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天微微放光,秦梭疾步沿著抄手回廊一路走來,輕叩房門,爾後退開,靜候了幾分鐘,房間門從裡打開,周頤走了出來。秦梭遞上電報,周頤一邊看一邊往外走。藍師長和鐘副師長已經在大廳等候,周頤又囑咐一些事務才離開,要與大軍彙合。新月醒來時是早上九點鐘,被周頤折騰了一夜,腰酸背痛,可當望向鏡子時,那人影分明雙頰緋紅,眉梢帶笑。她撫上額頭,依稀還感受到稍早些周頤唇瓣上的溫度。周頤能夠在百忙之中抽出一個晚上與她相處已是幸運,她不能再要求更多。新月洗漱完後,在房間裡用過早膳,便去向藍夫人辭行。藍夫人好意挽留了一番後,便著湘婷替她送行。二人從汽車上下來,就像相識已久的小姐妹一般親熱。湘婷依依不舍地挽著新月的手臂,說:“新月姐姐,你坐火車回去肯定比少帥回去得早,要不在我家多住幾日,我定帶你好好玩紅家屆的。”新月拍拍她的手背哄道:“天下無不散之宴席,等有機會你來梅城,我才要好好招待你,帶你逛逛梅城。”湘婷嘟著嘴說道:“那一言為定了。”新月買好票,又與她依依惜彆一番,便進了站。將近晚上八點鐘,新月才回到梅城。梅城火車站的閘口前,站了不少人在接車。新月並沒有告訴任何人何時歸來,所以理應沒有人來接她,不曾想竟有一個熟人站在閘邊的大樹下。樹影、人影都籠罩在路燈下,閃閃爍爍的,甚是溫柔好看。“張大哥怎麼來了?”新月笑著迎上去。張詩華接過她手中的皮匣子,沒有正麵回應,說:“怎麼這麼早就回來了,見到少帥了嗎?”新月笑得甜蜜蜜的,說:“見到了,在紅家屆見到的。”她左顧右盼,好奇地問:“張大哥來接人的嗎?”張詩華笑笑說:“就是正巧路過這裡的。”新月俏皮地說:“那可真是來得巧了。”張詩華攬過她的肩說:“走,餓了吧,我帶你吃飯去。”他不願意再在這個話題上打轉。事實上,他知道從平安鎮回梅城,每日就這一班火車。昨夜也在這裡候著,如果今天沒有接到新月,他明晚後晚乃至更多的晚上他都會在這裡等著。他知道在火車站附近有一家很好吃的餛飩。在這樣的冷夜裡,喝口熱湯,吃一碗餛飩是再好不過了。小店是一對四十歲上下的夫婦開的,兩邊搭了個擋風的簾子。老板娘邊捏著餛飩邊招呼客人,老板則一直在看顧著那鍋熱湯。因著那滾燙的熱氣,雖是在室外,卻不覺得寒冷,反而分外溫馨。他們夫妻倆人搭配著乾活,雖然客人很多,但是上菜的速度卻是很快速。新月就著熱湯喝了兩口,驚喜地發現香甜鮮美。張詩華也要了一碗權當宵夜。吃著吃著,新月聽聞隔壁桌的兩大爺在相互發著牢騷。一個在說:“錢老板這是在坑人!”另一個則是在給他倒著酒,勸道:“先喝個兩口消消氣。”他咕嚕咕嚕地喝了幾口,說:“再來!”又說:“這氣哪裡消得了,我辛辛苦苦運來的機器,現在說不要就不要,這些製藥的機器,哪裡容易找得到人接手?他就虧那一點定金,還老大方的樣子。我這虧了的錢誰來負責?”這位大爺越說越來氣,許是酒氣上頭了,臉漲得通紅,越說越大聲,附近桌子的客人不住地抬眼打量。新月聽得他們話語中與製藥有關,便好奇了:“他們說的製藥的機器是什麼?”張詩華倒是對這件事有一些了解,說:“聽說城裡有幾家藥商聯合起來,引進天津那邊廢棄的舊機器,說是要辦藥廠。這樣聽來,也許是出了變故。”新月是第一次聽說這件事情,也難怪,對於梅城正統的藥堂來說,她始終是個外人,又是個女人,向來不被那些大老爺們的老板承認。她主動上前搭話,亮明自己是盈月堂的東家。那兩位大爺相互看一眼,又湊近嘀咕了幾句,其中穿深藍色棉襖的大爺才說:“盈月堂……我們是聽說過的,我姓劉,這位爺貴姓林,這位東家有什麼事呢?”新月自來熟地坐下來,問道:“晚輩聽您們話裡的意思是,這批機器現在是沒有人接手了是嗎?”另外一位穿灰色棉襖的大爺,也就是剛才罵罵咧咧的林大爺氣憤地說:“那寶藥堂的錢老板領的頭,說是要在梅城辦藥廠,給我們畫了個大餅。等我們把機器運過來後,他的人影都不曾見著,其他老板一聽說錢老板潛逃了,也紛紛假裝沒有這回事。簽約的是錢老板,我們又拿其他老板沒辦法,真是氣死爺了!”雖然是氣憤,可夾雜著更多的是血本無歸的悲傷和茫然,一家子嗷嗷待哺,他還帶來了好幾個會操作機器的熟手工人,底下還有那許多等著出工錢的工人,這可如何是好。林大爺越想越悲傷,眼角竟濕潤起來。這就是小人物的悲哀。劉大爺拍拍他的肩膀,苦笑。他也沒有能幫他的好法子,能做的隻是出來聽這個老朋友訴訴苦而已。新月考慮了一番,說:“林大爺,您明天能帶我去看看你們的機器嗎?也順便見一下那些工人。”林大爺微微一愣,良久才反應過來,顧不上禮節,抓著新月的手激動地說:“姑娘您是要收了這批機器嗎?”新月不敢保證,有所保留地說:“大爺彆激動,我隻是想先看一下。”林大爺訕訕地鬆開手,說:“我懂的,我懂的。”新月笑著應承:“那大爺,我們明早九點鐘在盈月堂見麵可好?”林大爺使勁點頭,連連說道:“好的,好的……”新月回自己那張桌子,張詩華這才問道:“怎麼,你對那機器有興趣嗎?”新月點頭:“我曾經聽說那西方的機器特彆神奇,那些紡織廠啊印刷廠啊,咻咻咻地就做了很多一模一樣的衣服和書本出來。你想想,現在打仗的時候多,靠人手哪裡趕得出藥來,有了機器就不同了,隨時隨地開機製藥,不怕人手不夠。”張詩華一聽就明白了,說到底,還是為了年少帥。如果是以前,他也許會調侃幾句,如今卻沒有了調侃的興致了。他起身,扔下幾個銅板,說:“吃得差不多了,走吧。”然後拎著新月的小皮匣,一馬當先地走在前方。新月跟在他後頭,竟忽然覺得他的背影很蕭瑟,很孤寂。她小碎步跑上前去,儘量跟上他的步伐,走在他身側,想要活躍氣氛,隨意尋了個話題,說:“張大哥什麼時候給我尋個嫂子呀?”她自己覺著這個想法很不錯,美滋滋地繼續說:“嫂子吧,要配得上張大哥,須得貌美如花,還得溫柔大方,賢良淑德,以張大哥的好脾性,定能與如花美眷和和美美,百年好合……”新月說得興致勃勃,還有許多見解沒發表完,卻忽然被一道力猛地一推,撞到牆上去。她感覺到天旋地轉,還沒反應過來發生什麼事,就發現自己被籠罩在陰影裡。張詩華雙手撐在她兩側,皮匣子被扔到一邊去。他厚重的氣息噴在新月的耳側。陣陣寒風悠悠地吹來,空氣仿佛在此刻凝結成冰似的,新月愕然地望向張詩華。她就近在咫尺,這是她與他之間最近的一次距離了。張詩華也不知道自己打哪來的勇氣,竟就這樣將她鎖在了懷裡,他隻知道他聽不得她說的這番話,苦澀與煩躁湧上心頭,等他的神智恢複清明,已是這般姿勢了。有一股衝動叫囂著,吻下去吧,不顧一切地吻下去吧,心頭癢癢的,似是有無數螞蟻爬著一般又麻又痛。可當他對上新月清澈的雙眼,在瞳孔裡明晰地望見自己的倒影時,卻再也吻不下去了。她是這般信任他,他如何敢破壞這份信任,又如何舍得她陷入兩難呢?張詩華的大手覆上她的臉,遮住那雙晃晃如白晝的眼珠,牽動著嘴角,苦澀一笑,說:“彆這樣看著我。”他的腦袋倒在她肩上,低語道:“晚飯和主任吃,喝太多酒了,頭痛得很,你借我靠一靠。”幾秒鐘後,他起身,像個沒事人似的,臉上掛著淺笑,溫暖如昔,說:“走吧,我叫部黃包車送你回去。”他撿起皮匣子,往前走了幾步,和一個蹲在路邊的黃包車夫說了幾句話。那車夫趕忙拉起車子,走到新月身旁。新月呐呐地坐上車,懷抱著自己的皮匣子。張詩華最後囑咐說:“回去以後,往我家裡來個電話,還有明日我陪你去看機器吧,不要上當受騙了才好。”新月隱隱約約地似是明白了什麼,又似是什麼都不明白,不敢深思,千言萬語最終化成一句:“好。”車子啟動了,新月朝後揮手,笑得特彆燦爛,說:“張大哥,再見!”張詩華站在原地,等車子拐進另一條街,再也見不到以後,默默地放下手,然後往回走。到底是太過貼心,還是過於沒有信心,他不曉得,隻怪自己領悟得太遲。黑夜裡,剛才還鑲滿亮如鑽石的星空,就像是經曆了一場秘密的鬥爭一般,繁星隱去,隻剩下一彎月鉤。漸漸地,連那月鉤也黯淡了,隻餘下一簾白霧,證明它曾現身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