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月在一架西洋式的白漆銅床上醒來。天色已經完全暗了下來，她懵懵然地打量房間的陳設，屋裡放著一對絨布沙發，並有茶幾，床旁邊放著一個木架子，架子裡放著一個銅盆，再往旁邊去是一架西洋式的帶大玻璃鏡子的梳妝台。她尋著幽幽暗香望向梳妝台上，果然見到一瓶淩寒開放的白梅。在外間的丫鬟聽見聲響，提著壺熱水走進來，見她盯著那瓶梅花，笑著說：“這可是少帥親自為夫人折的梅花。”她將熱水倒進銅盆裡，兌成溫水，擰一條毛巾遞給新月淨臉，又不無欣羨地說：“少帥對夫人真好。”新月笑了笑，問：“這兒是哪裡？我怎麼會在這裡？”她說：“這裡是少帥暫住的客房。婢子聽說是少帥將夫人抱回來的。”“少帥人呢？”丫鬟回道：“少帥跟著老爺出門去了。”正巧另一個丫鬟進來稟報：“我家夫人請夫人去她房裡用飯。”新月說：“煩勞這位姐姐回去稟報夫人，就說我整理一番就來。”府裡已經開了電燈。新月走出房間時才發現正在下著毛毛的細雨。細雨在電燈的光暈中打著轉，形成一幕又一幕的薄霧，竟有些蕭瑟，再細看一會兒，又生出了浪漫的心思。新月就著一路的抄手回廊走到藍夫人的院落裡。在上房裡服侍的婆子挑起簾子向屋子裡喊道：“夫人，少帥夫人來了。”屋裡坐著的就隻藍夫人和六小姐藍湘婷。桌上已擺好了新鮮的肉和菜並一個冒著熱氣的鍋子。新月脫掉大衣遞給在一旁候著的丫鬟。湘婷迎上來，挽著新月的手臂，十分親熱地說著話。藍夫人笑道：“晚上這一下雨，天又冷了一些，正好吃火鍋，熱騰騰的，暖胃。”沒了中午那樣多的客人，湘婷變得更加活潑了一些，話語不停歇。藍夫人向新月賠罪：“我這丫頭被寵壞了。”又對湘婷說：“你這像小雀一樣嘰嘰喳喳地說個不停，還讓不讓新月夫人吃飯的？”新月忙道：“不要緊的，我正嫌悶得慌，六小姐這樣熱情活潑，挺好的。”藍夫人無奈地笑看著自家閨女吐舌頭做鬼臉，做母親的都是這般，嘴上批評著自己的女兒，可聽到彆人稱讚仍是會止不住地驕傲。晚飯過後，湘婷又主動領著新月去看她的書房，四壁的櫃子裡都放滿了中外的和書籍。她很大方地說：“新月姐姐要看什麼書，儘管拿去。”新月便挑了一本新式的中文，打開來看了兩眼，似乎很有趣。丫鬟送上點心，湘婷又問她：“要不要喝咖啡？”新月笑著說：“你彆忙活了，坐下來休息一下吧。我啊，可沒你這麼厲害，一喝咖啡，怕是要睜眼到天亮了。”湘婷便替她倒了一杯白開水，自己衝了一杯咖啡。她拿著勺子，攪動著咖啡，在新月旁邊坐下來，臉上泛著奇異的紅暈，慢慢地說道：“新月姐姐——你和少帥是怎麼認識的？”仍在待字閨中的少女，總是對愛情有著許多的向往。湘婷本就喜歡看那些話本，如今一對璧人就在眼前，她可按捺不住不好奇。而且因為她亦有滿腔的心事，想起自己的心上人，不經意便帶了幾分羞怯。新月嘖嘖稱奇，忽而想到，是否自己在麵對年熙時，亦是這般模樣。這樣一想，她亦不免有了半分嬌態。湘婷見了如此，更是覺得期待，攛掇著說：“姐姐說一下嘛，說一下嘛——”新月許久沒有與同齡的姑娘家說知心的話，也想要與她交好，便臉紅紅地挑揀著一些事情娓娓道來。故事聽完了，湘婷頗覺得意猶未儘，更覺神往：“少帥真好，也怪不得少帥會愛慕姐姐，姐姐可真是個與眾不同的女子。”許是想到了自己的情思，她忽而低落地說：“哪像我，普普通通的女孩子，又不夠溫柔端莊……”新月聽得這一席話便能夠確認湘婷定是有了意中人，說：“你既然喚我一聲姐姐，如果樂意，可以將你的煩惱與我傾述，也許能夠出出主意。”湘婷本就有傾述的欲望，很是感激地抬起頭，麵紅耳赤地說：“我……我……與學堂裡的一個男孩子結交，他……很好……”這件事，她是瞞著全家人的，連閨中密友也隱瞞得嚴嚴實實。“既然他很好，又有何煩惱？”湘婷捏著手絹的一角說：“他家中是做生意的。我雖然沒有門楣之見，覺得他很好，可是爹媽那頭，是不會同意的，他們一直希望我能夠高嫁，也是因為這樣才送我去學堂的。”新月歎了口氣說：“也許有女兒的父母，也都是這樣想的吧。如果父母不同意，確實會是一個大的阻力。”感情這回事，如人飲水，冷暖自知，以新月的立場不好勸說她，又不忍心看著她兀自煩惱，便說：“若要論門當戶對，我是萬萬配不上少帥的，可你看，如今倒是還算圓滿。”她笑了笑，說：“我本來也是有很多擔憂的，所幸他一直堅持，不肯放手。你們是真心相愛的，隻是父母這一關有什麼好怕的？如今這時世，瞬息萬變，明日是什麼樣的世道還未可知。”湘婷向來被家裡人保護得很好，沒有經曆過大的變故，但學堂裡的先生也經常會跟他們提及一些政治局勢，倒也能明白新月的感歎。“隻一點，他若真心愛重你，定會願意陪著你一起通過父母這一關，如若他隨隨便便地就放棄了，這樣的男子，早早舍棄的好。”湘婷是個聰慧的姑娘，自是明白新月是為她好才說的這一番話，感動地說：“新月姐姐，我省得的。”兩人靜靜又坐了一會兒，湘婷在思索著她的情事，新月的思緒也漸行漸遠，虛無縹緲地想著周頤。周頤心中也惦記著新月，早早地就回回來了。新月剛剛洗了個熱水澡，整個人紅撲撲的，分外容光煥發，睡衣外罩著一件白色的絨袍子，洗好的長發披在肩上，宛若烏雲流瀑，閃爍著晶瑩的小水珠。周頤從架子上拿來毛巾替她擦乾。香氣不斷地從她身上傳來，周頤心中不自在起來，卻也萬分享受，是既快樂又要忍受。等頭發擦得半乾以後，他又拿起桃木梳子替新月梳頭發，說：“累了吧？”她一夜未睡，坐了大半天的火車，來了以後，又忙著和那些太太夫人們交際應酬。他知道她不喜歡這些應酬，想來應是累極了。新月笑著嗔道：“我有什麼可累的，不過是這裡坐坐，那裡又坐坐，你這個督軍少帥才是真的累得慌。”她站起來，和他互換位置，按著他坐下來，揉著他僵硬的肩膀說：“你呀，坐下歇息一下，彆忙東忙西的。”周頤被按得又酸又痛，又有一種彆樣的爽快舒適從心底泛起。兩人就這樣坐著，都不願說話似的，雖然並不交談，可是從鏡子裡兩兩相望，又都有一種沉靜的歡喜，仿佛都願意這樣直到天長地久。最後，周頤心疼她，怕她累著了，便起身說：“藍師長隻準備了這一個房間，我去洗澡，然後拿一床被褥到沙發上去睡。”房間裡有盥洗室，周頤進去洗澡。縱然關了門，嘩啦啦的水流聲還是掩蓋不住地流露出來，傳入新月耳中，竟有一種莫名的親密浮上心頭。她避無可避，又有一種浮躁縈繞著思緒。她翻開自湘婷那兒借來的外國翻譯。這描寫的是一雙處於敵對陣營的男女的愛情故事，書中極力描寫二人的情意綿綿，新月越看越口乾舌燥，索性不看了，又灌了幾大杯水。浴室門一開，新月就像一隻受驚的兔子一般直盯著門口。周頤終於洗完出來了。他的頭發短，隻用毛巾擦得半乾，發梢上的小水珠，在電燈下瑩瑩如水鑽。他上半身穿著一件襯衣，扣子隻扣了幾顆，鬆鬆垮垮地露出壯碩的胸肌，帶著一種放縱的氣息。新月何曾見過他這般模樣，轉眼打量起室內的陳設。可這房子又有什麼可看的呢？周頤望見她這副受驚又嬌羞的模樣，玩心大起，就想要逗弄她。他走向床邊，雙臂撐在她的身子兩旁，將她整個人籠罩在床沿上。新月感受到威脅，不由得向後退了退。她這一退，整個人就倒在了床上。周頤心一驚，怕她撞到，順勢一撈，就在她抱在懷中，滾在床上。周頤如同被蠱惑了一般，眼神暗了暗，綿密的親吻就不斷落在她的額上，臉頰上，唇上……本意是玩鬨，奈何卻情真。新月猶未反應過來，已經被鋪天蓋地的吻吻得透不過氣來，隻得用手去揪他的衣領。她本能地掙紮，說：“不，不行……”可複又想起與湘婷的對話，隻覺得有情人終成眷屬如此的艱難，她和他是幸運的，抵抗便漸漸地弱了下去。可周頤卻顧不了了，他什麼都不顧了，多日不見的相思折磨得他夠了，隻想要真切地感受她在懷中。他的呼吸急促地拂過她的耳畔。她嬌軟的呻吟和無力的抗拒被抵在他懷中。一室的馨香悠遠綿長，一如她的陪伴，有她在，這輩子便也無憾了。錦帳裡、低語偏濃，銀燭下、細看俱好。