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明星稀,一輪圓月照亮了深沉的黑夜,晴朗的夜空似乎還能瞧見雲朵被風吹拂著,留下淡淡的白煙。海哥兒極不愛吃苦瓜,偏偏他近來常常和小夥伴們偷摸著出去玩。軍爺們瞧見了又喜愛拿一些街邊的小吃食逗他,什麼紅糖糍粑、糖環、花生酥、瓜子仁等等皆是上火的吃食。他嘴裡起了一圈泡泡,連說話牙齒碰著都疼得哇哇叫,又不願吃藥。新月隻好吩咐廚房接連幾天都用苦瓜入膳,苦瓜燉排骨湯、釀苦瓜、蜜汁苦瓜、橄欖肉末煸苦瓜……吃得海哥兒扁著嘴,淚珠子在眼眶裡打轉,卻倔強地仰著頭不肯讓眼淚流下來。此時,她便夾著一箸苦瓜炒蛋哄他吃,鞭子與糖果雙管齊下,一針見血地抓著他不願吃藥的要害虛聲恫嚇,總算讓他吃下了半盤子苦瓜。吃完飯後,他用紙擦著嘴巴,問道:“叔叔什麼時候回來?”新月不知如何回答,她比海哥兒更想念他,隻好問說:“海哥兒想叔叔了?”海哥兒跳下椅子,古靈精怪地說:“我想要他早點回來結婚,然後我就可以叫你嬸嬸了。”說完,一溜煙地跑出去,嚷嚷著要找小三子玩耍。新月咂咂嘴,好笑地搖搖頭,這小屁孩,夠鬼靈精的。隨後,她收拾了一下餐桌,張管家帶著傑森洋服店的瑪麗夫人進來了。兩個小夥子抬著一個箱籠跟隨在身後。瑪麗夫人照舊熱情地抱她,又親吻她的臉頰。新月已經習慣了這西人的禮儀,能夠神色自然地笑著回應。瑪麗夫人用著半中半西的腔調說:“少帥在我們這兒訂了一條婚紗禮服。”“本來少帥請了攝影師說要下午給兩位拍婚紗照,結果遲遲不見人來,我們派人一問才知曉少帥出遠門還未曾回來,左等右等的,實在不行了,隻好現在上門來。”她打開箱籠,捧出來一條白紗緞麵禮服,催促著新月上二樓試試,好立時看看哪裡還有問題,即刻修改。她一邊幫新月穿上,一邊絮絮叨叨:“少帥對夫人可真是情真意切,這婚紗是他許久之間就準備好的了。他自己畫了樣式,尋一個法國著名的服裝設計師修改,再送來店裡,讓我們做。”婚紗穿在新月身上,她便輕柔地撫過底層的緞麵,緞麵上浮凸著刺繡,一處一處細致地介紹說:“您看,這是少帥尋來的最好的綢緞。他可看不上我們洋人的工藝,聽說是你們國家最著名的刺繡手藝人繡的,什麼‘隆風稱強’之類的,我讀不準那玩意兒,隻聽說十分高貴。”“是龍鳳呈祥。”新月默默地說。瑪麗激動得直拍手掌:“對的對的,就是這個‘隆風稱強’,挺好看的,就是不好讀,太難讀了。”禮服以中式旗袍為基礎,改良了腳邊的設計,裙擺像魚尾巴一樣,既修身又特彆。新月對著鏡子欣賞自己妙曼的身姿,禮服襯得她大方典雅又風姿綽約。在禮服的袖口處,縫上了浪漫的薄紗。薄紗閒散地籠罩著雙臂,微微一動,像荷葉一般散開、垂落,既靈動又俏麗。瑪麗指著袖口,驕傲地說:“這可是我們洋人的設計,好看吧?”她手指極靈巧,幫新月挽了個好看的發髻,苦惱著找什麼東西夾住或者簪上。新月稍稍伸長手,拿到放在梳妝台上的桃木簪子,說:“用這個吧。”瑪麗嘖嘖稱奇:“夫人不愛用珠寶,這般……額……您們中國人叫什麼……嗯……是了是了,勤儉持家是嗎?”新月笑了笑,沒有解釋。瑪麗又怎麼能明白年熙親手做的這份情誼抵得上千金萬金呢。瑪麗拿出波浪紋的鑲邊頭紗,替她戴上,又拿出一紮假花做捧花。如此一來,便是真正將整套新娘子的行頭穿在身上了。她感歎道:“夫人真是美麗,要是少帥看見了肯定更愛夫人!”瑪麗出去一趟又進來,手裡拿著一雙紅色的粗跟高跟鞋,說:“少帥說,雖然行的是西式的禮儀,可到底還是有一點紅更為喜慶,又說夫人穿不慣高跟鞋,尋了許久才尋到這一雙粗跟的紅色高跟鞋。”新月接過高跟鞋,捧在手上,一遍又一遍地撫摸上那滑溜的紅色絨布。她一直都是知道年熙對她的用心的。她知道年熙為何執著地要婚禮前夕才讓她試這禮服,定是想要陪著她,希望第一眼看見的能夠是他,也希望累積著這感動,讓她欣喜若狂,對他再也欲罷不能。堂堂督軍少帥,竟也用上了這般細膩的心思,真叫她又是心疼又是歡喜。她何德何能能夠讓他這般費儘心機討好呢?她一樁一樁地拆穿了他的驚喜,一層一層地剝開他的心,一步一步離他越來越近,可是他卻遠在天邊。新月寧願平平淡淡,什麼驚喜什麼榮華富貴都不要,隻求他平安,隻求他陪在身邊就好。明明說好的今夜會回來,人又在何方呢?想著想著,她的眼眶又有些微濕潤了。從樓梯傳來咕咚咕咚的腳步聲,兩個小人兒偷偷從門邊探出頭來。海哥兒眼前一亮,嘴甜地稱讚:“姐姐,不,嬸嬸超漂亮!”芝蘭手握電報進來,喜氣洋洋地說:“少帥準備坐今晚的火車回來,半夜一定能到達。”總算有了消息了,新月連忙接過電報看了又看,海哥兒和小三子亦湊上來,將電報搶了去,大聲地一字一句讀出來。因著有了確切的消息,又經由兩個混小子插科打諢了一番後,新月的愁緒消散了不少,竟有心思開玩笑了。張管家準備了客房,瑪麗今晚就在府裡休息。稍晚一些,忍冬和程穎吃過飯以後過來了,還帶來了一個住在盈月堂附近的好命婆替新月梳頭。忍冬和程穎是新月多年的姐妹了。她即將出嫁,三人躺在一張床上,開著一盞昏黃的床頭燈,進行姐妹間的私密談話。話題剛開始的時候說的還是周頤,到後來便縈繞著忍冬和白術的情事。新月覺察出些許蹤跡,但從不過問他們之間的私事,遂也不甚了解他們發展的程度。程穎時常與新月通信,但新月從未提起,所以她對此事一無所知,興致勃勃地打趣道:“好白菜都讓豬給拱了。年少帥拱了我們家新月,白術哥拱了我們家忍冬,可真是厲害。看來最近月老大人頗忙,紅鸞星動得厲害。”忍冬待嫁的心思昭然若揭,羞惱地拿起枕頭扔過去,程穎嬉笑著躲避,又抓另一個枕頭扔過來,不小心扔中了新月,新月也鬨著加入戰局,不過一會兒,程穎便氣喘籲籲起來。新月怕她剛好的身子受不住,連忙叫停:“好了好了,趕緊睡下,都快十二點鐘了,四點鐘就要起來梳頭了,再不休息身體可經受不住。”“好咧。”二人應了後便熄燈睡覺了。新月睡在床鋪的最外邊,躺了好一會兒,覺得她們都入睡以後才悄悄披衣起身。忍冬察覺到後也想跟著起身,被程穎按住。等新月走出了房門,程穎才低聲道:“年少帥到現在都還沒有回來,她怕是在強顏歡笑,哪裡睡得著,隨她去,讓她一個人靜靜,彆打擾了。”新月下了樓,開了一盞落地燈,坐在沙發上,時不時起身踱步到門口張望,沒有見到來人又坐回沙發上,如此這般反複了十數回。將近兩點鐘的光景,前院忽然燈火通明,新月以為周頤回來了,趿拉著拖鞋往前院狂奔。冷風直刮著臉頰,她的心裡卻暖呼呼的。還沒跑到門口,便在轉角處差點撞上秦梭。秦梭扶穩了新月,她連忙問道:“是少帥回來了嗎?他人呢?”她本以為能夠立時聽見回答,卻沒料到秦梭竟沉默地盯著她。新月被她看得心裡發毛,一瞬間起了不好的預感,顫抖著聲音問:“少帥人呢?你不是跟他在一塊的嗎?”秦梭舔了舔乾燥起皮的嘴角,澀聲道:“夫人——我是坐火車回來的,少帥他,比預定的時間提早忙完了公務,想要早點回梅城,就沒坐火車,改乘汽車了。”新月心中的不安像一顆小石子投入湖中一般,波紋越蕩越大,“那他不是應該比你更早回來嗎?”她望見秦梭的眼鏡中透露出點點光澤,似是反射的燈光又似是露珠。他的話如同晴天霹靂一般劈頭蓋臉地襲來:“在羅圍,少帥的車和馮派的車隊混在一起,有人想要刺殺馮將軍,在車底裝了炸彈,整個車隊的車都炸掉了。如今馮派的人亂成一團,正向全國報喪。”新月顧不得身份,緊緊地抓住秦梭的手臂,急急地問:“那少帥的車呢?到底怎麼樣,你倒是說話呀!”秦梭悲痛地說:“消息暫時壓了下來,但隻怕少帥……亦是凶多吉少。”新月的手無力地滑落下來,忽然打了一個哆嗦,隻覺得寒風從衣領中直灌進去,冷得透徹心扉,喃喃自語道:“不會的,他答應了會回來娶我的,他不會食言的,他從來不曾食言!”她忽然撒腿往回跑,奔回房間開燈,把箱籠裡的婚紗拿出來要穿在身上。忽然的強光驚醒了忍冬和程穎。她們一時以為已經到時間,又看看牆壁上的大掛鐘,也不過兩點一刻。她們起身走過去,隻見新月捧著婚紗對著鏡子無言地落淚。她轉身投入程穎的懷中,失聲痛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