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愚 將(1 / 1)

代城被二十萬燕軍裡裡外外圍了個水泄不通,原本隻需要守五日的趙國孤軍困守了二十餘日,終於在精疲力竭之時迎來了第一批援軍——田茵率領的墨家弟子。這批人全部來自於墨家的邯鄲據點,總共一百餘人。麵對二十萬燕軍,這個數字恐怕連杯水車薪的程度都稱不上。比起單純的人數,田茵帶來的支援更多地體現在武器裝備上。很快,威力巨大的投石機在城牆上立起來,士兵們手中的弓弩亦達到了更遠的射程,而鐵蒺藜([jí] [lí])、鉤钜、飛衝之類的守備器械更是大大增加。由此,城內守軍士氣高漲,在燕軍的猛攻下竟然又挺過了七天。這一日午時,城外的燕軍按照慣例,輪流埋鍋造飯。突然從西南方向殺來一支約千人的騎兵,猶如一輛巨大的戰車從後方猛地衝入燕軍的步兵方陣。來勢之凶猛迅疾,猶如颶風,轉眼間便將毫無防備的燕軍衝得七零八落,四散潰逃。為首的騎兵將領更是身先士卒,手持勁弩在敵陣內橫衝直撞,如入無人之境。燕軍主將卿秦仗著燕軍勢重,自開戰以來從未將城內的趙軍放在眼裡。此時卿秦正在主帳內,摟著幾位隨軍的娼妓宴飲,突聞軍報慌忙披了甲衣出帳查看。他登車遠望,隻見西南方人頭攢動,旌旗飄飄,帥旗上一個鬥大的廉字尤其醒目。卿秦駭然失色,第一反應竟然是逃!天下誰人不知廉頗之名,卿秦自然也忌憚廉頗。試想以秦軍之強,廉頗尚能以較少兵力在長平抵擋兩年有餘,卿秦沒有那個自信與名將對抗。麻煩的對手還是交給這場戰爭的發起者相國栗腹去對付好了,他卿秦作為主帥的陪襯隻管對付代城內的一小部分趙軍。抱著如此打算的卿秦,此刻隻剩下瞠目結舌的份兒。難道廉頗擊敗了鄗地的四十萬燕軍,轉而將兵鋒移向代地了麼?卿秦不想則已,一想到這裡幾乎嚇破了膽。他急呼禦者,命他立刻駕車退向後方。不想旁邊一位裨將衝出來緊緊拽住了馬絡頭。“軍此時不可退!”那人厲聲喝到,“將之所在,即軍心所在。若將軍先退,士卒見之必爭相潰逃。我軍勢重,人聚如山,若一角崩潰,則潰之不絕,此謂兵敗如山倒。那騎兵區區千人,趁我軍造飯急襲而來,造成的混亂僅限於局部。末將料來敵絕非廉頗,不過是一小撮支援部隊,不足懼也!”卿秦定睛一看,認出此人乃名將秦開之子秦華(作者注1),再看周圍的人群,士卒們一個個都側目而視。卿秦頓時覺得口乾舌燥,他尷尬地清了清喉嚨,故作鎮定地問道:“你有何對策?”秦華這才鬆開絡頭,抱拳說道:“此時應立刻指揮西南方的步兵朝兩翼有序散開,命弓弩手上前,其餘步兵在原地保持戰鬥陣列。”“秦將軍說得好!本將正有此打算。指揮步兵的事情交給你,應該沒問題吧?”卿秦乾笑了兩聲。“末將領命!”秦華不敢耽擱,立刻上馬朝西南方疾馳而去。另一邊,城內的守軍早在騎兵出現在地平線那一刻就迅速報告了毛遂。毛遂站在代城城樓上朝西南方極目遠眺,臉上露出了興奮的神情。“噫!是你老熟人!”他轉頭衝身後的田茵擠眉弄眼地說道。田羨不解其意,疑惑地看著立刻垮下臉來的妹妹。田茵顯然不願再留在這裡,她狠狠瞪了毛遂一眼,找了個借口退下了城樓。“阿茵這是......”田羨望著妹妹的背影,若有所思。“哎,你這個當兄長的怎麼不關心自家妹子的人生大事?”毛遂拿出埋怨的語氣,眼睛卻死死盯著前方的戰況,“幾年前,有個惡鬼對田丫頭一見鐘情,還托我向田家提親來著......你不用擔心!我已經替你拒絕掉了。”毛遂嘿嘿笑了兩聲,自言自語道:“我看還有更適合你家妹子的人......”田羨皺眉,正要細問,毛遂操起大弓,飛身朝樓下奔去。“燕軍西南角混亂,我引一隊人馬出城接應,殺他個人仰馬翻!望田兄在城上掩護,待援軍近前,開城迎他們進來。”語罷,毛遂的背影已消失在樓道口。不大一會兒,城門半開,毛遂率百騎疾馳而出,衝入黑壓壓的敵陣。田羨立刻命人擂鼓,頓時戰鼓聲響徹雲天,直達霄漢。廉頗副將北郭肆在燕軍步陣中縱馬衝殺,殺得興起時竟跳下馬來,拔劍與敵肉搏。燕軍雖有抵抗,然毫無章法,僅僅是且戰且退的倉惶之舉。沒過多久,北郭察覺到燕軍開始朝兩翼撤退,速度雖算不上快,卻是次序井然、有條不紊。隨著燕卒如海潮般退去,北郭周圍猶如颶風中心,變得風平浪靜。北郭翻身上馬,遙望遠處有步兵校尉立於車上,手裡不斷揮舞指揮用的五色旗。他扭頭又看南麵,一支弓弩隊正穿越步陣,快速朝颶風中心靠近。“嘖!沒想到那個卿秦反應倒是挺快的。我還未殺過癮呢!”北郭舔了舔嘴唇,極為不爽地挑了挑眉。他不甘地作出手勢,命屬下迅速進城。這邊剛下達命令,突見城門方向又殺來一軍,為首一位鐵胄黑甲,騎著純黑駿馬的將軍。與周圍儘皆持弩的騎兵不同,那人手挽強弓,於顛簸的馬背上做出各種射擊的姿勢,一箭解決一個,精準無比。北郭立刻打馬上前,滿含譏諷地嘲道:“毛將軍身為代城守將,竟愚蠢到親自出城作戰。你難道就不怕劍矢無眼要了你的命?”“若論愚將,這裡可不止我一個!”毛遂毫不客氣地回擊道。兩人曾在邯鄲之戰並肩作戰。與毛遂不同的是,北郭肆戰後一直留在軍中任職,始終是廉頗的心腹。此時,再度於戰場上聯手的兩人,仍舊像以前那樣彼此抱著強烈的競爭意識。北郭咧嘴露出一絲狂妄的邪笑,抬臂指向前方手持指揮旗的敵軍校尉。“入城之前收拾掉他?”“正有此意!”話音落地,兩人驅馬向前,齊頭並進地朝著目標狂奔。於萬人中取敵首級,根本不在話下!田羨在城樓上目睹這一切,感覺多年前的一幕在眼前重現。那時候,兩人亦是如此並肩作戰,不,還得再加上一個李談。時間流逝,改變的是人數與年齡,不變的是那顆無懼無畏且為戰狂的心。當真是不折不扣的愚將!代城被圍的第三十四天,趙軍迎來了第二批援軍——從鄗地而來的千人精騎。燕軍某步兵陣營遭遇趙騎兵背後突襲,損失兩尉,傷亡數千人,其中互相踐踏至死者逾千人。幸賴裨將秦華指揮得當,及時疏散,這才避免了燕軍更大損傷。===========================================================當日深夜,城內一處茅廁旁,十數名趙卒舉著火把圍繞在溷坑周圍,不顧惡臭紛紛往坑內放著什麼東西。毛遂巡城時從此經過,好奇地湊上前觀看。隻見士兵們把長矛戈戟等兵器倒插在溷坑內,一根根木杆豎在那裡,看起來甚為怪異。“這是做甚?”毛遂拍了拍前麵士兵的肩,皺著鼻子問。那人轉過頭來,發現來者是將軍毛遂,慌忙答道:“這是北郭將軍吩咐下來的。他說把武器的鋒刃部分插入溷坑內泡四五時辰,用這樣的武器戰鬥,極易造成敵人傷口化膿潰爛甚至渾身高熱。即使敵人稍微受點傷,過不了多久也會因邪毒瘡瘍而喪失戰鬥力,說不定還可以在敵營中造成疫病呢。”毛遂聞言,臉色青黑,眼中隱隱有著不悅。對此做法他沒有當場說什麼,而是壓抑著怒火問道:“北郭將軍現在何處?”士兵見毛遂神色不太對,小心翼翼地指著前方。“他去隔壁軍營了。”毛遂點了點頭,臨走前又瞥了眼溷坑,似乎還是忍不住補上了一句:“今晚就彆折騰了,早點回營歇息。明早會有軍令下來。”“呃?”士卒們還未反應過來,毛遂已經調轉馬頭,往前方軍營疾馳而去。毛遂來到另一軍營,果然見溷坑旁圍著一群人,爭先恐後將武器插入汙穢中。北郭肆叉手立於一旁,時不時做出一些指點。“北郭,本將有事與你商談,借一步說話!”毛遂粗著嗓子,遠遠喊道。北郭肆似乎料到毛遂要來,臉上毫無意外之色。他低聲朝不明狀況的士兵們說了一句,懶洋洋地走到毛遂馬前。“怎麼?這麼快就巡完城了?”毛遂不語,下馬走到偏僻處,立於濃黑的陰影中。他側身看向跟上來的北郭肆,正色道:“子路曰:‘君子死而冠不免’,遂結纓而死(作者注2)。我毛遂帶兵與人戰,要戰得堂堂正正,絕不用那種下三濫的作戰手段。”北郭像聽到什麼極其好笑的話,扯起嘴角不屑地嗤笑了一聲。“真是愚蠢之極!戰爭即是殺人,殺人多者勝,殺人少者敗。你我為將,隻要能成功殺死敵人,又何必在意什麼手段?”“果然,這麼多年過去,惡鬼還是惡鬼。”毛遂跟著嗤笑了一聲,“北郭兄,你參與戰爭,難道是享受殺人之樂嗎?我不知道你的情況,但至少我不是。”毛遂側過頭,看向不遠處城牆上持戈戍守的士兵們,語氣沉重。“‘爭地以戰,殺人盈野;爭城以戰,殺人盈城’,然而戰爭的目的不是殺人,而是安國。你要怎麼做是你的自由,可如今代城的守將是我!士兵為國而戰,沒有痛快地死在戰場上,而是飽受傷痛折磨,因疫病而亡,這樣的情況我不希望自己的兵遇到。”“毛遂,你搞清楚狀況!戰場可不是講禮儀道德的地方!”北郭肆剛才還帶著笑意的眼神咻地冷了下來,目光犀利如刀,“如今敵眾我寡,你以為以你那點兒兵力能撐過多久?就連我帶來的一千騎兵,亦是好不容易......”北郭的話猛地停了下來,他意識到自己說得太多了。“亦是好不容易求廉大帥調撥的,我說得對吧?”毛遂收回落在城牆上的視線,直視著北郭肆,淡淡的語氣透著不易察覺的滄桑。“......”黑暗中,一種難言的氣氛彌漫著。兩人猶如猛獸對峙,目光互不相讓。不知道過了多久,北郭肆冷笑一聲,雙臂環胸,壓著嗓子低聲說道:“毛將軍什麼時候知道的?”“從平原君拒不發援的時候我就知道了......”毛遂頓了頓,嘴角勾起一個微小的弧度,“我毛遂亦不是傻子。拋棄感情,純粹以理性來思考的話,不難得出正確的結論。其實早在出征之時,平原君就決定要以我為誘餌拖住代地的燕軍,同時讓樂乘將軍率主力繞開代,直上燕都。樂將軍原本就是燕將,熟悉燕國地理民情,加上又有昌國君樂間作為內應,一舉攻破薊城亦不是不可能。至於廉大帥......”毛遂嘴角的弧度愈發誇張。“他是平原君的合謀者!正所謂慈者不掌兵,廉帥自然分得清輕重。”北郭嘿嘿笑了兩聲,剛才的陰狠一掃而空,轉眼換上了一副爽快的表情。“既然你都說到這份兒上了,我亦不瞞你。廉帥的確是從一開始就知情。大帥在鄗地故意放出消息,言趙國有奇兵襲燕都。燕相栗腹派探子回薊都打探,發現薊都果然被圍,慌忙間撤兵回援。大帥欲效孫臏馬陵之戰,在栗腹撤退途中設伏。我率騎兵馳援代地時,大帥正計劃反攻栗腹。若勝,大帥便會率軍北上,與樂將軍會師於燕都城下。”“好計!”毛遂拊掌歎道。北郭微微眯起眼睛,斜睨著覷向毛遂,似是試探似是疑惑地問道:“你不怨恨平原君與廉帥?他們可是把你當棄子用......”不待北郭說完,毛遂豪邁地揮了揮手,神情振奮地說道:“此戰趙軍可勝,我何來怨恨?燕王攻趙,乃燕不義。一旦我軍攻入薊都,真大快人心也!”說到這裡,毛遂激動地搓了搓手掌,眼神灼灼,“我因私自刺殺趙姬母子被王上下獄,是平原君和廉帥聯合保奏才將我放了出來。朝廷給我機會戴罪立功,我自當為國效力,萬死不辭!”“心甘情願?”“心甘情願!”“嗬嗬,”北郭肆啞然失笑,頗有些無奈地搖了搖頭,“說你是愚將,果然不錯!”“彼此彼此!明知代地守軍已是棄子,北郭兄還自願往這裡送人頭,豈不是比我這位愚將還有愚蠢?”毛遂挑了挑眉,針鋒相對地回擊。“我擔心還未等到廉帥攻破栗腹,你這位愚將就身死城破了,那豈不是壞了廉帥的大事?代地的趙軍將二十萬燕軍多拖住一日,廉帥和樂將軍那邊就多一分勝算。既然你這位守將靠不住,我隻得自率一軍前來支援了。”“哎,看來你是白擔心了!代地有我毛遂在,固若金湯。北郭兄不用替我使那些小手段了。”毛遂說得坦蕩,一字一句擲地有聲,正如其人光明磊落。北郭扯了扯嘴角,一言不發地離開了。他走至剛才的溷坑旁,埋頭與為首的兩位什長低語了幾句,隨後將一眾兵卒遣散了。毛遂站在暗處,遠遠目睹一切,眸光沉沉如夜。他將懷裡的梟棋掏出來,置於掌中細細摩挲著。棋子光滑細膩的表麵帶著屬於人體的灼熱溫度。毛遂生出一股怪異的想象,他覺得自己好像從心窩裡掏出一顆滾燙的跳動的心。此時,他小心翼翼地握著一枚棋子,強烈地思念起邯鄲的妻兒老母。一陣夜風吹來,毛遂不由自主地打了一個哆嗦。他這從不畏寒的體質,如今也害怕起深秋的夜風了麼?毛遂無聲地搖了搖頭,收起梟棋,牽馬朝墨家所在地而去。注1:秦開為戰國時期燕國名將,效力於燕昭王,率軍大敗東胡,為燕國新增五郡之地,後又攻打箕氏朝鮮,奪取了廣闊土地。史載秦開之孫為秦舞陽。秦開之子史無記載,本篇中的秦華為作者虛構。注2:出自《史記·仲尼弟子列傳》。孔子的弟子子路與敵人戰鬥時,敵人的武器割斷了他係冠的纓繩,子路認為君子不能無冠,於是動手係纓,因此被敵人殺死。後人用結纓或仲由纓形容有氣節者從容赴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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