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一條蜈蚣從陽台溜進臥室,順著木地板爬過床頭邊的台燈基座,在燈罩的陰影裡停留了片刻,又順著地毯竄上床單的皺褶。由於它在垂直攀行,速度比較緩慢,我們得以看到它完整的身軀。這是一條大約十二公分長的成年蜈蚣,黑褐色的脊背油亮光滑,無數細足複雜而靈巧地交互配合。攀至頂端,它似乎嗅到了什麼,有些緊張又有些興奮。它的視線穿過薄毯的邊緣,盯上半張女人的臉。女人似乎睡得不太穩,毫無征兆地翻了個身,另半張臉跟著轉過來。通過橘黃色的光線,我們可以輕鬆辨出,睡著正是蕭櫟。蜈蚣被這個翻身的動作驚了一下,腦袋甩出一條弧線,——它想逃跑。但它的身體卻受到召喚一樣一動也不動,因此,它很快掉回頭來,稍作迂回便加快速度,悄悄蜿蜒向那張秀麗的臉龐。它順著薄毯的邊緣攀上對方下巴,迅速遊過她的嘴唇,沿著臉頰竄向前方那口敞開的洞穴,——那是蕭櫟的左耳。蕭櫟醒了過來,感到臉上陣陣酥癢的她本能地用手撥了一下,蜈蚣落到床單上。受驚的小東西翻了個身,現出幾分慍怒,居然昂起頭衝她齜牙咧嘴。沒等它完全亮出攻擊姿勢,就被對方抓過床頭的空調遙控器厭惡地掃出視線。小東西終於感受到人類的無比強大,在撞到飲水機彈回地麵之後,趕忙溜著牆角邊縫倉惶逃走。蕭櫟坐起身,右手仍握著遙控器,眼睛四處搜索,視線內沒有發現第二隻蜈蚣。她還是感覺不太放心,跳下床穿上拖鞋,從臥室到客廳,從廚房到陽台,再從書房到衛生間,仔仔細細檢查一遍,確定沒有再發現那種多足動物,這才安心地坐回床邊。放下遙控器,她把台燈調亮了些,燈光照亮了她額頭上那層細密的汗珠。對於蜈蚣這類相貌醜陋的動物,沒幾個人喜歡是正常的,但大多情況下還談不上畏懼。蕭櫟之所以如此緊張,是因為白天所見的一幕仍令她心有餘悸。當日早上,她帶著兒子蕭雯回到天祥小區,發現所住的那棟23號樓真的出了事。從17樓靠南的窗戶開始一直往上到頂層21樓,外立麵被熏得烏黑,顯然發生了嚴重的火災。她就住在18樓,遠遠望上去,陽台玻璃已被燒爆,護欄邊的幾盆花也全被烤焦了。到單元樓上電梯的時候,碰到一位做保潔的大姐。蕭櫟問:樓上發生了什麼事?保潔告訴她:1706的房主死了,慘得很,腦子都被蜈蚣吃掉了。蕭櫟很驚奇:蜈蚣怎麼會吃掉人的腦子呢?保潔稱她也是聽彆人講的,說那人近兩個星期老是頭疼,折騰得班也上不了,覺也睡不安,到醫院也查不出任何毛病。今天淩晨,房主跟他老婆吵架,最後動起了手,他老婆氣急拿拖把照他腦袋上夯了一下,也不怎麼的,他的腦殼忽然裂開,裡麵爬出好幾百條蜈蚣。蕭櫟對這種說法不以為然。雖聽聞過蜈蚣鑽入人耳的事情,但也不至於進入顱腔吃掉大腦。要知道,從耳道到顱腔有著很多關隘,蜈蚣要想鑽進去,必須發揮刨土掘石的功夫,這麼一來,即便醉酒的人也會在劇痛中拚命自救,除非那人沒有一點知覺。何況,人類顱腔的環境也不適合蜈蚣生存,更彆說繁衍後代(兩個星期,也不可能繁衍出幾百隻來),吃掉大腦則純粹是無稽之談。在她看來,這種說法無非是以訛傳訛罷了。那保潔的接著說:警察已經來過,到保衛處調取了這個月的紅外監控資料,結果從視頻裡發現,昨天深夜,有個帶金色麵具的黑衣人,從陽台進入過1706的窗戶。這個消息讓蕭櫟的心裡咯噔了一下。見蕭櫟被自己的話吸引,保潔很興奮,繼續繪聲繪色地往下講:他老婆被那群蜈蚣嚇瘋了,居然擰開液化氣罐的閥門引火來燒,結果,蜈蚣沒燒死多少,家具卻被燒著了。那火燒得可真叫個厲害,來了好幾輛消防車才把大火撲滅呢。當時是四更時分,很多人正在睡覺,等鄰居和小區的保安發現的時候,他老婆已被當場燒死,家裡的兩個孩子也燒成了重傷,沒送到醫院就死了。1706那戶就在蕭櫟的樓下,戶主叫孫偉,在市博物館上班。此人常戴一副近視鏡,身材高挑五官清秀,說話細聲細氣像個姑娘,很難理解,他這種人也會與人結怨,甚至於遭到謀殺(直覺告訴蕭櫟,孫偉的死必然跟帶金色麵具的黑衣人有關)。電梯到17樓停下,梯門打開的一刹那,蕭櫟被眼前的景象震呆了:她看到孫偉家的入戶門口躺了一大片蜈蚣屍體,多數有被火燒過的痕跡。有的還沒死仍四處爬動,它們身上沾滿了黏糊糊白濃濃的東西,很容易令人聯想到人類的腦漿。兩名小區的保安正拿殺蟲劑沿著樓道努力噴灑。適才那位做保潔的大姐快步走出電梯,提著掃帚和撮鬥緊急加入清理的行列。幸好電梯門很快關上了,要不然,蕭櫟真擔心自己會忍不住吐出來。至於蕭雯,他在母親刻意的遮擋下根本沒看到。回到家,蕭櫟發現屋裡的地板仍是燙的,雖然陽台的玻璃被燒爆,但兒子的房間仍留有嗆人的煙霧。至少從表麵來看,黑衣人真的救了自己兒子。當天清晨,蕭櫟讓物業重新給陽台裝了玻璃,自己帶兒子上街吃早飯,然後開車把他送到學校。她叮囑兒子,即日起,每天放學不要單獨回家,無論多晚都要等她來接;除了她本人,不要接聽任何人的電話;除非學校統一活動,否則不要跨出校門半步。當天上午,蕭櫟接到了蔣毅的電話,那時她正在授課,順手把電話掛掉,但後者很快把信息發來了。蕭櫟是在課間時分看到了那條表達關懷的信息,看完之後,她的拇指在“回複”和“刪除”上徘徊了片刻,最終選擇了刪除。當天晚上,蕭櫟帶兒子去吃他最喜歡的糖醋魚,回到家後,兒子連電視都沒看便鑽進房間睡覺。蕭櫟也感到十分困倦,躺在床上看了一會兒書便沉沉睡去,直到被蜈蚣弄醒。回想至此,蕭櫟又站了起來,剛才那番檢查她好像忽略了一個地方。於是,她踢著拖鞋來到兒子門前,剛握住鎖柄,忽地聽到入戶門發出“砰”的一聲響,像是有人用拳頭扣了一下門板。此刻已深夜11點多,會是何人造訪?正思量著,入戶門又響了一聲。蕭櫟走過去打開防盜門,卻不見一個人影。她退回來把門關好,心裡嘀咕著:從淩晨到現在一直處於高度緊張狀態,也許是過於疲乏造成的錯覺吧。剛轉過身,門板又傳來“砰”的響動,她就站在門旁,響聲清晰而明確。再次打開門,有團黑影在她的眼角閃了一下,很快消失。她跨出房門,走到樓梯口,沒看到任何東西。如果是人,絕不可能這麼快就消失掉,何況電梯沒開,也未聽到下樓的聲音,可不是人,又會是什麼呢?回房時,蕭櫟注意到門板上有一片巴掌大小的黏液,仔細觀察,黏液在樓道的燈光下反射出類似血液那種暗紅色。蕭櫟謹慎地用手指蘸上一點,放鼻子下嗅嗅,有一股淡淡的腥味,正低眉思索,忽然聽到兒子屋內傳來驚恐的喊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