儘管由蕭櫟領命前去尋找紙錢的來源,並借此展開對犯罪嫌疑人的偵查,但蔣毅並非放棄對市區幾所公墓的探訪,結果未能有所斬獲。回到局裡找羅凱彙報情況,敲門半天不見回應,抬手看表恰到晚飯時間,蔣毅隻好先下樓到食堂用餐。餐畢,他給蕭櫟撥了個電話,詢問下兒子,同時了解那邊的探訪情況,卻不知為何始終無人接聽。放下手機,他又想起受傷的曾叔,及粘在他鞋後跟的那枚紙錢,心中覺得怪異,遂打算回西郊的老家看看,——他已很久沒回家了。到辦公室換了便裝,剛收拾提包出門,便被一個人叫住。扭頭看去,見羅凱正站在他辦公室門前,領子敞著頭發有些亂,看上去像剛剛睡醒,又像失眠多日,一臉的疲頓萎靡,跟上午開會時鬥誌昂揚的狀態判若兩人。見蔣毅怔在原地,羅凱衝他招了招手,爾後紮入房間。觀此狀況,蔣毅料想有事發生,遂快步跟進去。把房門扣上,蔣毅見茶幾上擺著一份打好的飯菜,早就沒有熱氣,看樣子根本沒有動過。“隨便坐吧。”羅凱一屁股坐在沙發上,兩腿攤開,伸手使勁拽了拽領子,實際天氣並不熱。共事十二年,蔣毅從未見上司此般狀態,他在茶幾對麵的椅子上落座後,顯得有點無所適從。羅凱取出一支煙填在嘴裡,掏出打火機點上,把手邊的煙盒朝蔣毅推過去。煙盒內隻剩一支煙,而桌上兩隻煙灰缸裡則盛滿了煙頭。據此蔣毅便不難理解,這位上司整整一下午窩在屋裡都做了些什麼。蔣毅抽出最後那支煙夾在手裡,他沒有抽煙的習慣,但夾煙的姿勢相當老成。這個動作百分百由羅凱培養出來的。談工作的時候,他總習慣性地叼支煙,然後習慣性給蔣毅遞去一支,蔣毅也就習慣性用手夾著。談到最後,香煙在前者的口中化為一團青霧,亦在後者手裡被撚成一堆碎末兒。羅凱噴出一口濃煙,眯起眼盯著蔣毅:“我請蕭櫟加入專案組,事先沒跟你打招呼,你一定在怪我吧?”“沒有。”蔣毅對此早有預料,因此答得格外利落,“隻是有些意外。”羅凱熟稔地彈了彈煙灰:“老實講,你和蕭櫟弄成今天這樣子我負有不可推卸的責任,這些年我一直很愧疚。”見蔣毅要開口,他用手勢打住對方,“我無意撮合你們,請蕭櫟加入專案組完全是為了工作。”蔣毅撚著手裡的香煙,他想說的早被羅凱了然於胸,並提前擋了回去,所以乾脆保持沉默。羅凱也不跟他客套,今天他這樣子,擺明了要打開天窗說亮話。蔣毅看得出,有很多話在他心裡憋得太久,已經承受不住。果然,羅凱開始一番極為真誠的自我剖析:“我這個人,一向有著強烈的控製欲,總想把一切牢牢握在自己手裡。每遇一樁案子,我都會把它當做一盤棋,你們所有人都是棋子,憑我運籌帷幄巧作安排。平時你們看我很民主,總是傾聽彆人的建議,細心的話你會發現,要不了多久,我就會把那些意見想方設法統統否定掉,因為我喜歡每一個步驟都在自己的控製之下。”蔣毅苦笑了一下,對方所說確為實言。羅凱亦隨之苦笑,他猛抽幾口煙繼續剖析道:“按理說,你是刑偵大隊長,眼下這個案子該由你來負責,我不必直接過問。可我還是占了你的位置,非但如此,連專案組成員都由我親自挑選,有些決定甚至沒有征求你的意見,這全都出自我的控製欲,你明白嗎?”談話遠未結束,但蔣毅手裡的煙卻提前撚爛了:“處理大案要案您有經驗,親自坐鎮也是顧全大局。”“大局個屁!”羅凱用粗口否定了這個客套的答案,之後兩人都沉默半晌。直到把那一支煙抽完,羅凱才又開口說道:“當然,這麼做也不全是個人私欲,畢竟積案不了大家臉上都沒有光彩。作為當年專案組的負責人,十二年了,頭發都等白了,如果不能在卸任前來個勝利收場,我死都閉不上眼睛。”“蔣毅啊,你跟了我十二年,是我最信任的助手。所以,我才找你來說這些話。”羅凱的神色相當嚴肅,也相當鄭重,這預示著他的傾吐隻是個開始,接下來還要爆出更多更大的猛料,而這正是導致他猶豫徘徊焦灼不安的原因。不過,這些矛盾和彷徨在蔣毅敲完門離開到吃晚飯的十幾分鐘裡終於塵埃落定,此刻隻需豁出勇氣將胸腔裡衝撞已久的秘密和盤托出。他沒有直切要害,先給出一句似問非問的提示:“雖然沒有任何人公開講過,但依你的聰明敏銳,不可能不發覺3.13這個案子的蹊蹺。”蔣毅點點頭,表示他的確對其中某些內幕存有懷疑。鑒於此狀,羅凱也就不再繞彎子,把話往直了說:“3.13純粹是一樁人為的積案,而今天麵臨的連環殺人事件也並非偶然。搞成現在這個局麵,一半原因來自我那強烈的控製欲。”“還有一半原因,來自一個神秘的幕後推手,那是一個大人物。在同他的暗戰中,我高估了自己的能量,結果落入他的圈套。現在想想,那個人勢力也的確非常強大,即便現在他不再擔任一些要職,可其昔日的影響仍然存在,讓人不得不忌憚。可是,如果沒有我的固執和自負,也許還能挽回一些局麵,畢竟他的作為並非完美無缺、滴水不漏。”“這些年,我一直在痛苦地反思,並努力想辦法進行補救。雖然改變不了既成事實,卻還是抓到了不少有利於翻盤的籌碼,比如那位大人物的底細,再譬如蕭櫟提到的內奸。”說到這兒,羅凱指了指自己的眼睛,“某些人把它當成了瞎子,或者認為它永遠處於選擇性失明,他們錯了,表麵上我順服屈從,背地裡卻無時無刻不想著扳回戰局!”蔣毅抬起頭:“你說的那個大人物還有內奸,是指誰?”羅凱意味深長地笑了笑:“前者,我現在還不能把他點出來,後者嘛——”他伸長手臂搗了搗蔣毅的胸口:“你這裡應該也有數。”蔣毅垂下眼皮算是默認。羅凱坐回沙發上長長籲了一口氣,擰開封閉秘密的閥門,他內心獲得了一定程度的輕鬆:“你最大的優點就是低調和隱忍,雖然看透一切卻從來不急於表露,並且有著極為堅定的信念,這是我最看重的。你在十二年前就料到今天的局麵,對嗎?”“那倒沒有,隻是中間一些事情始終想不明白。”蔣毅實事求是地說:“我當年隻是一個狙擊手,對案子的核心內幕無從知曉。”羅凱癟起了嘴唇,顯示出曾經那位決策者的尷尬和無奈:“那時候我麵對的是一場前所未有的政治賭博,因為對手過於強大,為了維係地位和夢想,我在較量失敗後惟能低頭示弱、謀求自保。”但很快,他又將話鋒一轉:“但榮譽和勳章沒有泯滅我的正義,提拔和庇護反而加深了我的恥辱,我不甘心自己的命運永遠受人擺布,一直在等待機會。”“現在機會終於來了!——可要想徹底翻盤,所付出的成本和代價需數倍於十二年前,如果之前的籌碼是前途和地位,那麼現在的賭注有可能是生命。”羅凱把身體往前傾了傾,伸出右食指在茶幾上勾畫著,像在繪製一盤你進我退的棋局,“十二年醞釀鋪陳,現在將要展開最後的對決。在這片土地上,雙方都想做獵手,我把他們設為狩獵目標的時候,同時也將成為他們眼中的獵物。”蔣毅從沒見他如此惆悵和沮喪過,可那神色中又分明透露出興奮和激動,就好像經驗不足的獵手遭遇了狡猾而強悍的獵物,期待卻又充滿忐忑。針對羅凱征詢的目光,蔣毅給出了對方所期許的答案:“十二年,您培養出一個優秀的獵手,這使您在翻盤的時候多了個籌碼。和您一樣,我也喜歡強大而危險的獵物。”羅凱滿意地笑了,他全身鬆弛下來,窩進沙發裡慢慢閉上眼睛。但蔣毅的話還未說完,他向對方提出一個要求,當然,這個要求在他胸中也埋藏已久:“對手花了十二年時間,為我們編織好一隻牢籠,裡麵到處都是陷阱和機關,要想與他們展開公平的決鬥,就必須先從牢籠裡出去。而有一樣東西,它不單是開啟籠門的鑰匙,還極有可能是控製對手的關鍵武器。我需要看這樣東西。”羅凱緩緩睜開眼睛:“什麼東西?”蔣毅微微一笑:“這個要求,蕭櫟在十二年前也向您提過。”羅凱也笑了:“那可是市府和局裡的一級絕密。”話雖這麼說,羅凱卻起身走到辦公桌邊,取過一摞檔案。那摞檔案大部分在上午的會議上公示過,處於拆封狀態,隻有一個牛皮紙袋仍封得結結實實。羅凱撕開了印有“一級絕密”的封條,探進一隻手,從裡麵抽出幾張照片,一張張攤在蔣毅麵前。時隔多年,照片已有些發黃,但仍然清晰如故。幾張照片從不同角度拍攝,主體是一塊古玉,也就是十二年前從那具遼代古屍身上發現的貴重文物。蔣毅當時隻是一名埋伏於外圍的狙擊手,出土時不曾有幸目睹,後因關係重大被文物局收走更不得見,再後來,那古玉從梓平運往北京的途中被匪徒劫去,至今杳無音訊,曾經的照片亦作為機密被市局封存。此刻,那件被稱為一級絕密的物什,經數張照片合成,在明亮的日光燈下毫無遮攔地暴露著。它顯然經過細致的打理,通體白中透綠,造型相當古怪,看上去似鷹非鷹似燕非燕,仔細觀察,像是數種動物的複合體:鶴首、鷹喙、燕足、鴿羽、蛇頸、魚尾,它雙足屈於胸前,腦袋高高昂起,鮮活靈動翩然欲飛。蔣毅俯下身去,他被它那高高在上的尊貴吸引了,除此之外,他還發現了一種蔑視萬物的霸道。這時,羅凱又從檔案袋裡取出一樣東西,蔣毅接過先掃了一眼,見是一份市文物局專家的聯合鑒定報告,時間為1998年3月15日。他又朝文件上掃了幾眼,發現內容長達五頁,不禁抬頭望向羅凱,後者麵無表情。他隱隱覺得此物非同小可,遂丟開那些照片捧起文件細讀,隻看得呼吸急促,額頭冷汗直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