絕,很自然地裹著毛毯坐了下來,而眼睛始終盯著李斯。一般他做出這種舉動,就表示他非得到答案不可。“公子聽見了我與鬥笠男的談話?”李斯在嬴政跟前坐了下來。他對問題避而不答,反而像要轉移嬴政的注意力般提出了一個新的問題。果然,嬴政從毛毯中揚起脖子,傲然說道:“政不屑做偷聽之類的事。”他話音剛落,便見李斯眯著眼睛點頭。嬴政意識到剛才是先生故意戲弄他,頓時惱怒,臉頰也由最初的青白轉為淡紅的怒色。李斯對此仿若未見,用隨口閒談的語氣繼續問道:“那麼公子怎麼知道斯要去助毛遂?”他在提到毛遂時,笑容裡透著隱隱的疲憊。“之前政問先生,先生隻道鬥笠男找先生談燕趙邊境的戰事。鄗地不在邊境附近,而代城靠近易水。燕趙以易水為界,所以鬥笠男與先生談論的一定是代地的戰事。趙國出兵時,城中人人議論。因此即使是政這樣的小孩,也知道前往代地迎戰的趙軍主將為樂乘,副將為毛遂。”嬴政說到這裡,皺眉直直看進李斯眼底。“那位鬥笠男離開後,先生總是心事重重的樣子,政由此知代地的趙軍一定陷入了困境。先生與毛遂相熟,急著回邯鄲一定是設法救他。政說得對嗎?”李斯沒想到嬴政僅憑他簡短的一句話便將事情推測得七七八八。況且蒙武的那張軍事地圖,嬴政隻看過一次,那麼短的時間他竟將地圖內容牢牢記住了。李斯想到這裡,微微彎了嘴角,勾出了讚賞的弧度。這大概是他十幾天來第一次露出真正的笑容。“公子聰慧。假以時日,這世上恐怕沒什麼事能瞞過公子的眼睛。”嬴政似乎對這樣的讚揚很是受用,他的眼睛裡閃耀著光芒,理所當然地應道:“政依先生的要求抄寫《管子》,在封禪篇中讀到齊桓公既霸,欲封禪泰山而不得。齊桓公小霸,不足效。政將來要立於泰山之巔,溝通天地,俯視萬民。立高位者遍收天下於眼底,故世間之事自然逃不過政的眼睛。”說到這裡,嬴政頓了頓,換上了一種前所未有的認真語氣。“政先前與先生約定,待政腰佩太阿之劍時,先生自會前來效力。故政今日不強留先生,先生明早可自去。在約定之日到來之前,先生要去何處,做什麼事,是先生的自由。唯願先生知道,政非齊桓公,先生亦非管子。政將來霸天下,願請先生與政共封禪。”李斯的嘴角仍舊掛著讚賞的笑意,他隨即起身,退後三步,朝著嬴政深深一拜。“今生得遇公子,乃斯三生有幸。斯願肝腦塗地,助吾主登泰山之巔。”嬴政喜不自勝,上前攙扶李斯。就在這時,李斯緊緊抓住嬴政的手,眼中有著罕見的嚴厲之色。“斯再與公子做一個約定。公子回國後,務必藏慧露拙,見之作不見,聞之作不聞,知之作不知,沉默少言,韜光養晦。”“為什麼?”嬴政不解。他不明白自己好不容易脫出牢籠回到故國,為何還要像在邯鄲那樣畏畏縮縮。李斯注視著嬴政,緩緩鬆開手,抬眸看向燈盞未照亮的虛空,喃喃道:“曾經有一位小公子夙慧,見重於先王。而其母身份卑微,宮中勢孤,死於非命,臨死前唯留下四字遺言:懷璧其罪。這位小公子因喪母之痛,由伶牙俐齒變為木訥結巴,獨處深宮之中,再也不與外界來往。”李斯說到這裡,將目光落回嬴政身上。“望公子政記住這個故事。唯有在你掌握絕對的力量之後,懷中的玉璧才可示人。”嬴政沉默不語。過了片刻,他扯下裹身的毛毯,亦起身退後一步,朝李斯一拜。“政謹遵先生教誨。今日約定,政必牢記於心。”待嬴政走後,李斯坐回榻上,摸出那把手弩,在燈下細細打量。手弩上的桃花圖案仍舊繽紛,洋溢著盎然春意。與嬴政一番交談後,李斯暫時放下了“天下大任”,此時腦子裡隻想著立刻趕往代地。希望一切還來得及......他在入睡前如此想到。翌日,秦將派出一隊精卒護送太子夫人和公子政前往鹹陽,而李斯則駕駛來時的商用馬車原路返回邯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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